夜色四合，暴雨像是要把整座城市都澆個透心涼。辦公室里的人早就走光了，
最后一排的燈管發(fā)出“滋滋”的電流聲，在空曠的空間里顯得格外刺耳。我敲完最后一個字，
保存文件，整個世界都安靜了，只剩下窗外“嘩嘩”的雨聲。我摁滅了辦公區(qū)的最后一盞燈，
從工位下面那個舊帆布包里，不慌不忙地掏出我的傘。傘骨有點歪，是上次被大風(fēng)吹的，
我一直懶得去修。我沒想到他真的會來。程昱這個人，懶是刻在骨子里的。我們在一起三年，
他親自來接我的次數(shù)，一個巴掌都能數(shù)得過來。不管是凌晨一點我加完班，
還是刮著能把人吹跑的大風(fēng)天，他的關(guān)心永遠隔著一層手機屏幕，
懶洋洋地丟過來一個轉(zhuǎn)賬紅包，金額永遠是520或者1314，然后跟著一條語音?！肮浴?/p>
”“自己打個車回來，上了車給我開行程分享?！彼穆曇艉芎寐?，帶著點剛睡醒的沙啞，
以前我總覺得那是全世界最性感的嗓音。現(xiàn)在聽來，只覺得那是一種程序化的敷衍。
紅包我自己可以掙，司機我自己可以叫。行程分享？我一個成年人，
不需要向誰報備我的安全。這么一想，他就沒什么事了。我撐開那把歪歪扭扭的傘，
走出公司大樓的旋轉(zhuǎn)門。一股夾著濕氣的冷風(fēng)灌進我的脖子，我打了個哆嗦。
剛準備點開那個橙色的打車軟件，不遠處，一輛黑色的卡宴閃了兩下車燈。一聲很輕的鳴笛，
在嘈雜的雨聲里，卻精準地傳到了我的耳朵里。他降下車窗，側(cè)著頭，
用指尖掐滅了一點猩紅的火光。煙霧從他指間散開，他那張一向顯得有些冷硬的臉，
被昏黃的路燈和車里的暖光一中和，居然有了一絲溫柔的錯覺。他隔著雨幕，
靜靜地朝我望過來。也好，省了三十塊錢的打車費。這是他身上，最后一點剩余價值了。
我收了傘，水珠甩了一地。我沒有走向副駕駛，而是緩緩繞到車后，隨手拉開了后座的車門。
車里的暖氣撲面而來，我剛準備彎腰坐進去，關(guān)上門，一只骨節(jié)分明的手，扶住了車門。
程昱不知什么時候下了車。他高大的身子微微弓著，沒有打傘，
大半個身體都暴露在瓢潑大雨里。雨水順著他打理得一絲不茍的頭發(fā)往下淌，
流過他挺直的鼻梁和緊抿的嘴唇。雨汽太重了，熏得他好像都睜不開眼?！霸趺床蛔懊?？
”雨水把他的聲音打得有點散，聽不太真切。雨點“噼里啪啦”地砸在他的肩上、背上，
很快就把他那件看起來就很貴的襯衫浸透了，緊緊地貼在身上，勾勒出寬闊的肩膀輪廓。
我仰起頭，看著他這副狼狽的模樣，沖他笑了笑?！白睦?，不一樣嗎？”他的臉色，
在我這句話里，一點一點地僵硬了。我看到他扶著車門的手，指節(jié)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。
要是放在以前，別說他為我淋雨，就是他皺一下眉頭，我都會心疼得不行。我會立刻自責(zé)，
把他拉進車里，用紙巾給他擦頭發(fā)，或者最起碼，會把手里的傘遞給他?？涩F(xiàn)在，
我只是靜靜地看著他，看著雨水沖刷著他英俊的臉，什么話都沒說，什么動作都沒有。
我們就這么僵持著，在公司門口，在滂沱的雨夜里。他站在車外淋雨，我站在車門邊，
一半身子在車里，一半身子在車外，同樣被雨水濺濕。最后，是他先敗下陣來。
他松開扶著車門的手，聲音里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狼狽：“……先進去吧，別感冒了。
”他繞回駕駛座，拉開車門坐進去。我這才不緊不慢地坐進后座，“砰”的一聲關(guān)上了車門，
將外面那個喧囂的雨世界，徹底隔絕。車里很安靜，只有空調(diào)出風(fēng)口“呼呼”的聲音。
程昱從后視鏡里看我，我能感覺到他的視線，但我只是低著頭，裝作在看手機。
他大概從來沒想過，有一天，我會坐他的后座。在我們的關(guān)系里，副駕駛是我的專屬座位。
我曾經(jīng)還很幼稚地在他的副駕駛上，貼了一個小小的卡通貼紙，上面寫著“女王專屬”，
他當(dāng)時嘴上嫌棄，卻一直沒有撕掉。不知道那個貼紙，現(xiàn)在還在不在。車子緩緩啟動，
匯入雨夜的車流。他沒開音樂，也沒說話，氣氛尷尬得像一灘凝固的水泥。“你那個項目，
結(jié)束了？”他終于還是沒忍住，開口了?！班?。”我回得言簡意賅?！绊樌麊?？”“還行。
”“客戶沒為難你吧？”“沒有?！泵恳粋€問題，我都用最簡短的詞語回答。不是賭氣，
是真的覺得沒必要多說。我的工作，我的客戶，我遇到的困難和我取得的成績，這些，
他從來都不關(guān)心。現(xiàn)在突然問起來，不過是沒話找話的尷尬罷了。
他大概也感覺到了我的敷衍，沒再自討沒趣。他伸出手，去開車載音響。
一首爛俗的情歌流淌出來，歌詞唱著“我的心，為你破碎……”程昱像是被燙到一樣，
猛地又去按按鈕，結(jié)果按錯了，音量瞬間被調(diào)到了最大。刺耳的歌聲轟炸著我的耳膜，
他手忙腳亂地去調(diào)，越急越亂，最后干脆直接關(guān)掉了。車里又恢復(fù)了死寂。
我看著他有些慌亂的側(cè)臉，心里竟然沒有一絲波動的。這個男人，在生意場上殺伐果斷，
運籌帷幄，卻連一個車載音響都搞不定。我把視線移開，落在我放在身邊的，
那把歪了骨架的傘上。傘面上印著一只很丑的卡通鴨子，是三年前，我們第一次約會時，
因為突然下雨，在路邊小店里花二十塊錢買的。當(dāng)時他說：“真丑?！蔽艺f：“很可愛啊。
”他撇撇嘴，卻還是撐開了那把傘，把我緊緊地護在傘下。他那么高，為了照顧我，
半個身子都在外面，肩膀濕了一大片。那是我記憶里，他為數(shù)不多的，溫柔的時刻。
這把傘后來被風(fēng)吹壞了，我一直沒扔。程昱說過好幾次：“一把破傘，留著干嘛？扔了，
我給你買一百把新的?！蔽覜]扔。我在等，等他有一天，能想起來這把傘的來歷，
然后對我說：“我們?nèi)グ阉藓冒??！蔽业攘巳?，他一次都沒想起來過。
車子停在他公寓的地下車庫。我推開車門下去，他已經(jīng)站在車邊等我?！白甙?。
”他很自然地想來牽我的手。我往后退了一步，躲開了。他的手僵在半空中，臉色很難看。
“秦箏，”他叫我的名字，聲音沉沉的，“你到底要鬧到什么時候？”“我沒鬧。
”我看著他，“程昱，我們談?wù)劙??！彼墓⑦€是老樣子，很大，很空，沒什么煙火氣。
玄關(guān)的鞋柜里，擺滿了各種昂貴的限量款球鞋，而我的那雙帆布鞋，孤零零地擠在角落里，
沾著泥點，顯得格格不入。我換了鞋，徑直往里走。他跟在我身后，脫了濕透的襯衫，
隨手扔在沙發(fā)上，露出線條分明的上半身。他從冰箱里拿出一瓶水，擰開，遞給我。我沒接。
“我自己來?！蔽易叩奖淝埃蜷_，里面除了各種進口礦泉水和啤酒，什么都沒有。
我看到冰箱門上，貼著一個快要掉色的海豚磁貼，那是我們剛在一起時，去海洋館玩，
我非要買的。那時候，我們還會在這個冰箱里，塞滿各種食材，我會在那個開放式的廚房里，
研究各種菜譜，為他做飯。現(xiàn)在，廚房的臺面上，落了薄薄的一層灰?！澳阆胝勈裁矗?/p>
”他在我身后開口，語氣里帶著一絲不耐煩。他大概覺得，我只是在耍小脾氣，
跟以前無數(shù)次一樣，鬧一鬧，哄一哄，給點錢，買個包，事情就過去了。我轉(zhuǎn)過身，
靠著冰箱，很認真地看著他。“程昱，我們分手吧?！蔽艺f出這句話的時候，
心里平靜得可怕。沒有想象中的心痛，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。就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，
今天天氣不好，或者，我不想再吃這家外賣了。他愣住了，手里的水瓶沒拿穩(wěn)，
“哐當(dāng)”一聲掉在地上。水灑了一地，濺濕了他的褲腳。他看著我，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。
“你說什么？”“我說，我們分手。”我重復(fù)了一遍，加重了語氣。他好像這才反應(yīng)過來，
我不是在開玩笑。他走過來，雙手按住我的肩膀，力氣大得讓我有點疼?！盀槭裁矗俊彼麊?，
眉頭緊緊地皺在一起，“就因為我最近忙，沒時間陪你？秦箏，你能不能懂事一點？
我給你錢，給你買東西，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？”我看著他，突然就笑了?！俺剃?，
在你眼里，我是不是就是個可以用錢打發(fā)的物件？”“我不是那個意思！
”他煩躁地耙了耙頭發(fā)，“那你到底想要什么？你直說！”我想要什么？
我想要在我生日那天，等來的是你這個人，
而不是一個冷冰冰的快遞盒子和一句輕飄飄的“生日快樂”。我想要在我加班到深夜，
走出公司大門時，能看到你的車，而不是一條“自己回來”的微信。
我想要在我生病難受的時候，你能在身邊給我遞一杯熱水，而不是一個520的紅包，
讓我“自己去買藥”。這些話，我以前跟他說過無數(shù)次。他每次都答應(yīng)得好好的，“知道了，
寶貝，下次一定?！比缓?，沒有下次?！拔沂裁炊疾幌胍恕！蔽逸p輕推開他的手，
“我累了，程昱?！薄袄?？”他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，“你累什么？你上班那點工資，
夠你買個包嗎？秦箏，你別忘了，你現(xiàn)在住的，吃的，用的，都是我給你的！”他的話，
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，精準地扎在我最痛的地方。是啊，我承認，我花他的錢了。
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，他對我很好，很舍得。我那時候剛畢業(yè)，工資不高，虛榮心作祟，
半推半就地接受了他的“好意”?？伤恢?，我每一筆花銷，都偷偷記在備忘錄里。
我拼命工作，升職加薪，就是想有一天，能把這些錢，連本帶利地還給他。
我想堂堂正正地站在他身邊，而不是做一個被他圈養(yǎng)的金絲雀?！八裕谀阊劾?，
我這三年，就是個被你包養(yǎng)的情婦，是嗎？”我的聲音在發(fā)抖，不是因為難過，是因為憤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