序成都商場負一層人潮涌動，何雨澤站在奶茶店前的長隊里，
目光漫無目的地掠過 LED 屏幕上跳動的訂單號。
空氣中交織著過量的糖漿味與奶精的甜膩，人聲嘈雜之中，
他的視線忽然定格在不遠處——趙溶溶正抱著一個約莫三歲的孩子，
從對面的奶昔隊伍轉(zhuǎn)過身來。她左手穩(wěn)穩(wěn)托著孩子的臀，
右手輕巧地將滑落的背包帶捋回肩頭，
一舉一動間透著一種何雨澤從未見過的、屬于母親的熟練。那一刻，周遭喧囂驟然退遠，
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，他甚至能清晰數(shù)出她眨眼時睫毛顫動的次數(shù)，
與十五年前圖書館初遇時如出一轍。兩道目光在半空中短暫相碰。
趙溶溶的視線輕飄飄地掠過他，未有絲毫遲疑，如同掃過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，
亦或是未能立刻從記憶里打撈出他的模樣。何雨澤喉頭微動，想喚她的名字，
卻一個字也未能吐出。他沉默地完成掃碼、支付，接過那杯新品桂花烏龍。
吸管刺破封膜的瞬間，他下意識地吸了一口，過分的甜膩頓時在舌尖蔓延開來，
香精兌出的桂花味濃得發(fā)齁。他皺了皺眉，似乎連喉間都泛起一陣黏膩感。手腕一傾，
那杯幾乎滿著的茶飲便被投進了身旁的垃圾桶。一枚硬幣從松開的指間滑落，墜向地面，
在空中翻轉(zhuǎn)數(shù)圈，最終鏗然落地，反面朝上。何雨澤沒有彎腰。一2009 年的秋日，
大學機房里的 CRT 顯示器映出一張張稚嫩而專注的臉，諾基亞手機的按鍵聲零星響起，
空氣中彌漫著舊電腦散熱器的微焦味?！感⌒?！」驚呼聲中，何雨澤慌忙起身，卻已經(jīng)晚了。
旁邊座位的女生猛地站起來，不小心勾到了他放在桌邊的書包帶，
一整瓶礦泉水從書包側(cè)袋飛出，準確無誤地灑在他的備用鍵盤上?！笇Σ黄饘Σ黄?！」
女生慌忙道歉，手忙腳亂地抽出紙巾，「我這有紙巾……」何雨澤沒說話，
只是小心翼翼地將鍵盤倒置，試圖讓水盡快流出。
這是他省了幾個月生活費才買到的機械鍵盤，在中關(guān)村淘來的二手青軸，
響應速度比學校機房的薄膜鍵盤快 0.3 秒?！刚娴姆浅１?，」
女生的聲音帶著真誠的愧疚，瞥了眼他鍵盤上已經(jīng)模糊的標簽，「我是文學院大一的趙溶溶，
要不我……」她頓了頓，似乎在想一個學生能承擔得起的賠償方式，
「我請你吃一個月的食堂？」何雨澤搖搖頭，目光仍盯著鍵盤：「不用，我可以修的?！?/p>
三天后，趙溶溶在圖書館角落里找到了正在看書的何雨澤。
她手里拿著一盒包裝精致的磁帶形狀巧克力——那是當時很流行的禮品?！附o你的」
她輕輕放在桌上，「聽說你喜歡編程，我這有張中關(guān)村買的工具盤，
不知道你用不用得上...」她又補充道，「還有這個巧克力，同學說挺好吃的?！?/p>
何雨澤愣了一下，耳根微微發(fā)熱：「真的不用……鍵盤已經(jīng)修好了?！埂改且驳檬障?，
不然我過意不去。」趙溶溶堅持道，
目光落在何雨澤手邊的 MP3 上——那是更常見的數(shù)字設備，
而他還用著一個 512MB 的 U 盤?？粗w溶溶放在桌上的巧克力和工具盤，
何雨澤心里泛起一種陌生的窘迫和暖意。他習慣了獨來獨往，很少被人這樣鄭重其事地對待。
鍵盤進水本是個意外，她卻如此放在心上，甚至特意去打聽他的喜好。
這份突如其來的、略顯沉重的善意，讓他有些無措，只覺得必須做點什么來回饋，
才能化解心頭那種欠了人情的惴惴不安。幾天過去，那份巧克力的甜味似乎還留在舌尖，
而那個女生道歉時誠懇的眼神和離去時輕快的背影，也在他腦海里停留得比預期更久。
他鬼使神差地又優(yōu)化了一遍那個原本只是隨手寫就的銀杏葉程序，
然后把它小心翼翼地拷進一個嶄新的 U 盤里。幾天后，
何雨澤在圖書館角落里找到了正在寫讀書筆記的趙溶溶。她用的是鋼筆，
紙頁邊緣有小小的涂鴉。何雨澤猶豫了一下，從口袋里掏出另一個 U 盤——金屬外殼，
上面貼著個小銀杏葉貼紙?！高@個給你?！埂甘鞘裁?？」「一個……謝禮?！顾曇艉茌p，
「謝謝你特意來找我，還有巧克力很好吃。這個 U 盤我多一個，里面存了個小程序?！?/p>
趙溶溶好奇地接過 U 盤，插進自己的聯(lián)想筆記本。里面只有一個 Python 文件，
需要密碼才能打開?！该艽a是什么？」「你生日倒著寫?！购斡隄烧f完就后悔了，
這聽起來太過刻意，像是特意打聽過她的生日。趙溶溶愣了一下，輸入密碼。程序運行后，
屏幕上出現(xiàn)一棵用 ASCII 字符組成的銀杏樹，
金黃的葉子隨風飄落——在當時的電腦配置上，這種簡約的動畫反而運行得格外流暢。
最后一片葉子緩緩落在屏幕下方，變成了一枚書簽圖案?！竿?！」趙溶溶忍不住輕呼，
「原來代碼也能這么……浪漫。」她頓了頓，改了口，「這么有意思?！购斡隄啥鼰崃?。
趙溶溶從筆記本上撕下一角——那是她正在做的四級真題筆記，快速寫了幾個字，
折好塞給他：「謝謝你的『謝禮』?！够氐剿奚幔斡隄烧归_紙條，
上面是一行娟秀的字跡：「代碼有溫度，人也是。」沒有人會知道，
動畫中隨機飄落的小花瓣數(shù)量，恰好與「趙溶溶」三個字的筆畫數(shù)相同。
二2010 年到 2012 年，校園里的銀杏黃了又綠，綠了又黃。
何雨澤和趙溶溶的固定座位在圖書館三樓的東南角，那里有最充足的陽光和最老的木質(zhì)書桌。
他們共用一個耳機，白色的耳機線總是纏繞不清，像某種隱秘的牽連。她總是搶右耳，
理由是右耳更擅長處理語言信息，
而左耳更敏感于音樂旋律——這是她剛從《科學美國人》上看來的理論。「這不公平，」
何雨澤有一次抗議，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，像是在敲無形的代碼，「我也想要右耳?！?/p>
趙溶溶眨眨眼，順手把耳機線在食指上繞了一圈：「那你得先成為我的右腦?！?/p>
說著她把正在看的《挪威的森林》推過來，
指著閱讀筆記上的角落——那里畫了個小小的笑臉，旁邊寫著「今天發(fā)現(xiàn)圖書館空調(diào)修好了，
值得慶祝:)」。何雨澤低頭從書包里掏出《C++Primer》，
用一個透明書簽夾在第三百頁附近。
1000 01100101 01100001 01110010 01110100，
旁邊用極小的字寫著：「for you」。他輕輕一笑，把書放回書包，
仿佛看到了那份藏在細節(jié)里的溫暖。2011 年夏天的音樂節(jié)，
趙溶溶穿了件亮黃色的 T 恤，后背手繪著大大的「HelloWorld！」。
何雨澤被她拉著擠到前排，鼓點震得胸腔發(fā)麻。當最喜歡的樂隊登臺時，
趙溶溶突然抓住他的手，高舉過頭頂隨著節(jié)奏搖擺。何雨澤的耳朵紅得能滴血，
幸好夜色遮掩了這一切。散場后人群擁擠，他下意識地用雙臂為她隔出一個小空間，
手肘剛好碰到她汗?jié)竦暮蟊场；匦５墓卉嚿希鄣每吭谒缟纤耍?/p>
發(fā)絲間有青草和汗水混合的氣息。那次音樂節(jié)后不久，下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。
圖書館閉館的鈴聲響起時，窗外已是雨幕滂沱。沒帶傘的學生們擠在門口躊躇不前。
何雨澤從書包里拿出他那把總是備著的黑色折疊傘，猶豫了一下，
看向身旁只穿著一件單薄連衣裙的趙溶溶?！敢黄鸢?？」他聲音不大，幾乎被雨聲蓋過，
「我送你到宿舍樓下?！冠w溶溶眼睛一亮：「救命恩人！」傘不算大，
兩人不可避免地靠得很近。雨點噼里啪啦地砸在傘面上，風裹挾著濕氣吹來。一陣強風過處，
傘面突然被吹得向外翻折了一下，又彈回來，如此反復了三次。
何雨澤手忙腳亂地想控制住傘，顯得有些笨拙。趙溶溶先是嚇了一跳，
隨即看著他的樣子咯咯地笑起來，干脆伸手幫他一起握住傘柄。她的手指偶爾碰到他的，
冰涼，卻帶著驚人的觸感?！负昧?。」在傘第三次穩(wěn)定下來后，她笑著說，
聲音在雨聲中格外清晰，「現(xiàn)在這傘通過了抗風測試，認證成功。」何雨澤看著她的笑容，
雨水打濕了她一邊的肩膀，她卻毫不在意，只覺得心跳聲比雨聲還大。那一刻，
某種明確的東西在濕漉漉的空氣里悄然落定。走到宿舍樓下，雨勢稍歇。趙溶溶跳上臺階，
轉(zhuǎn)身對他揮揮手：「謝謝鍵盤先生！下次……」她頓了頓，眼睛彎彎的，
「下次還找你一起自習！」大二下學期的某個深夜，何雨澤獨自留在計算機實驗室。
屏幕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，映著他專注的臉。他一點點搭起了一個私人網(wǎng)站，
跑在 Tomcat 服務器上。沒有域名，
串沉默的數(shù)字——http://192.168.3.128:8080/mylog/。
他在登錄框旁藏了一個彩蛋：輸入「ginkgo」，
頁面便會悄然跳轉(zhuǎn)至一個特殊的日期——他們第一次相遇的那天。
他用 JSP 手寫了整個留言板，后端連著 MySQL 數(shù)據(jù)庫，
那里面存放著只屬于他們兩人的秘密：她最愛喝的奶茶口味（三分糖，加椰果），
他悉心收集的她掉落的銀杏葉，每一片都掃描成圖存了進去，甚至還有一次吵架后，
她發(fā)來的那條和解短信——「鍵盤先生要不要和鋼筆小姐共進晚餐？」——這條記錄，
他在數(shù)據(jù)庫里存了三個備份。很久以后他才意識到，原來從那時起，凡是與她有關(guān)的數(shù)據(jù)，
他都已習慣性地做容災處理。畢業(yè)紀念冊上，趙溶溶在夢想一欄寫下：「開一家書店，
門口種銀杏樹的那種。」何雨澤在自己的那一頁空著沒寫，
卻在那天晚上往網(wǎng)站里上傳了新的代碼——一個模擬書店布局的 Java 小程序，
點擊書架會彈出他們共同喜歡的書單。某次下雨天擠在圖書館窗邊時，
趙溶溶突然說：「你表達感情的方式真奇怪，都在代碼和物件里。」
她手指點著他屏幕上剛剛調(diào)試通過的留言板動畫，「就像這個點贊按鈕，
為什么要做成銀杏葉形狀落下又彈起的三次循環(huán)？」何雨澤當時沒有回答，
只是悄悄在日志網(wǎng)站上更新了一行新的記錄：「因為那天風扯動傘面的節(jié)奏，
與左側(cè)胸腔下的震動，在某一秒重合。不多不少，正好三次?！?/p>
他不知道如何告訴她：對于他這樣的人來說，代碼比語言更真實，物件比承諾更持久。
就像那個需要特定 IP 才能訪問的網(wǎng)站，就像耳機左右聲道的微妙差異，
就像銀杏葉年復一年地黃了又綠——所有這些沉默的細節(jié)，組成了他全部的情書。
三2013 年，何雨澤北上進入一家科技公司參與研發(fā)，
趙溶溶則回到重慶——母親確診癌癥，她需要一邊工作一邊照顧病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