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硯第一次見到蘇清和，是在1987年的冬夜。北方的雪下得正緊，
火車站的白熾燈裹著寒氣，把人影拉得又細(xì)又長。他裹著件洗得發(fā)白的軍大衣，
懷里抱著個用藍(lán)布包著的木匣子，匣子里是父親留給他的唯一遺物——一盞黃銅長燈，
燈座上刻著半朵殘缺的梅花。“同志，能讓讓嗎？”清脆的女聲在身后響起，林硯回頭，
看見個穿淺灰色棉襖的姑娘，手里拎著個沉甸甸的帆布包，額前的碎發(fā)沾著雪粒，
像落了層細(xì)鹽。她叫蘇清和，是來這偏遠(yuǎn)小鎮(zhèn)的供銷社當(dāng)售貨員的，
和林硯要去的糧站恰好在同一條街上。雪下得越來越大，兩人踩著厚厚的積雪，
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。蘇清和的帆布包帶子斷了，里面的搪瓷缸、暖水瓶滾了一地，
林硯放下木匣子，幫她一一撿起來。暖水瓶膽碎了，水流在雪地上，很快結(jié)成一層薄冰。
蘇清和蹲在地上，看著碎成渣的膽片，眼圈突然紅了：“這是我媽特意給我買的，說北方冷，
能多喝點(diǎn)熱水。”林硯沒說話，從懷里掏出個用手帕包著的烤紅薯，遞到她手里：“吃點(diǎn)吧，
暖身子?！奔t薯還是熱的，冒著甜甜的熱氣，蘇清和咬了一口，暖流從喉嚨一直暖到心里。
那天晚上，他們在糧站門口分了手，蘇清和指著街對面亮著燈的供銷社說：“我就住那兒，
以后有事兒，你可以來找我?！绷殖廃c(diǎn)點(diǎn)頭，抱著木匣子，走進(jìn)了糧站黑漆漆的大門。
糧站的工作又苦又累，林硯負(fù)責(zé)給各村送糧食，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，
趕著馬車在雪地里奔波。有時候遇上暴風(fēng)雪，馬車陷在雪窩里，他得推著車走十幾里路，
回到糧站時，手腳都凍得失去了知覺。蘇清和知道后，每天都會在供銷社門口等他，
手里拿著個暖水袋，見他回來，就把暖水袋塞到他手里：“趕緊捂捂，別凍壞了?！庇幸淮?，
林硯送糧回來，發(fā)了高燒，躺在床上渾身發(fā)抖。蘇清和聽說后，冒著雪跑來看他，
手里端著碗姜湯，里面還臥了兩個荷包蛋。她坐在床邊，一勺一勺地喂他喝姜湯，
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額頭，滾燙的溫度讓她皺起了眉：“怎么燒得這么厲害？
明天別去送糧了，我?guī)湍愀鹃L請假?！绷殖帗u搖頭：“不行，村里的人還等著糧食呢。
”蘇清和沒說話，只是把他的被子掖得更緊了些。那天晚上，她沒回供銷社，
坐在床邊守了他一夜，每隔一會兒就用濕毛巾給他擦額頭。第二天早上，林硯的燒退了，
看見趴在床邊睡著的蘇清和，額前的碎發(fā)垂下來，遮住了她的眼睛，
他心里突然泛起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暖意。日子一天天過去，林硯和蘇清和的關(guān)系越來越近。
春天的時候，糧站后面的空地上開了一片油菜花，金燦燦的，像鋪了一地的陽光。
林硯會在休息的時候，摘幾朵油菜花，插在蘇清和供銷社的窗臺上。
蘇清和則會在他送糧回來的時候，給他準(zhǔn)備好涼好的綠豆湯，里面放著幾顆冰糖。有一次，
林硯拿出那個黃銅長燈，給蘇清和看：“這是我父親留的，他以前是個木匠，
這燈是他親手做的，燈座上的梅花，本來是一對，另半朵在我母親那兒，
可她在我小時候就走了?！碧K清和摸著燈座上的梅花，輕聲說：“真好看，等以后，
我們把那半朵梅花找回來，讓它們湊成一對好不好？”林硯看著她眼里的光，用力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。
可幸福的日子并沒有持續(xù)太久。1990年的夏天，供銷社要裁員，
蘇清和被列在了裁員名單里。她拿著裁員通知，坐在油菜花地里哭了很久。
林硯找到她的時候，她眼睛腫得像核桃：“林硯，我要走了，我媽寫信讓我回南方，
說給我找了份工作?！绷殖幮睦锵癖皇裁礀|西堵住了，難受得說不出話。
他從懷里掏出個小盒子，里面是他用攢了很久的錢買的一對銀鐲子，
鐲子上刻著小小的梅花：“清和，這個你拿著，就當(dāng)是我給你的念想?！碧K清和接過鐲子，
淚水滴在鐲子上，泛著水光：“林硯，我等你，等你來找我?！蹦翘焱砩?，
火車站的燈還是那樣亮，可林硯的心里卻一片漆黑。他送蘇清和上火車，火車開動的時候，
蘇清和從車窗里探出頭，大聲喊：“林硯，別忘了我！”林硯站在站臺上，
看著火車漸漸遠(yuǎn)去，直到消失在夜色里，他才蹲在地上，失聲痛哭。蘇清走后，
林硯的日子變得空蕩蕩的。他還是每天去送糧，只是再也沒有人在糧站門口等他，
再也沒有熱乎的姜湯和綠豆湯。他把蘇清和留下的東西都收在一個木箱子里，
包括那對銀鐲子，還有她沒帶走的那個碎了膽的暖水瓶。有一天，林硯在送糧的時候，
路過一個小鎮(zhèn)，看見一個供銷社的櫥窗里，擺著一個和蘇清和以前用的一樣的暖水瓶。
他走進(jìn)去，問售貨員：“這個暖水瓶還有嗎？”售貨員說：“有是有，不過是最后一個了。
”林硯買下了那個暖水瓶，抱著它，仿佛又看到了蘇清和蹲在雪地里撿暖水瓶的樣子。
日子一年年過去，糧站改成了超市，馬車換成了汽車，林硯也從一個年輕的小伙子，
變成了一個兩鬢斑白的中年人。他一直沒有去找蘇清和，不是不想，而是不敢。
他怕蘇清和已經(jīng)忘了他，怕她已經(jīng)有了自己的家庭，怕自己的出現(xiàn)會打擾她的生活。
2015年的冬天，林硯退休了。他收拾東西的時候，又翻出了那個黃銅長燈，
還有那個裝著蘇清和遺物的木箱子。他看著燈座上的半朵梅花，
突然想起了蘇清和說過的話：“等以后，我們把那半朵梅花找回來，讓它們湊成一對好不好？
”林硯決定去找蘇清和。他憑著記憶，找到了蘇清和老家的地址，那是一個江南的小鎮(zhèn)，
青石板路，白墻黛瓦，和北方的小鎮(zhèn)截然不同。他按照地址，找到了一棟老舊的居民樓，
敲了敲門，門開了，一個頭發(fā)花白的老太太探出頭來：“你找誰？
”林硯的心怦怦直跳：“我找蘇清和?！崩咸读艘幌?，然后說：“你是林硯吧？
清和一直在等你?！绷殖幐咸哌M(jìn)屋里，看見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太太，
她的頭發(fā)也白了，臉上布滿了皺紋，可那雙眼睛，還是和以前一樣亮。“林硯，你終于來了。
”蘇清和的聲音有些沙啞，卻帶著一絲激動。林硯走到她面前，
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：“清和，對不起，我來晚了?！碧K清和笑了笑，從懷里掏出個小盒子，
里面是那對銀鐲子，還有半朵梅花形狀的木片：“你看，這是你父親長燈上的另一半梅花，
我媽說，這是當(dāng)年你母親走的時候，留給我外婆的，說等以后有機(jī)會，再還給你們林家。
”林硯拿出黃銅長燈，把那半朵梅花木片拼在燈座上，正好組成了一朵完整的梅花。
蘇清和看著完整的梅花，輕聲說：“林硯，你知道嗎？我回南方后，一直在等你，
我媽給我介紹對象，我都拒絕了，我怕你來找我的時候，找不到我。后來我得了重病，
下不了床，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，可我還是每天都看著這對銀鐲子，看著這半朵梅花，
等著你的消息?！绷殖幬兆√K清和的手，她的手很涼，可林硯卻覺得很溫暖：“清和，
以后我再也不離開你了，我陪著你，就像當(dāng)年你陪著我一樣?！碧K清和靠在林硯的懷里，
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。那天晚上，江南的小鎮(zhèn)下起了雪，雖然沒有北方的雪那么大，
卻也溫柔。林硯把黃銅長燈放在桌子上，點(diǎn)亮了燈芯，昏黃的燈光照在蘇清和的臉上，
也照在那朵完整的梅花上。燈光里，仿佛又回到了1987年的那個冬夜，
火車站的白熾燈下，兩個年輕的身影，踩著厚厚的積雪，走向?qū)儆谒麄兊奈磥怼哪且院螅?/p>
林硯每天都會推著蘇清和，在江南的小鎮(zhèn)上散步。他們走過青石板路，走過白墻黛瓦，
走過開滿油菜花的田野。蘇清和會給林硯講她這些年的經(jīng)歷，
林硯也會給蘇清和講糧站的故事，講那盞黃銅長燈的來歷。有一次，蘇清和問林硯：“林硯，
你后悔嗎？后悔這么晚才來找我?！绷殖帗u搖頭：“不后悔，雖然晚了點(diǎn)，
但我終于找到你了，只要能和你在一起，再晚我也愿意?！碧K清和笑了，靠在林硯的肩膀上，
看著遠(yuǎn)方的夕陽，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，像一幅溫暖的畫。2023年的春天，
蘇清和走了，走的時候很安詳，手里還握著那對銀鐲子。林硯把她葬在了江南小鎮(zhèn)的山坡上，
旁邊種滿了油菜花。每年春天，油菜花盛開的時候，林硯都會坐在墓碑前，拿著黃銅長燈，
給蘇清和講他們以前的故事，講糧站的雪，講供銷社的暖水瓶，講那朵完整的梅花。有時候，
林硯會覺得蘇清和還在他身邊，還會在糧站門口等他，還會給她端來熱乎的姜湯。他知道，
蘇清和沒有離開，她一直活在他的心里，活在那盞黃銅長燈的燈光里，
活在每一個開滿油菜花的春天里。那盞黃銅長燈，林硯一直帶在身邊，每天都會點(diǎn)亮它。
昏黃的燈光照亮了房間，也照亮了林硯的心。他知道，只要這盞燈還亮著，
蘇清和就還在他身邊，他們的故事，就永遠(yuǎn)不會結(jié)束。從那之后，林硯的生活里，
每一個角落都印刻著蘇清和的影子。清晨，他會在蘇清和曾最愛待的窗邊，
泡上一杯她生前常喝的綠茶，茶香裊裊升騰，仿佛能看見她淺笑的模樣；午后，
他會推著輪椅在小鎮(zhèn)的巷子里慢慢踱步，輪椅上雖然空無一人，
可他卻總覺得蘇清和還坐在上面，會時不時地伸手拍拍他的胳膊，和他輕聲說著話。
每年油菜花盛開的時節(jié)，林硯都會在蘇清和的墓前，擺滿金黃燦爛的油菜花，然后坐下來，
對著墓碑喃喃自語：“清和，你看，油菜花又開了，還是和以前一樣好看。你走之后，
我才明白，原來真正的愛情，是無論生死，都無法割舍的牽掛。
”林硯把那盞黃銅長燈擦拭得锃亮，放在蘇清和的照片旁，每天晚上，他都會點(diǎn)亮它。
昏黃的燈光，灑在蘇清和的照片上，也灑在林硯滿是滄桑的臉上。在這燈光里，
林硯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和蘇清和一起度過的溫暖歲月，他們在雪地里相互依偎，
在油菜花田間追逐嬉戲，在供銷社里分享彼此的喜怒哀樂。小鎮(zhèn)上的人們，
漸漸都知道了林硯和蘇清和的故事。他們看著林硯日復(fù)一日地守著那份回憶，守著那盞長燈，
心中滿是感動。有時候，鄰居們會送來一些自己做的點(diǎn)心，陪林硯坐一會兒，
聽他講講過去的事情；孩子們也會圍在林硯身邊，聽他講糧站里的故事，講那盞長燈的來歷。
有一次，一個年輕的女孩來到小鎮(zhèn)寫生，她被這里的風(fēng)景和林硯與蘇清和的故事深深打動。
她以林硯和蘇清和為原型，畫了一幅畫，畫里是林硯推著輪椅上的蘇清和，走在油菜花田間，
陽光灑在他們身上，畫面充滿了溫暖和愛意。女孩把這幅畫送給了林硯，林硯看著畫，
眼中滿是淚水，他把畫掛在了客廳最顯眼的位置。時光流轉(zhuǎn)，林硯漸漸老去，
身體也越來越差。但他依然每天都會去蘇清和的墓前，和她聊聊天，
給她講講小鎮(zhèn)上的新鮮事。他知道，自己的日子不多了，但他并不害怕，因?yàn)樗溃?/p>
很快他就能和蘇清和團(tuán)聚了。在一個寧靜的夜晚，林硯坐在窗前，看著那盞長燈，
緩緩閉上了眼睛。在他的夢里，他又回到了1987年的那個冬夜，火車站的燈光依舊明亮，
他和蘇清和手牽著手，踩著厚厚的積雪，向著未來走去，他們的笑聲，在夜空中回蕩，
久久不散。而那盞黃銅長燈，依然散發(fā)著溫暖的光芒，照亮了他們前行的道路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