開春的時候，別院的老管家病了一場，病愈后便向我請辭，說要回鄉(xiāng)養(yǎng)老去了。
他走得悄無聲息，如同一片秋葉落入泥中。新來的管家姓周，四十上下年紀，手腳利落，
言語不多，眼神卻清亮有神，不像尋常仆役。他接手別院事務(wù)不過半月，
便將一應(yīng)瑣碎打理得井井有條，連后山那片荒了許久的坡地，也帶著人清理出來，
請示我是否要種些瓜果或是花草。我選了瓜果。日子依舊平靜。只是王府那邊，
徹底沒了聲息。沈硯似乎終于接受了我的決絕，不再送東西，也不再派人來。
那座繁華的王府，成了被刻意遺忘在身后的風(fēng)景。也好。真正的了斷，原就是互不打擾。
我每日看書，習(xí)字，偶爾看周管家?guī)е嗽诤笊絼谧鳌?/p>
翻墾過的土地散發(fā)出潮濕的、屬于生機的氣息。這日午后，春曉從外面回來，
手里拿著幾封拜帖，神色有些微妙?！胺蛉?，”她將帖子遞給我，“是城里幾位夫人送來的，
說是聽聞夫人在別院靜養(yǎng)，想來拜會。”拜帖措辭客氣，
落款的是幾位素日里與沈家有些來往、但交情不算深厚的官家女眷。自我離府，
這是頭一遭收到這樣的帖子。我掃了一眼，將帖子擱在桌上：“回了罷。就說我身子不適，
不便見客?！贝簳詰?yīng)了聲，卻沒立刻走，遲疑道：“夫人，如今外面……有些傳聞。
”我抬眼看她。她壓低聲音：“都說……王爺病了，病得很重，已經(jīng)許久不曾上朝見客了。
太醫(yī)署的人隔三差五往王府跑，藥味熏得整條街都聞得見?！蔽覉?zhí)筆的手頓了頓，
墨點滴在宣紙上，慢慢暈開一小團模糊的灰影。“是么?！蔽业瓚?yīng)了一聲，另取過一張紙，
重新蘸墨。春曉覷著我的臉色，終究沒再說什么，悄聲退了出去。筆尖懸在紙上方，
卻久久未能落下。病了？那樣一個總是強勢、總是掌控一切的人，也會病得下不了床？
心底那片死水，像是被投下一顆極小極小的石子，波動微不可察，卻終究是起了漣漪。
我擱下筆，走到窗邊。院墻外，遠山如黛。春日遲遲，連風(fēng)都帶著慵懶的暖意。幾日后，
周管家來回稟后山坡地栽種的事宜，末了，
狀似無意地提了一句：“王府昨日派人來別院的莊子上，采買了幾樣罕見的山珍，
說是……要給王爺入藥引子?！蔽艺槐巨r(nóng)書，聞言，書頁在指尖停住。
周管家垂手立著，不再多言。沉默在春日暖陽里蔓延。許久，我合上書頁，發(fā)出輕微的聲響。
“備車?！贝簳悦偷靥ь^，眼中盡是驚詫。我看向窗外那株抽了新芽的西府海棠，
聲音平靜無波：“去王府。”馬車碾過青石板路，轱轆聲在午后的寂靜里格外清晰。
越靠近王府，那股熟悉的、令人窒息的壓抑感便如影隨形，一點點纏裹上來。朱門依舊巍峨，
石獅沉默睥睨。門房見到我的馬車，驚得瞠目結(jié)舌，慌不迭地打開側(cè)門，
聲音都變了調(diào)：“王、王妃娘娘？”我沒理會那久違的稱呼，扶著春曉的手下車，腳步未停，
徑直穿過那道我曾以為再也不會踏足的門檻。府內(nèi)的空氣里，
果然彌漫著一股濃重得化不開的藥味，苦澀里夾雜著某種衰敗的氣息，
壓過了春日應(yīng)有的花香。下人們行色匆匆，臉上帶著惶恐與不安，見到我，如同見了鬼，
慌忙避讓到一旁，垂著頭，大氣不敢出。一切繁華依舊，卻透著一股樹倒猢猻散的惶然。
引路的丫鬟臉色發(fā)白，腳步虛浮，將我引向沁芳苑——不，
現(xiàn)在或許該稱之為王爺養(yǎng)病的居所。院門口守著兩個面生的侍衛(wèi)，見是我，對視一眼，
遲疑著讓開了路。院內(nèi)靜得可怕。那株我曾親手栽下的西府海棠，今年似乎忘了開花，
枝椏光禿禿地伸向天空，透著幾分凄惶。正房的門簾低垂著，藥味更加濃烈。我抬手，
指尖觸及那冰冷的錦簾，頓了頓，終究還是掀開了。光線昏暗，窗戶緊閉著，
只留了一線縫隙通風(fēng)。濃重的藥氣混著沉水香也壓不住的病氣，撲面而來，幾乎令人作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