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場更大的風(fēng)暴，正在醞釀。但這一次，我準(zhǔn)備好了。
周建軍拿錢時的臉色越來越黑，像抹了鍋底灰。他那種文化人的清高和優(yōu)越感，在我這小小的、卻越來越紅火的代銷點面前，被碾得粉碎。
他每次來，都能看見村里人跟我笑著打招呼“芝妹子”、“芝姐”，能看見我熟練地打算盤記賬，能聞到我身上那股不再是泥土味而是淡淡的肥皂和商品混合的味道。
我知道，他快憋炸了。
果然，消停日子沒過多久，麻煩就來了。
先是公社工商所的人突然上門檢查，說我經(jīng)營范圍不符，賣的某些東西來路不明（劉姐寄來的那些時髦貨），要罰款，要沒收。
我?guī)Π阉麄冋堖M屋，又是遞煙又是倒水，我特意提前備著好煙好茶，嘴里說得客氣：“領(lǐng)導(dǎo)們辛苦了，我們小本買賣，絕對合法合規(guī)，都是正規(guī)渠道來的，您看這票據(jù)……”
我拿出早就準(zhǔn)備好的、通過縣里百貨公司熟人弄來的幾張模糊發(fā)票（當(dāng)然是對不上號的，但足夠糊弄），又悄悄給帶頭那人塞了一包好煙和幾塊錢。
那人捏了捏煙盒，臉色緩和了些，嘴上教訓(xùn)了幾句“下不為例”，草草看了兩眼就走了。
我知道，這絕不是巧合?？隙ㄊ侵芙ㄜ娀蛘咄跣阌⒈澈髶v鬼，想借官面上的手整我。
我沒聲張，但心里冷笑：周建軍，你就這點能耐？
沒過兩天，夜里，代銷點的窗戶被人砸了！玻璃碎了一地，還好值錢的東西我都收好了，沒丟什么。
村里議論紛紛，有人說是野孩子淘氣，有人眼神閃爍，暗示是我生意太好遭人眼紅。
我站在碎玻璃前，沒哭沒鬧。第二天天沒亮，我就去縣里找了玻璃匠量尺寸，當(dāng)天就裝上新的，還加裝了兩道更結(jié)實的插銷。同時，我找到村里以前混過的、現(xiàn)在老實了但還有點威信的二流子黑子，私下給了他點錢，讓他晚上幫我“照看照看”店附近。
黑子拿了錢，拍著胸脯保證：“芝姐放心，哪個不開眼的敢再來，腿給他打斷！”
果然，之后再沒人來砸窗戶。
周建軍看我這都沒垮，眼神里的陰毒幾乎藏不住。
我懶得跟他玩這些小打小鬧。我的心思，早就飛到了更遠(yuǎn)的地方。
通過和劉姐頻繁通信，我隱約知道，南邊風(fēng)氣更活，機會更多。她信里提到，那邊已經(jīng)開始有私人承包小工廠、作坊的了！我的心活絡(luò)起來。
光靠代銷點和小批發(fā)生意，賺的還是辛苦錢，而且太容易被掐斷。
我得有自己的生產(chǎn)源頭！把山貨加工，利潤能翻好幾倍！比如把蘑菇曬干做成香菇，把野果子做成果脯，甚至……以后有機會，搞個食品加工小廠！
但這需要本錢，需要地方，更需要政策允許?，F(xiàn)在時機還不太成熟，但我得開始攢底子了。
我更加拼命地賺錢，一分一毛都攢起來。對周建軍，我依舊每個月按時給他分紅，不多不少，剛好吊著他，讓他既離不開這點錢，又因為這錢是我施舍的而倍感屈辱。
他果然越來越焦躁。有一次拿錢時，他甚至忍不住陰陽怪氣：“看來你這‘個體戶’是當(dāng)上癮了，真是自甘墮落。”
我正低頭對賬，頭都沒抬：“是啊，比某些想吃‘墮落’飯又拉不下臉的人強點。嫌錢臟？你可以不要。”
他被噎得臉色發(fā)青，一把抓過錢，摔門而去。
我知道，他忍不了多久了。他那種人，絕不會甘心一直被我壓著。
一個傍晚，我盤完賬，正準(zhǔn)備關(guān)門，黑子突然鬼鬼祟祟地溜過來，壓低聲音：“芝姐，有件事得跟你說下?！?/p>
“咋了？”
“我今兒個下午，看見你家那個文化人……”黑子撇撇嘴，“他跟鄰村那個李老拐在河邊嘀嘀咕咕半天。李老拐是啥人你知道不？早幾年專門干偷摸拐騙坑外鄉(xiāng)人勾當(dāng)?shù)?，可不是啥好鳥！”
李老拐？我心里一凜。這人我聽說過，是附近有名的地痞無賴，心眼壞得很。
周建軍跟他攪和在一起？絕對沒好事！
“他們說什么了？”我急忙問。
“離得遠(yuǎn)，沒聽太清，”黑子撓撓頭，“就隱約聽見啥‘外地’、‘貨車’、‘查不著’……反正不像好話。芝姐，你可得當(dāng)心點你男人，我看他憋著壞呢！”
外地？貨車？查不著？
我心里猛地一沉，瞬間想到了我最值錢的那批貨——明天一早，會有一批從劉姐那發(fā)來的緊俏電子表和一批我收上來、準(zhǔn)備運去縣里飯店的優(yōu)質(zhì)山菇！約好了卡車半夜到村口小路拉貨！
周建軍想動我的貨？！
我后背瞬間冒出一層冷汗！這批貨要是出了事，我的資金鏈得斷一大截！而且丟了誠信，以后劉姐和縣里飯店那邊都沒法交代！
“黑子！幫姐個忙！”我立刻掏出五塊錢塞他手里，“今晚別睡了，幫我盯著點周建軍，還有村口那條路，有啥動靜，趕緊來告訴我！姐虧待不了你！”
黑子捏著錢，眼睛一亮：“成！芝姐你放心！包我身上！”
我匆匆鎖好店門回家，心里砰砰直跳，腦子里飛速盤算。
周建軍已經(jīng)在家了，居然沒陰著臉，反而有點故作平靜，甚至破天荒地問了我一句：“今天生意怎么樣？”
我壓下心驚，面上不動聲色：“就那樣。”
吃飯時，他吃得很快，眼神偶爾飄向窗外，似乎有點心神不寧。
我更確定了。他肯定要動手！
半夜，我躺在床上，睜著眼，毫無睡意。旁邊的周建軍也一直翻身，顯然也沒睡著。
估摸到了后半夜兩三點，最夜深人靜的時候，我聽到他極其輕微地窸窣起身。
我立刻閉上眼，假裝熟睡。
他摸黑穿上衣服，躡手躡腳地出了門。
他剛一走，我立刻翻身起來，套上衣服，悄無聲息地跟了出去。
月光很暗，只能勉強看清道路。我看見周建軍的身影果然朝著村口的方向快速走去。
我遠(yuǎn)遠(yuǎn)跟著，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快到村口時，我看見那里影影綽綽有好幾個人！還有一輛拖拉機的黑影！周建軍正在跟其中一個人低聲快速地說著什么，那人身形矮胖，應(yīng)該就是李老拐！
他們果然想截我的貨！
就在這時，另一條小路上，射來了兩道明晃晃的車燈——送貨車來了！
卡車顯然也看到了村口這陣仗，遲疑地減緩了速度。
周建軍和李老拐幾人立刻圍了上去。
我腦子一熱，幾乎要沖出去！
就在此時，旁邊玉米地里突然嘩啦啦竄出來七八個人影，手里拿著棍棒鋤頭，帶頭的就是黑子！
“干啥呢！大半夜堵路上想搶劫?。 焙谧雍鹆艘簧ぷ?，聲音在夜里格外響。
對面顯然沒料到這出，一下子慌了。
卡車司機一看這情況，立刻猛按喇叭，刺耳的喇叭聲劃破了夜的寂靜！
“操！有埋伏！快走！”李老拐罵了一聲，帶著人就想跑。
“攔住他們！一個都別放跑！”我再也忍不住，沖了出去，指著周建軍對黑子他們喊，“還有他！周建軍！他是主謀！別讓他跑了！”
周建軍看到我突然出現(xiàn)，臉色瞬間慘白如紙，再聽到我的話，更是嚇得魂飛魄散，轉(zhuǎn)身就想往黑地里鉆。
黑子帶來的兄弟都是以前混過的，手腳麻利，幾下就把李老拐那伙人攔住了，扭打在一起。周建軍這個書生根本沒力氣，被黑子一把就揪住了后衣領(lǐng)，直接摔了個狗吃屎！
“放開我！不是我！我是路過的！”周建軍在地上徒勞地掙扎嘶喊，狼狽不堪。
卡車司機驚魂未定地下了車。
我走過去，先跟司機道歉：“對不住師傅，一點意外，貨沒事吧？”
司機檢查了一下車廂，松了口氣：“沒事沒事，鎖得好好的?！?/p>
我這才冷冷地看向被黑子死死按在地上的周建軍，他頭發(fā)亂了，眼鏡也掉了，臉上全是土，哪里還有半點文化人的樣子。
“路過的？”我蹲下身，看著他因為恐懼而扭曲的臉，聲音冷得能結(jié)冰，“周建軍，人贓并獲，你還有什么好說的？”
“你設(shè)計我！林蘭芝！你個毒婦！”他絕望地嘶吼。
“比不上你毒?！蔽艺酒鹕恚瑢谧诱f，“麻煩兄弟們，把這幾個都捆了，直接扭送到公社派出所去！就說他們半夜聚眾搶劫！”
“好嘞芝姐！”黑子應(yīng)得響亮。
李老拐那幾個地痞一聽要送派出所，頓時慫了，紛紛求饒。周建軍更是面如死灰，渾身抖得像篩糠。
我最后看了他一眼，轉(zhuǎn)身對卡車司機說：“師傅，麻煩稍等下，我跟車去縣城。”
這場鬧劇該結(jié)束了。
周建軍，這次，是你自己把刀遞到我手里的。
就別怪我，把你徹底踩進泥里！
公社派出所那間小小的辦公室里，燈火通明，煙霧繚繞。
李老拐和他那兩個跟班蔫頭耷腦地蹲在墻角，嘴里還不干不凈地小聲罵罵咧咧。周建軍則臉色慘白地坐在一條長凳上，身體微微發(fā)抖，眼鏡碎了，頭發(fā)蓬亂，昂貴的的確良襯衫上沾滿了泥土和扭打時留下的褶皺，整個人狼狽不堪，哪還有半分平日里的清高模樣。
一個年紀(jì)稍長的老民警皺著眉頭做筆錄，另一個年輕點的則好奇地不時打量我?guī)籽邸?/p>
“……所以，林蘭芝同志，你是說，你丈夫周建軍，聯(lián)合李老拐等人，意圖搶劫你的貨物？”老民警抬起頭，語氣帶著公事公辦的嚴(yán)肅，但眼神里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匪夷所思。丈夫帶人搶自己老婆的貨，這放在哪都是稀罕事。
“警察同志，不是意圖，是未遂！”我糾正道，聲音清晰而鎮(zhèn)定，“他們已經(jīng)實施了攔截貨車的行為，幸好我提前得到消息，請了鄉(xiāng)親們幫忙，才沒能得逞。人證物證俱在?！蔽抑噶酥概赃叺暮谧铀麄兒涂ㄜ囁緳C。
卡車司機連忙點頭：“對對對！警察同志，他們好幾個人圍上來，要不是這幾位老鄉(xiāng)，我肯定得吃虧！這深更半夜的，不是搶劫是啥？”
黑子也梗著脖子嚷道：“就是！我們都看見了！周建軍還指揮呢！說啥‘就是那輛車’！”
周建軍猛地抬頭，急赤白臉地反駁：“你血口噴人！我只是路過！看到有糾紛，想上去勸解！林蘭芝！你非要趕盡殺絕嗎？我是你男人！”
到了這個時候，他還想用夫妻關(guān)系來綁架我。
我直接冷笑出聲：“男人？帶著地痞流氓來搶自己媳婦血汗錢的男人？周建軍，你配說這兩個字嗎？”我轉(zhuǎn)向老民警，“警察同志，我和他的夫妻情分，早在他想毀我前程、甚至縱容他母親逼我去死的時候，就徹底斷了！今晚的事，公事公辦，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！”
老民警沉吟了一下。這事說大不大，未遂，而且涉及夫妻關(guān)系，處理起來有點棘手。但影響確實惡劣，人證也多。
李老拐這時候突然嚷嚷起來：“警察同志！冤枉啊！是周建軍！是周建軍找的我們！他說他老婆賺黑心錢，只要我們幫他把貨弄走，賣了錢分我們一半！是他主謀！”
“你胡說！”周建軍像是被踩了尾巴，猛地跳起來，又想撲過去打李老拐，被年輕民警一把按住。
狗咬狗，一嘴毛。
我心里冷笑，添上最后一把火：“警察同志，周建軍這是慣犯了。之前就試圖破壞國家高考，現(xiàn)在又勾結(jié)地痞搶劫個體戶財產(chǎn)，嚴(yán)重破壞社會秩序！我希望政府能嚴(yán)肅處理，不然我們這些老老實實做生意的個體戶，哪還有安全感？”
我故意把“破壞高考”和“破壞個體經(jīng)濟”這兩頂大帽子扣了上去。80年代，這兩樣可都是敏感話題。
老民警的臉色果然更加嚴(yán)肅起來。
最終，處理結(jié)果出來了：李老拐等人尋釁滋事，拘留十五天，罰款。周建軍作為主謀（李老拐一口咬定），情節(jié)更惡劣，但因是初犯（明面上），且未造成實際損失，拘留十天，嚴(yán)厲批評教育，并通知其所在大隊加強管理。
聽到“拘留十天”和“通知大隊”，周建軍的臉徹底沒了血色，整個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，癱軟在長凳上。通知大隊，意味著他最后一點臉面和回城的政治資本，也徹底完了！
他被帶走的時候，眼神空洞，看都沒看我一眼。
我知道，經(jīng)此一事，我和他之間，只剩下你死我活了。
我沒在公社多留，跟著卡車順利把貨送到縣城，結(jié)清了貨款。回來的路上，天已經(jīng)蒙蒙亮了。
雖然一夜沒睡，但我卻感覺前所未有的清醒和暢快。
周建軍暫時被拔掉了牙，但這還不夠。我得趁他不在的這十天，把事情做絕！
回到村里，消息早就傳開了。周建軍聯(lián)合地痞搶劫自己媳婦被抓進派出所，這新聞足夠勁爆，夠村里人嚼好幾個月的舌根。
王秀英沒敢出門，據(jù)說在家哭暈過去好幾回。
我沒空理會她，直接找到了大隊支書家。
老支書看著我，眼神復(fù)雜：“芝丫頭啊，這事鬧的……建軍他……”
我直接打斷他，正好借用累紅的眼眶，聲音哽咽卻堅定：“支書，您也看到了。周建軍他根本就沒把我當(dāng)人看。之前想毀我高考，現(xiàn)在直接要我的命！這日子我真過不下去了！我要跟他離婚！”
老支書嘆了口氣：“寧拆十座廟，不破一樁婚啊……”
“這婚早就名存實亡了！”我擦了下并不存在的眼淚，“支書，我不是來求您勸和的。我是來求您給我開個介紹信，證明我們感情破裂，過不下去了。您要是不開，我……我就只能去公社，去縣里婦聯(lián)告狀！告周建軍迫害婦女，告大隊包庇縱容！”
我這話說得有點重，但態(tài)度必須強硬。
老支書一聽“告狀”、“婦聯(lián)”，頭皮都麻了。這年頭，這種家庭丑聞鬧大了，對他也沒好處。他看著我這決絕的樣子，知道勸不住了。
最終，他還是唉聲嘆氣地給我開了那張蓋著紅戳的介紹信。
拿著這張紙，我馬不停蹄，立刻去了公社。
十天的時間，足夠我辦完所有手續(xù)。當(dāng)周建軍灰頭土臉、形容憔悴地從拘留所出來那天，等待他的，不是王秀英的哭訴，而是一張冰冷的、蓋著公社大印的離婚判決書。
我特意等在了拘留所門口。
看到他出來，我把那張紙直接拍在他懷里。
“周建軍，我們兩清了?！?/p>
他捏著那張紙，低頭看了好久，手指抖得厲害。再抬起頭時，眼睛里是全是紅血絲，里面翻滾著震驚、憤怒、屈辱和一種近乎瘋狂的恨意。
“林蘭芝……你好……你好得很！”他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，聲音嘶啞得像破鑼。
“當(dāng)然好。”我看著他，語氣平靜無波，“離開你們周家這火坑，我只會越來越好?！?/p>
說完，我轉(zhuǎn)身就走，沒再看他一眼。
我知道，仇恨的種子已經(jīng)在他心里徹底生根發(fā)芽，長成了毒蔓。他不會放過我的。
但我也不怕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