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月庵藏在京郊三十里外的深山坳里，夜霧繚繞，將灰瓦白墻襯得如同鬼魅。
沒有尋常佛門的香火氣，只有死寂，連蟲鳴都聽不見一聲。山風穿過林梢，帶起嗚嗚的怪響，像無數(shù)冤魂在低泣。
烏騅馬噴著濃白的鼻息，停在庵堂破敗的山門前。馬背上，蕭屹的目光比這夜色更沉，比這山風更冷。
周巖無聲地打了個手勢，身后數(shù)十名暗衛(wèi)如同融化的墨跡，悄無聲息地散入四周的黑暗，將這座孤庵圍得鐵桶一般。
山門虛掩著，縫隙里透不出半點光亮。
蕭屹下馬，每一步都踏得積雪碎裂，聲響在死寂中被無限放大。他抬手，按在山門上。
“吱呀——”
老朽的木門發(fā)出令人牙酸的呻吟，被他緩緩推開。
門內(nèi)景象，讓隨后跟進的周巖都倒吸了一口冷氣。
院子里，竟或坐或立著十來個尼姑！她們并非誦經(jīng)禮佛，而是一個個手持戒棍、哨棒，甚至還有磨尖了的柴刀，眼神兇戾，哪有一點出家人的慈悲，分明是一群守著巢穴的母狼！
為首的是一個干瘦的老尼，三角眼，嘴角兩道極深的法令紋，手里捻著一串烏黑的鐵佛珠，正冷冷地看著闖入的不速之客。
“此乃清修靜地，夜不入客。施主請回。”老尼開口，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磨過枯木，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。
蕭屹的目光越過她，投向庵堂深處。那里面，只有一片更濃重的黑暗。
他的阿囡，就在這片黑暗里的某一處？
“清修？”蕭屹開口，聲音不高，卻帶著尸山血海里淬煉出的寒意，刮得人耳膜生疼，“修的是囚禁孩童、助紂為虐的魔道么？”
老尼臉色一變，眼中兇光畢露：“放肆！胡言亂語，玷污佛門！給貧尼拿下！”
那些武尼發(fā)一聲喊，揮舞棍棒便撲將上來，動作竟是訓練有素，狠辣異常！
“鏘！”
周巖長刀出鞘，雪亮刀光匹練般斬出，瞬間架住三四根砸來的棍棒，火星四濺！他厲喝：“將軍先走！這里交給末將！”
更多的暗衛(wèi)從墻頭、陰影中撲下，與那些武尼絞殺在一起。一時間，這佛門凈地竟成了血肉橫飛的修羅場！
蕭屹看也不看身后的廝殺，身形一動，如同鬼魅般從那老尼身側(cè)掠過，直撲后方殿宇！
“攔住他！”老尼驚怒交加，鐵佛珠帶著惡風直砸蕭屹后心！
蕭屹仿佛背后生眼，頭也不回，反手一抓，精準無比地將那串勢大力沉的鐵佛珠攥在手中，猛地一扯！
老尼只覺得一股無可抗拒的巨力傳來，整條胳膊差點被撕扯下來，驚呼一聲，身不由己地被拽得向前撲跌！
蕭屹手腕一抖，那鐵佛珠鏈子寸寸斷裂，烏黑的珠子噼里啪啦砸落一地。
他腳步不停，已撞開第一重殿門。
殿內(nèi)空蕩，只有一尊泥塑的菩薩像，慈悲的眼眸低垂，俯瞰著殿下的殺戮和闖入者。
沒有他的阿囡。
蕭屹的心往下沉，目光掃向通往后院的甬道。那里更加黑暗，氣味也更加陳腐，隱隱約約，似乎有一絲極細微的、壓抑的啜泣聲傳來……
他毫不猶豫，疾奔而去！
“站??！”那老尼竟不顧手臂劇痛，瘋虎般再次撲來，張開雙臂想要阻攔，面目猙獰扭曲，“你不能過去！貴妃娘娘……”
“滾！”
蕭屹耐心盡失，一聲暴喝如同雷霆炸響！周身磅礴內(nèi)力轟然爆發(fā)，那老尼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正面擊中，胸口肉眼可見地塌陷下去，一口夾雜著內(nèi)臟碎塊的鮮血狂噴而出，身子倒飛出去，重重砸在菩薩像底座上，抽搐兩下，便再無聲息。
蕭屹看都未看她一眼，一步踏入后院。
后院比前殿更加破敗荒涼，只有一間孤零零的禪房，門窗緊閉，里面黑漆漆的，但那細弱的、小動物般的嗚咽聲，正是從那里傳出！
蕭屹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，又猛地拋進沸油！他幾乎是踉蹌著撲到那扇單薄的木門前。
門被從外面鎖死了，一把沉重的銅鎖。
“阿囡……”他聲音發(fā)顫，低喚出聲，自己都未察覺那里面蘊含了多少年的思念和此刻焚心般的焦灼，“阿囡！是不是你？爹爹來了！爹爹來了！”
里面的啜泣聲猛地一停。
死一樣的寂靜。
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久。
里面?zhèn)鱽砀O窸窣窣的、極其細微的動靜，像是有人用盡了力氣爬到門邊。
然后，一個氣若游絲、充滿了無盡恐懼和一絲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希冀的小聲音，隔著門板，輕輕響起：
“……爹…爹？”
轟——！
這一聲，比千軍萬馬的沖鋒號角更撼動心神！比世間最鋒利的刀刃更能刺穿鐵骨！
蕭屹眼眶驟然滾燙，所有壓抑的情緒如山洪決堤！他再不顧其他，握住那把銅鎖，內(nèi)力狂涌而出！
“咔嚓！”
精銅所鑄的鎖頭，如同泥捏的一般，被他硬生生捏得扭曲、碎裂！
他猛地推開門！
一股混合著霉味、藥味和塵土的污濁氣息撲面而來。
昏暗的光線從門口涌入，勉強照亮了這間狹小冰冷的禪房。
沒有床鋪，只有一堆干草鋪在角落。干草堆上，蜷縮著一個瘦小得驚人的身影。
穿著那身刺眼的、臟污的粗布裙子，小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，頭發(fā)枯黃稀疏，小小的身子因為寒冷和恐懼而劇烈地顫抖著。
她抬起頭，那雙本該清澈明亮的杏眼里，此刻只有巨大的驚恐和淚水，像一只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小獸。
是她！
真的是他的阿囡！他找了十年，念了十年，想到心肝脾肺都疼的女兒！
可他的女兒，怎么會變成這樣？！如此瘦弱，如此恐懼，被像牲畜一樣鎖在這暗無天日的冰冷囚籠里！
“阿囡……”
蕭屹的聲音徹底破碎了。他幾乎是跪撲過去，巨大的身軀因為劇烈的顫抖而顯得有些笨拙，他伸出手，想要碰碰她，又怕自己滿身的血腥和寒氣驚到她。
小女孩被他突然靠近的動作嚇得猛一縮，整個人幾乎要嵌進墻壁里，眼淚流得更兇，喉嚨里發(fā)出絕望的嗚咽。
“別怕…阿囡別怕…是爹爹…是爹爹啊…”蕭屹的心疼得快要裂開，他停下動作，聲音放得極輕極柔，試圖驅(qū)散她眼中那濃得化不開的恐懼，“你看，爹爹回來了…再也不走了…再也不讓任何人欺負你…”
他小心翼翼地，用最緩慢的速度，從貼身的暗袋里，取出了那枚小心翼翼珍藏了一路的、冰涼的金色長命鎖。
“你看…阿囡你看…這是你的長命鎖…爹爹給你戴上的…記得嗎？”他的聲音哽咽得厲害，將長命鎖輕輕遞到她眼前。
小女孩的哭聲停頓了一下。她淚眼朦朧地看著那枚在昏暗光線下微微反光的金色物件，看著上面模糊的“長樂”二字，小小的身子不再那么劇烈地顫抖，只是依舊驚恐地看著蕭屹，小嘴癟著，無聲地流淚。
那眼神里，有一絲極細微的、被深埋的熟悉感，在掙扎，在試圖沖破藥物和恐懼構筑的厚厚壁壘。
蕭屹保持著遞出長命鎖的姿勢，一動不動，如同石化了一般，只有滾燙的淚水終于掙脫束縛，劃過他冷硬的臉頰，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。
就在這時，庵外遠處，突然傳來一陣極其尖銳、凌厲的破空之聲！
那不是尋常箭矢！是軍中特制的、示警用的鳴鏑！而且是連續(xù)三聲！
周巖染血的身影如同疾風般沖入后院，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急迫和驚怒：“將軍！西南方向！大批人馬正在快速逼近！看旗號…是…是林家蓄養(yǎng)的死士！還有官軍制式鎧甲！我們被圍了！”
追兵到了！
而且來得如此之快，如此之猛！顯然是林貴妃動了真格，要將他父女二人，徹底埋葬在這荒山孤庵之中！
蕭屹猛地抬頭！
臉上的淚痕未干，但那雙看向女兒時溫柔悲慟的眼睛，在轉(zhuǎn)向院外方向的剎那，瞬間被無盡的血色和冰冷的殺意所覆蓋！
溫柔被碾碎，只剩下護犢的瘋狂和滔天的暴怒！
他小心翼翼地將那枚長命鎖，輕輕放進女兒冰涼的小手里，然后用那雙沾滿敵人鮮血的大手，極其輕柔地、用盡畢生溫柔地，包裹住她顫抖的小小拳頭。
“阿囡別怕。”
他聲音低沉，卻帶著一種能斬斷一切厄運的斬釘截鐵。
“閉上眼睛?！?/p>
“爹爹帶你……”
他頓了頓，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河里撈起的巨石，沉重，冰冷，砸碎所有僥幸。
“殺出去?！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