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歲那年，我被我爹按在青樓門口，只為了還他欠下的賭債。
青樓老鴇一遍又一遍地摸著我枯黃的發(fā)，笑得像條吐信子的蛇：「沈老三，
這丫頭片子瘦是瘦了點，但好賴模樣底子好，養(yǎng)養(yǎng)還是能開花的?！刮医袦匚?，螢火的螢。
曾經(jīng)有人說，我該像螢火蟲那樣，活得亮堂?？珊髞砦也胖?，螢火蟲的光，
是要用焚盡自己的恨，才能照亮黃泉路的。1、第一次見到溫庭序，是我十二歲的時候。
我正被爹押著跪在扶香樓的門口，臉被人強行按壓在地上，被迫望向扶香樓的方向，
那是邊城有名的青樓，涼城的銷金窟。扶香樓的老鴇一遍又一遍地摸著我枯黃的發(fā)，
笑得像條吐信子的蛇，眼里滿是貪婪：「沈老三，這丫頭片子瘦是瘦了點，
但好賴模樣底子好，養(yǎng)養(yǎng)還是能開花的。」爹搓著手討好地笑，
眼里只有老鴇手里那錠沉甸甸的銀子。我恨聲道：「你把娘的嫁妝輸了，把娘輸了，
如今連我這個親生女兒也要賣了嗎！」「呸，你個賠錢貨！你娘就是個賤種，
娶來生了你這個賠錢貨不說，還害我手氣都變差了，我早該把你娘倆賣了?！?/p>
我爹揚起巴掌就想扇我。我倔強地沒躲，看向他的眼里只有滔天的恨意。
那時候的我心想：今日要是把我打死了還好，若打不死我，定要一把火燒了扶香樓，
再與我爹同歸于盡！「放開她！」一道清冷的聲音喝停了他，像碎冰砸在地上，
雖然輕卻擲地有聲。我抬頭，是一個穿著月白色錦袍的少年，腰間別著一塊玉質(zhì)溫潤的白玉，
滿臉冷意地站在兩步開外。他生得極好看，眉目清雋，皮膚很白，像是常年不見日光的那種。
身后跟著一位雍容華貴的夫人，此時正被丫鬟扶著，蹙眉看著我爹?！改阏l?。俊?/p>
爹橫眉豎眼，「俺賣俺閨女，關你屁事！」少年沒理他，徑直走到我面前，
解下自己的披風裹在我身上。那披風上有淡淡的墨香，混著雪后松枝的清冽，叫人心間一亮。
他聲音很輕，但莫名叫我感覺安心。他說：「別怕，有我在?！刮夷抗庖凰膊凰驳囟⒅?，
心里隱隱泛起希望。溫夫人的丫鬟丟過去一袋銀子，把我從爹手里搶過來，
牽著我站在溫夫人身邊，鄙夷道：「拿著銀子快滾，這小丫頭我們夫人買下了，
從此以后與你再無瓜葛！」「哎！哎……我這就滾，這就滾?！沟鶖?shù)著銀子連連道謝，
激動得連頭都沒抬一下。老鴇卻甩著手中的帕子走上前來，眼神像淬了毒?！高@位夫人，
這小丫頭是我們扶香樓先看中的。若是今日不給個說法，各位可就別想好好地離開這地界了！
」話音剛落，老鴇身邊的打手已經(jīng)擼起袖子從側面逼迫而來，滿臉兇神惡煞。
我哽咽地哭出聲：「謝謝這位夫人，我……你們還是不要救我了……不要連累你們了?！?/p>
我說的是真心話，在涼城，這扶香樓背后是有人的。那位夫人看我的眼里有些慈愛，
只是微微搖了搖頭，旁邊的丫鬟再次走上前，亮出了一枚令牌。
老鴇睜大了眼：「前陣子新到任的涼州知府？」
溫夫人語氣不緊不慢：「是不是要叫我家老爺來你扶香樓查一查？」「不敢不敢，
既然溫夫人買下了，扶香樓自然沒有搶的道理，剛剛是小的們不懂事了?！?/p>
老鴇賠著笑急忙走開了，這一刻我才真切地意識到，我被救了。我跟著溫夫人回了溫府，
那是我第一次離開那個漏風的破屋，也是第一次知道，原來世上真的有「家」這種東西。
2溫家在涼城是望族，溫庭序的父親是涼州知府。平日里，溫知府公務很忙，
溫府里只有溫夫人、溫公子和幾個下人，現(xiàn)在又多了一個我。救我回來的丫鬟說，
溫公子身子骨弱，風一吹就晃，那是從娘胎里帶來的弱癥，除了用昂貴的藥材好生養(yǎng)著，
別無他法。溫夫人心疼溫公子，從不讓他沾半點活計，
更別說去參加什么科考——那可是要熬壞身子的。我感念溫夫人和溫公子的救命之恩，
總想著要做點什么報答他們。實則是我害怕在溫府里什么用都沒有，心里總是充斥著驚惶。
我開始每天研究藥膳，閑暇時間就總跑去城西的藥材鋪子，那里有個老大夫，
對調(diào)理體弱之癥頗有心得。我天天去他跟前請教，又學著醫(yī)館里食療的藥方，
不厭其煩地試做各種藥膳，等差不多到火候了才敢拿去給溫公子喝，時間久了，
竟還真有了些許作用。溫夫人驚訝之余特意來謝我，更要收我做義女，
還給我重新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，叫做溫螢。她笑著告訴我，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，
那天她本來在府中小憩，偏偏到了那刻突然嘴饞得緊，這才叫了溫庭序陪他出府去買桃花酥。
「賣桃花酥的點心鋪子在扶香樓的必經(jīng)之路上，你瞧，這不就巧了嘛！」
溫夫人安撫地拍拍我的手，臉上笑意盈盈：「你也別覺得突然，自我生養(yǎng)了庭序，
身子一直不見好，想多要個丫頭都沒法子，還好現(xiàn)在有你。我就當多生養(yǎng)了一個女兒，
你也當多了一個娘親。」「娘親……」積攢許久的淚水終于掉了下來，
我撲進溫夫人的懷里嚎啕大哭，長久以來的惶然以及不安，在這一刻全部被抹平。
溫夫人只是把我摟緊，眼尾也悄悄紅了。溫庭序走到我面前，小聲說道：「謝謝阿螢，
這段日子有你陪著娘，她開心多了?！刮倚÷晢査骸该质悄闳〉膯?？」「嗯。」
他眼含真摯，「阿螢，以后我就是你兄長，以后不會再有人欺負你了。」
3溫府的日子過得很快。兄長教我讀書寫字，給我講邊境的戰(zhàn)事，說蠻族有多兇殘，
說守城的士兵有多不易。他書房里有張巨大的輿圖，他總指著上面的關隘，
眼睛發(fā)亮：「阿螢你看，這里地勢險要，若在此處設伏，定能重創(chuàng)敵軍?！?/p>
我那時候不懂什么兵法，只懂趴在他胳膊上，看他指尖劃過輿圖的樣子。陽光透過窗欞，
落在他纖長的手指上，像鍍了層金。有一回我咬著筆桿問：「兄長，你這么厲害，
怎么不去找涼州軍營的將軍獻策？」他眼里迅速劃過一絲失落，轉(zhuǎn)瞬即逝，
但還是被我瞧見了。不自然地咳了兩聲后，他看著我笑：「會讓娘擔心。況且，我這身子，
怕是經(jīng)不起軍營的風霜?！刮掖匪觳玻骸覆挪粫?！兄長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！」
他揉我的頭發(fā)，眼底的光卻暗了暗?，F(xiàn)在想來，那兩年的時光，大概是老天爺可憐我，
偷來的糖。溫夫人待我如親女，溫庭序待我如親妹，我?guī)缀跬俗约涸?jīng)是被爹賣掉的丫頭，
忘了涼城之外還有那么多齷齪。直到那匹受驚的馬朝我沖來。4那天是涼城的集市，
我替娘去買桃花酥。人群里不知誰驚了馬，那匹棗紅色的烈馬瘋了似的沖過來，
馬蹄揚起的塵土迷了我的眼。我嚇得僵在原地，只覺得死亡離我那么近?！感⌒模 ?/p>
有人拽著我的后領猛地往旁邊一扔，我重重地摔在地上，手肘擦破了皮。倉促地抬頭看，
才發(fā)現(xiàn)是個穿著銀甲的少年將軍，正勒著馬韁，額角冒著細密的一層薄汗。他比溫庭序高些，
眉眼銳利，帶著沙場的銳氣?！付嘀x將軍。」我爬起來，捂著胳膊道?！笩o妨?！?/p>
他聲音朗朗，「姑娘沒事就好?！购髞聿胖?，他叫時亦，
是奉皇命來涼城守護邊境的少將軍。年紀輕輕就戰(zhàn)功赫赫，聽說在京城也是炙手可熱的人物。
我忽然動了心思，若我把兄長引薦給他，那兄長是不是可以實現(xiàn)他心中的抱負了？
時亦是少將軍，英勇善戰(zhàn)，兄長智謀無雙，他們?nèi)羰悄茈p劍合璧，定能保涼城平安。
兄長初見時亦，果然歡喜，兩個少年，一個智計無雙，一個勇冠三軍，兩人相見恨晚，
而后更是以兄弟相稱。自此以后，時亦時常來溫府，和兄長討論軍情，
兄長也拿出自己多年研究的邊防策略，毫無保留地講給時亦聽。「少將軍你看，蠻族雖勇，
卻不善持久戰(zhàn)。我們只需守住這幾處關隘，斷了他們的補給，不出三月，他們自會退去?！?/p>
兄長指著輿圖，語氣里是藏不住的意氣風發(fā)。時亦拍著他的肩膀笑：「溫兄真乃臥龍！
有你相助，何愁蠻族不滅！」他們常常談到深夜。兄長的咳嗽聲混著時亦的爽朗笑聲，
從書房傳出來，我在窗外聽著，覺得涼城的冬天都暖和了許多。
時少將軍終于開了口：「溫夫人，溫兄驚才絕艷，智計無雙，
本將軍有意聘溫兄為我鎮(zhèn)北軍軍師，還請夫人允準?！刮乙苍谂员е锏氖直廴鰦桑骸改赣H，
你就允準兄長去嘛，兄長又不是上戰(zhàn)場，只是坐鎮(zhèn)軍中出謀劃策，不會有危險的。」
娘終于點了頭，不過還是吩咐兄長帶了護衛(wèi)過去才算放心。到了軍中，
時亦果然按照兄長的計策布防出擊。先是在黑風口設伏，斬了蠻族三千騎兵，
又在月牙泉截斷敵軍糧草，逼得蠻族退了三十里。捷報一封封傳到京城和溫府，
我和娘都開心不已。時亦連連大捷，在軍中的威望也越來越高，可漸漸地，
一些風聲也從戰(zhàn)場上飄進涼城?！笡龀前傩蘸蛯⑹總兯较吕锒颊f，少將軍固然勇猛，
可真正厲害的，還是那位溫公子??！」丫鬟回來和我細說街上百姓的議論，臉上滿是喜悅，
而我不知為何停了剛喝的茶，心里突然泛起隱隱約約的不安。最近一次，兄長從軍中回來。
我發(fā)現(xiàn)時亦看兄長的眼神里已沒了最初的敬佩，反而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，
像淬了毒的針，藏在深處。我送點心去書房時，聽見時亦說：「溫兄，你這計策雖好，
可太過保守。依我看，不如主動出擊，直搗蠻族老巢！」溫庭序搖頭：「不可。蠻族狡猾，
恐有埋伏。我們現(xiàn)在占據(jù)優(yōu)勢，只需穩(wěn)住陣腳即可?！箷r亦笑了笑，沒再說話，可那笑容，
怎么看怎么陰沉。我把擔憂告訴兄長，他卻拍拍我的頭，
在家休整了幾日又跟著時亦回軍營去。臨走時還囑咐我：「阿螢多慮了，
時將軍不是那樣的人，你以后可不能這樣想。」「阿兄，你總是這樣，待人以誠，
從不肯把人往壞處想?！刮矣行┥鷼?，有些不滿的轉(zhuǎn)過頭去，不再理他。
3蠻族又來犯境的那天，天陰得厲害，像要塌下來。兄長熬了三個子夜，
制定出新的退敵策略：假意分兵，引蠻族主力進入峽谷，再派精銳部隊從兩側包抄，
一舉殲滅。他把計劃交給時亦時，眼睛里滿是紅血絲，卻亮得驚人：「只要按此計行事，
定能破敵軍主力大勝，自此蠻族就再無反擊之力?！箷r亦接過去拍著他的肩膀：「溫兄放心，
我這就去安排。」那天晚上，兄長難得睡了個好覺?？傻诙靷鱽淼?，不是捷報，是噩耗。
蠻族像是提前知道了計劃，非但沒進峽谷，反而設了埋伏。我軍主力被引入包圍圈，
進退不得，十萬將士幾乎全軍覆沒。消息傳到?jīng)龀菚r，整個城的人都在顫抖。
哭喊聲從東頭傳到西頭，家家戶戶都在燒紙錢，空氣中飄著紙灰的味道。緊接著，
更可怕的消息傳來，蠻族不久就將突破城門，進城就會屠城！時亦說，是溫庭序的計策有誤，
泄露了軍情，才導致慘敗。他還說，溫庭序在軍帳中被沖進來的蠻族亂刀砍死，
連尸首都沒留下。「假的！這是假的！」我抓著報信的士兵，指甲幾乎嵌進他的肉里，
「我兄長不會錯！是時亦！是他害了兄長！」士兵憐憫地看著我，搖了搖頭，沒說話，
自己逃命去了。可涼城的百姓信了。他們沖進溫府的時候，我正在收拾兄長的遺物。
那些他寫了一半的兵書，他畫了無數(shù)遍的輿圖。「都是你們溫家的病秧子害得涼州兵??！」
「一個連秀才都考不上的病秧子，哪里就敢為將軍獻策！」「十萬大軍啊，
就這么被他坑害了！」「溫家就該被滿門抄斬！」「溫府所有人都該死！」「殺了他們！
殺了他們！」……混亂中，磚頭瓦片砸破了窗戶，砸碎了花瓶，一把火沖天而起，
燒毀了溫府，也燒毀了我心里最后一點念想。娘急火攻心，當場就昏死過去，斷了氣。
我哭著想要上去抱娘，卻隱約看到那個去保護兄長的護衛(wèi)沖過來，把我往書房推：「小姐，
走密道！快走！」書房的墻背后，果然有個暗門。護衛(wèi)把我塞進去，
又把那枚染血的玉佩塞進我手里：「溫大人已經(jīng)被……這是公子……最后留下的。小姐，
活下去，為公子報仇?！顾P上門的瞬間，我聽見外面?zhèn)鱽硭膽K叫聲，還有百姓的怒罵聲。
密道里一片漆黑，我抱著膝蓋，咬著嘴唇不敢哭出聲。血腥味從門縫里鉆進來，
混著外面的叫罵，像無數(shù)根針，扎得我痛不欲生。4溫庭序死了。那個會把披風給我，
會教我寫字，會說「阿螢別怕」的兄長，真的死了。被他信任的「兄弟」背叛，
被他想保護的全城人唾棄，連全尸都沒留下。而那個所謂的時少將軍，聽說他「自斷一臂」，
回京請罪。路上遇到「神醫(yī)」，幫他連上手臂經(jīng)脈，竟奇跡般地「痊愈」了。
他把所有責任推給兄長，跪在大殿上說自己是「用人不察」，
又獻上兄長之前制定的退敵策略，說是「痛定思痛，終于想出破敵之法」。再后來，
他真的贏了。用著兄長的計策，贏了那場本該屬于兄長的勝利?；实鄞髳偅?/p>
封他為鎮(zhèn)北大將軍，賞賜無數(shù)。京城的戲臺子上，開始演「少將軍斷臂明志，
破蠻族揚我朝神威」的戲碼。呵呵，真是諷刺至極。我從密道里爬出來，像條喪家之犬，
一路乞討才找到了兄長京城的外祖家。兄長的外祖家是書香門第，在京城有些薄面，
卻遠不及時亦如今的權勢。他們看著我，眼神復雜，說：「阿螢，忘了吧。時家如今勢大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