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死了，又活了。確切的說，我重生到了一個敵國的俘虜身上。詔書上說，天朔戰(zhàn)神林驚鴻，
積勞成疾，病逝榻上。身體被國葬那天，我只覺得可笑。給我下毒的，
是我當親兒子養(yǎng)的義子。幫他打掩護的，是我拿命換回來的兄弟。他們分了我的軍團，
污了我的戰(zhàn)功，把我變成了一個供人哀悼的笑話?？晌也辉诤?。我只想知道，
我那個連劍都還沒拿穩(wěn)的兒子。他們把他怎么樣了？1.我醒來時，
正躺在南楚俘虜營的草堆里，渾身酸痛。幾個同樣衣衫襤褸的女人正圍著一堆篝火，
低聲議論著什么?！奥犝f了嗎？天朔那個女戰(zhàn)神，死了。”“噓，小聲點！
死的是咱們的煞星，該慶賀才對?！薄翱上Я耍犝f是病死的，太便宜她了。
”……我閉上眼，沒興趣聽她們的幸災樂禍。便宜？確實是便宜了。我堂堂北風軍團統(tǒng)帥，
不是死在萬軍叢中，而是死在慶功宴后的一杯毒酒下。死得不明不白，死得窩囊。
南楚的將領(lǐng)大概是想羞辱我們這些天朔俘虜，
特意把剛截獲的《悼亡北風元帥詔書》扔在我們面前。那張明黃色的絹布，
此刻像一團燒紅的炭火，燙得我眼睛疼。我借著給他們擦拭盔甲的機會，湊近了些。
詔書的末尾，有一個熟悉到刻進骨子里的簽名。起草人，衛(wèi)衍。我的義子。
我甚至能想象出他寫下這個名字時的模樣?？尚?。當年我從狼嘴里救出他時，
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。是我手把手教他握筆，教他兵法，教他權(quán)謀。如今，
他用我教他的本事，給我寫了一篇蓋棺定論的悼文。還真是出師了。詔書的辭藻極盡華麗，
先是贊美我“為國鞠躬盡瘁，死而后已”，然后話鋒一轉(zhuǎn)，開始細數(shù)我的“罪孽”。
“性如烈火，治軍嚴苛，雖有大功，亦有酷戾之名?！倍潭處拙?，
就把我用尸山血海換來的赫赫戰(zhàn)功，輕飄飄地定義成了“滔天罪惡”。我冷笑一聲。
更惡心的還在后面。它偽造了我的“臨終遺言”。詔書上寫著，我“深感此生殺伐過重，
唯一憾事，是未能以仁德化育軍士”，并“含淚托付”于蕭徹。稱贊他“宅心仁厚，
方為將帥之德”。詔書的最后，用了我每次出征前必言的誓詞：“北風所過，皆為王土！
”而現(xiàn)在，這句話成了冊封蕭徹為新任元帥的加冕詞。殺人誅心。我攥緊了手里的抹布，
指節(jié)因過度用力而發(fā)白。那股滔天的怒火在我胸中燒了一瞬，又迅速凝結(jié)成冰。很好。
既然他們這么喜歡給我辦葬禮，那我不妨回去，親自給他們每個人都操辦一場。
一定風光大葬。但現(xiàn)在，我得先確認一件事情。他們?nèi)绱速M盡心機地羞辱一個死人。那么，
對我唯一的、活著的軟肋——我的兒子林念，他們又會何等殘忍？我必須回去，親眼看看。
2.機會很快來了。天朔與南楚打了半年，都有些疲了，準備循例交換戰(zhàn)俘。
消息傳到俘虜營時，所有人都沸騰了，只有我異常冷靜。我知道，這是我唯一的機會。
但這個機會，不是坐著等就能來的。我利用前世對軍營管理的經(jīng)驗，
輕易就找到了南楚雜役營的漏洞。負責分配隨行人員的，是個腦滿腸肥的管事，貪婪又愚蠢。
我在他清點人數(shù)時，故意在另一側(cè)的草料堆制造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混亂。幾匹戰(zhàn)馬受驚，
嘶鳴著掙脫了韁繩。俘虜營頓時人仰馬翻。管事被驚得滿頭大汗，手忙腳亂地指揮人去追馬。
混亂中，我悄無聲息地站進了隨行雜役的隊列里。他清點人數(shù)時，只覺得眼花繚亂，
草草數(shù)過，便不耐煩地揮了揮手?！熬瓦@些人，出發(fā)！”我低下頭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。
連自己的兵馬都管不好，南楚會輸給我，不是沒有道理的。兩天后，兩國邊境。黃沙漫天，
寒風刺骨。天朔的儀仗隊盔甲鮮明，旌旗招展，與我們這邊的殘兵敗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。
我混在雜役里，低著頭，用眼角的余光死死盯著主席臺。衛(wèi)衍穿著一身嶄新的儒將袍，
站在安樂公主身邊，言笑晏晏。蕭徹則披著我曾經(jīng)的玄鐵甲，按著刀，滿臉肅殺，
頗有幾分新任元帥的威嚴。真是一出主慈臣孝的好戲。隨后，越過人群，我終于看到了。
我的念兒。3.他被安排在儀仗隊的角落，穿著一身與他瘦小身材完全不符的素白孝服。
北地的風很冷，吹得他單薄的身子搖搖欲墜，像一棵快被凍死的小樹。他似乎是站得久了，
腳下踉蹌了一下。只這一下。蕭徹身邊的新親衛(wèi)立刻像得了指令的瘋狗，幾步上前，
一把就將他推倒在地。動作干脆利落，沒有絲毫猶豫。念兒摔在冰冷的地上，半天沒爬起來。
隨后，那親衛(wèi)直接抬起腳，用沾滿泥濘的軍靴重重地踩在了念兒背上?！罢局绷?！元帥之子，
就該有元帥的樣子！”那人的聲音很大，充滿了戲謔的意味，
引得周圍的士兵一陣低低的哄笑。念兒被踩得趴在地上，瘦弱的脊背弓起，
像一只被折斷翅膀的雛鳥，雙眼通紅，卻發(fā)不出一點聲音。我側(cè)目看去，那主席臺上，
我的義子衛(wèi)衍，我的兄弟蕭徹，還有我扶持的安樂公主。他們此刻正相談甚歡。
連一個多余的眼神都沒有給我倒地的兒子。蕭徹甚至還對著那親衛(wèi)，幾不可查地點了點頭，
嘴角噙著一抹滿意的笑。那一刻，我心里最后一絲名為理智的弦，“嘣”地一聲斷了。
我不再想知道他們?yōu)槭裁匆撑?。也不再關(guān)心什么狗屁的真相。我低下頭，
看著自己這雙布滿凍瘡和傷痕的新手。瘦弱，無力，連塊石頭都未必能捏碎?？晌业哪X子里，
卻清晰地記得如何捏碎一個人的喉嚨。記得如何排兵布陣，讓千軍萬馬碾過一座城池。
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弱點，每一個人的恐懼。我慢慢地、一個一個地看過去。衛(wèi)衍，蕭徹，
安樂公主……很好。都到齊了。有一個是一個，誰都別想逃。4.交換儀式結(jié)束后，
我作為未被交換的雜役，回到了南楚的俘虜營。旁人都在為同伴重獲自由而哭泣，
而我只是冷靜地盤算著我的第一步棋。衛(wèi)衍太過謹慎，安樂公主深居宮中。只有蕭徹，
勇而無謀，新官上任，最急于立威，也最容易露出破綻。就從他開始。機會，
依然需要自己創(chuàng)造。南楚軍中，有一位偏將姓趙，曾是我手下敗將。我記得他，
三年前的渭水之戰(zhàn)，我一箭射瞎了他的左眼，讓他從此成了“獨眼趙”。
我記得他被拖下戰(zhàn)場時，那只獨眼里滿是恨意。然而他并不知道，
他能從一個小小校尉爬到今天的位置，全是我“鴉巢”在暗中鋪路。他以為自己效忠的，
是南楚一位神秘的大人物。實際上，那個給他傳遞命令、許諾高官厚祿的“上線”，
一直是我。他是“鴉巢”在南楚最重要的一枚棋子。一枚，
連自己是誰的棋子都不知道的棋子。我故意在他巡營時，從他面前經(jīng)過，
嘴里用一種只有南楚邊境牧民才會哼唱的歌謠，輕輕地哼著。那是他家鄉(xiāng)的歌謠，
也是當年他戰(zhàn)敗后，我從一名南楚俘虜口中學會的。趙偏將的腳步猛地頓住，
臉色瞬間變得鐵青，用那只獨眼死死地盯著我。我低下頭，裝作驚恐萬狀的樣子。當晚，
我被帶到了他的營帳。5.帳內(nèi)沒有旁人，只有他和我。他坐在主位上，審視著我，
像在看一個死人?！澳闶鞘裁慈?？為什么會唱那支歌？”我跪在地上，
身體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?！盎亍貙④?，小女子是南楚邊民，
家鄉(xiāng)……家鄉(xiāng)被天朔的軍隊毀了，男人都被殺了，
我們才被擄來當了俘虜……”我將他經(jīng)歷的苦難，原封不動地安在了這具身體的“身世”上。
趙偏將臉上的恨意更濃了?！疤焖贰煮@鴻……她死了，死得好！”他罵了幾句，
又把話題轉(zhuǎn)了回來?！澳歉柚{，是誰教你的？”“是……是一位恩人。
”我一邊“害怕”地回答，一邊用手指在地上，飛快地畫了幾個不起眼的符號。
那是只有他和他的“上線”才知道的、象征最高指令的密令。趙偏將的獨眼驟然瞪大，
他臉上的所有表情都在一瞬間凝固了。他屏退了左右，親自給我倒了一杯熱茶?！罢f吧，
‘玄鳥’有什么吩咐。”我沒有碰那杯茶，只是用沾了茶水的手指，在桌上寫了幾個字。
“‘冬眠’結(jié)束，啟動‘鴉巢’，目標，蕭徹的右臂?！壁w偏將看完，
默默地用袖子擦去了水痕?！皩傧?，遵命?！蔽姨私馐拸亓?。他那條右臂中的寒毒，
是一種罕見的戰(zhàn)場奇毒，沒有我給他尋來的“龍息草”壓制，不出半月，必定發(fā)作。
我讓“鴉巢”切斷天朔國內(nèi)所有的龍息草供應。再以南楚求和的名義，送去一份厚禮。
禮單上，有一條通體雪白、據(jù)說能延年益壽的“冰鯉魚”。我知道，以蕭徹急于求成的性格，
一定會把這條魚吃得干干凈凈。果不其然。半個月后，消息從天朔傳來。新任北風元帥蕭徹，
為在新兵面前展示神威，親自下場演武。在數(shù)千人的注視下，他高舉戰(zhàn)刀，威風凜凜。
下一刻，卻突然發(fā)出一聲凄厲的慘叫。他那條握刀的右臂，
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覆上了一層寒霜。那把跟隨他多年的戰(zhàn)刀，“哐當”一聲，
重重地砸在了地上。6.消息傳回南楚軍營時，趙偏將正在向我匯報。
他復述著探子傳來的情報，語氣里帶著一絲快意。“……據(jù)說那條胳膊廢了，
連碗都端不起來，更別說拿刀?！蔽尹c點頭，沒什么表情。廢了，才只是開始。很快，
第二份情報就跟著來了。“新元帥握不住刀”的流言，像長了翅膀一樣，
一夜之間傳遍了整個北風軍團。士兵們都是最現(xiàn)實的。他們追隨的，
是能帶領(lǐng)他們打勝仗的“戰(zhàn)神”，而不是一個連刀都拿不穩(wěn)的廢物。軍心開始動搖。
有人開始私下議論，“蕭元帥的本事，比林元帥差遠了?！币灿腥苏f，“這北風軍團，
終究還是姓林的?！蔽抑?，這些話比任何刀子都更能刺痛蕭徹。他那個人，最是好面子，
尤其痛恨活在我的影子里。如今這份恥辱，再加上這些流言。足以讓他發(fā)瘋。蕭徹惱羞成怒，
開始在軍中大肆清洗我的舊部，懷疑是他們在暗中作祟。一時間，北風軍團內(nèi)部，人人自危。
衛(wèi)衍比他聰明。他知道，光靠殺人是堵不住悠悠眾口的。要想徹底抹去我的“陰影”，
就必須毀掉我留在這世上唯一的念想。我的兒子，林念。果不其然。幾天后的深夜，
趙偏將臉色凝重地走進了我的帳篷。他遞給我一封用火漆密封的密信。信紙很薄，拿在手里，
卻重得像塊石頭。我拆開信，上面只有寥寥數(shù)語，字跡是“鴉巢”獨有的密寫?！傲餮允Э兀?/p>
軍心不穩(wěn)?！薄靶l(wèi)衍上奏，以‘為母贖罪’之名，押送林氏遺孤林念，往罪奴營。
”“為向軍中展示‘告別過去’之決心……”我的目光，落在了最后一句話上。
“主理押送之人，衛(wèi)衍?！壁w偏將冷哼一聲?！拔遗c林驚鴻是死敵，
戰(zhàn)場上不是她死就是我活。但我們這種人，冤有頭，債有主，從不拿婦孺出氣。他們倒好，
對付不了一個死人，就拿一個孩子開刀。孬種?！蔽铱粗靶l(wèi)衍”兩個字，
感覺心臟被人用冰冷的手狠狠攥住。那個我從雪地里撿回來的孩子。那個跟在我身后，
一聲聲喊我“義母”的孩子。如今，要親手把我的兒子，送進那個人間地獄。罪奴營。
天朔朝最黑暗的地方。進去的人，沒有一個能活著出來。他們不僅要殺了他，
還要讓他受盡折磨地死去。真狠啊。很好。你們既然這么急著把底牌都打出來。那我，
也就不必再跟你們客氣了。7.我慢慢地將信紙湊到燭火上，看著它一點點燒成灰燼。
火光映在我臉上，明明滅滅。趙偏將在旁邊看著，欲言又-止。
“這……‘玄鳥’大人是要……”我抬眼瞥了他一下，沒說話。他立刻閉上了嘴，不敢再問。
我知道他在想什么。一個卑賤的女奴，卻能傳達最高指令，這件事本身就足夠讓他心驚膽戰(zhàn)。
但他不敢違抗。因為“玄鳥”的手段，比死更可怕。我站起身。“準備筆墨。
”趙偏將愣了一下，但還是很快取來了文房四寶。我拿起筆，手腕卻有些顫抖。
不是因為害怕，而是因為這具身體太久沒有吃飽飯，虛弱得連支筆都快握不穩(wěn)。
我深吸一口氣，強行穩(wěn)住心神。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。衛(wèi)衍被野狼追趕，
摔在雪地里，像一只快被咬斷喉嚨的小狗。我一箭射穿了頭狼的眼睛，
把他從狼嘴里拖了出來，他渾身冰冷，只會發(fā)抖。是我把自己的披風解下來，裹在他身上，
又親自熬了熱湯，一口一口喂給他。他活下來后，跪在我面前，說：“我叫衛(wèi)衍，
義母救了我，以后我的命就是你的?！蹦菚r，我還以為自己多了個兒子。
又仿佛回到了黑水關(guān)下。那是一場慘勝。我們中了埋伏，被敵軍主力切斷了后路，
困死在風雪關(guān)內(nèi)。蕭徹，那個蠢貨，為了護住不倒的北風軍旗，
硬生生替旗桿扛了三支透甲箭。軍醫(yī)看著他胸口三個血窟窿直搖頭，說神仙難救，
讓我準備后事。但我沒同意。他是為北風軍的軍魂而戰(zhàn)，
我就不能讓他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野地里。我?guī)献罹J的親衛(wèi)，背著昏死過去的蕭徹，
在暴風雪里，強行突圍了三天三夜，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，把他帶回了大營。他醒來后，
抓住我的手，咧開嘴笑，血沫子從嘴角溢出來?！皩④?，以后我這條命，就是給你擋箭的。
”那時，我還以為自己多了個能托付后背的兄弟。8.最后，是我的念兒。
念兒的父親死在了我懷上他不久的那場北境大戰(zhàn)里。他是我唯一的血脈，
也是我在這冰冷世上，唯一的念想。我記得最清楚的一次，是我剛從一場惡戰(zhàn)中歸來。
臉上濺滿了敵人的血，煞氣還沒散盡，親衛(wèi)們都不敢靠近。只有念兒，搖搖晃晃地跑過來，
抱著我的腿。他那么小，還夠不到我的腰。他努力地踮起腳尖，用他那塊洗得發(fā)白的小手帕，
一點一點，小心翼翼地替我擦掉臉上的血。擦干凈了，他才仰起頭，
用那雙清澈的眼睛看著我，奶聲奶氣地問：“娘，你疼不疼？”……這些畫面，
一幀一幀地在我腦子里閃過。究竟是為什么，會走到現(xiàn)在這個地步呢……疼嗎？疼。
但這點疼，和他們即將要承受的痛苦比起來，什么都不算。我蘸飽了墨，不再猶豫。
筆尖在紙上迅速游走，寫下了一道道指令。一道道，足以讓天朔朝天翻地覆的指令。寫完，
我把信紙折好，遞給趙偏將?！皞鞒鋈??！彼舆^信，看著上面一個個陌生的名字和地名，
眼神里充滿了困惑和震驚。但他什么都沒問?！皩傧伦衩??！蔽铱粗x開的背影，
緩緩吐出一口濁氣。衛(wèi)衍，蕭徹，安樂。你們的死期到了。9.我沒有再等。
他們既然敢動念兒，那這場游戲，就該提前結(jié)束了。我給“鴉巢”下達了最后的指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