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?guī)缀跏亲查_了病房的門。晏衡半靠在搖高的病床上，頭上纏滿了監(jiān)測導線，臉色灰白得像蒙了塵的石膏像，但那雙眼睛，在儀器屏幕幽光的映照下，卻異常清醒銳利，甚至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?？吹轿疫M來，他極其困難地牽動了一下嘴角，想給我一個安撫的笑。
“清冉，”他的聲音虛弱得像游絲，卻努力維持著平穩(wěn)，“別怕。醫(yī)生習慣……把最壞的情況……先說給你聽。”
我撲到床邊，雙手死死抓住他那只還能勉強用力的右手，那刺骨的冰涼幾乎凍僵了我的血液?！鞍⒑?！秦老說要馬上手術(shù)！不能再拖了！一秒鐘都不能拖了！”我的聲音帶著無法控制的顫抖和哭腔。
他緩緩地、極其艱難地搖頭，眼神里是磐石般的冷靜和決絕：“我清楚……風險。成功率……不到一半。清冉，我寧愿……清醒地、完整地，和你多待幾天……哪怕只是幾天……也不想賭那百分之五十，變成一具插滿管子、無知無覺的軀殼……拖累你一輩子。”每一個字，都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。
“晏衡！”我猛地站起來，淚水決堤般洶涌而出，憤怒和撕心裂肺的恐懼瞬間沖垮了理智，“你混蛋！你以為這樣很偉大嗎？你以為這樣是為我好？你有沒有想過！如果你……如果你真的就這么走了……”巨大的悲傷和絕望扼住我的喉嚨，我?guī)缀踔舷?，“我要怎么活下去？這顆心……沒有你，它還會跳嗎？你告訴我！晏衡！你告訴我?。 ?/p>
晏衡徹底怔住了。他看著我在他面前崩潰痛哭，看著他從未見過的、源于失去他的巨大恐懼，眼中那堅硬的、用以保護自己最后尊嚴的冷靜外殼終于轟然碎裂，露出底下深藏的、從未示人的恐慌、劇痛與濃烈到極致的不舍。他顫抖著抬起那只無力的、幾乎廢用的左手，徒勞地想替我擦去洶涌的淚水，冰涼的指尖笨拙地、一遍遍拂過我的臉頰。
“老婆……”他嘶啞地、破碎地喚我，眼中第一次充滿了近乎哀求的脆弱和動搖，“我的……清冉……”
“簽字?！蔽?guī)缀跏莾春莸匕咽中g(shù)同意書和一支筆塞進他那只尚能控制的、劇烈顫抖的右手，然后用我冰冷的雙手，像鐵箍一樣緊緊包裹住他的手，不容他有半分退縮，“為了我！阿衡！求你！活下去！我要你活下去！賭一次！就這一次！為我賭這一次！”我的眼淚大顆大顆砸在他手背和潔白的床單上，暈開深色的痕跡。
他的右手在我的緊握下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，筆尖在紙上游移不定，留下斷續(xù)的墨痕。他閉上眼，濃密的睫毛劇烈地顫動，再睜開時，里面只剩下孤注一擲的決心和對我深入骨髓的眷戀。他凝聚起殘存的、最后一絲力氣，在我雙手的支撐和引領(lǐng)下，在同意書那行冰冷的“家屬/關(guān)系人簽字”旁，簽下了那個歪歪扭扭、幾乎不成字形卻重逾千鈞的名字——晏衡。
簽完字，他像是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生命力，頹然倒回枕上，胸膛劇烈起伏，目光卻依舊死死鎖著我，那眼神復雜得讓我心碎，里面盛滿了愛戀、歉意、不舍和孤注一擲的決絕。
“如果……我下不來……”他氣若游絲，每一個音節(jié)都耗費著他僅存的元氣。
“你會下來！”我斬釘截鐵地打斷他，俯下身，不顧一切地吻上他冰涼干裂的唇，那是一個顫抖卻帶著焚燒一切般堅定力量的吻，“因為你答應(yīng)過！要和我一起去南方的江南水鄉(xiāng)久?。￡毯?！你答應(yīng)過我的！你不許食言！我不準你食言！”我的眼淚混著這個吻，咸澀地印在他的唇上。
護士推著病床急速穿過冰冷漫長的走廊，奔向那扇象征著生死之門的、紅燈刺眼的手術(shù)室。在即將被推進去的那一刻，全身插滿管子的晏衡，突然用盡全身殘存的所有力氣，掙扎著抬起沉重的頭顱，朝著我瘋狂追趕的方向，嘶喊出一句什么。嘈雜刺耳的儀器警報聲、紛亂的腳步聲、金屬推床輪子急速滾動的噪音瞬間淹沒了他的聲音。
但我看清了他的口型，那無聲的吶喊如同驚雷，在我死寂的世界里炸開，震耳欲聾：
“愛……你……”
手術(shù)燈那抹刺目的紅光亮起，像一個冰冷無情的計時器，宣告著煉獄的開始。我跌坐在走廊冰冷的長椅上，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。時間被無限拉長、扭曲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。五個小時，如同在無間地獄里跋涉了五百年。
腦海里不受控制地閃過我們相處的每一個吉光片羽：休息室里他強撐的脆弱與尊嚴，陽光煙霧里他深邃孤獨的側(cè)影，他疼得渾身發(fā)抖卻執(zhí)拗地要擁我入懷的倔強，他喚我“老婆”時眼底化不開的、只屬于我的溫柔，云棲苑晨昏里的相守，他靠在我懷里時卸下所有偽裝的、全然的依賴……還有那句無聲的、用盡生命吶喊的“愛你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