臘月的風(fēng)刀子，刮了停，停了又刮，終究沒能把那點懸在95號院眾人心尖尖上的好奇給凍硬實了。
前院東廂房，像塊被施了仙法的破石頭，三五天的功夫，就已經(jīng)徹底脫胎換骨。
屋頂上，爛瓦碎椽子被掀了個底朝天，換上了一水兒嶄新、青灰色、在冬日慘淡陽光下锃锃發(fā)亮的機制瓦，瓦楞筆直，排列整齊。
雨水槽也換了新的白鐵皮，亮得晃眼。
墻壁里外都刷得雪白，石灰水干透了，透著一股子干凈利落的勁兒。
幾天前剛裝好的玻璃窗，光潔透亮，映著灰撲撲的院子和鉛塊似的天。
那扇松木門，新刷了深棕色的漆，油光水滑，門鼻子上掛著把同樣嶄新的黃銅鎖，鎖眼兒都透著亮。
整個屋子往那兒一杵，跟周圍那些墻皮剝落、窗紙破爛、瓦片參差的老房子一比，活脫脫就是雞窩里飛進來一只披著錦緞的鳳凰。
院里的人，甭管是出門買菜還是倒?fàn)t灰，眼神兒都跟被鉤子勾住了似的，忍不住往那兒瞟。
三大爺閆埠貴推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破自行車下班回來，車把都歪了，眼睛還粘在那簇新的瓦頂上，嘴里嘖嘖有聲：“好家伙，這瓦……正經(jīng)的機制瓦！蓋這么結(jié)實，下雹子都不怕了！”
心里的小算盤噼里啪啦響：這得多少錢一平？
賈張氏端著一盆臟水出來潑，三角眼惡狠狠地剜著穿堂那頭那白得刺眼的墻，嘴里沒出聲，但腮幫子咬得死緊，喉嚨里“咕嚕”一聲，像是咽下了什么極苦的東西，轉(zhuǎn)身“哐當(dāng)”把盆摔在門框上。
日子就在這探頭探腦的打量和無聲的憋悶中滑過去月余。
前院東廂房像個打扮妥當(dāng)?shù)男录弈?，蒙著蓋頭，安靜地等著她的主人。
唯一能走進這“新房”的，只有街道辦的王主任。
她成了這院子一道雷打不動的風(fēng)景。
每天早上上班前，不管刮風(fēng)下雪，她必定準時出現(xiàn)在東廂房門口，掏出那把亮晶晶的黃銅鑰匙，“咔噠”一聲打開那把同樣嶄新的鎖，然后推開那扇油亮的木門。
她進去也不久待，就是把前后窗戶都支開，讓外頭的冷風(fēng)呼呼地灌進去，帶走屋里新刷墻的石灰味兒和油漆味。
等到下午下班她就會再來，把窗戶關(guān)好，門鎖上，拍拍手上的灰，裹緊棉大衣，又風(fēng)風(fēng)火火地走了。
三大媽早就按捺不住了。
這天特地等在院里，瞅著王主任剛開完窗透氣，她趕緊堆著滿臉笑湊上去：“王主任！您天天這么跑多辛苦！這點小事兒，您把鑰匙給我，我?guī)湍粗?，保證按時開窗關(guān)窗！您放一百個心！”
王主任正撣著大衣上蹭的灰，聞言抬起頭，臉上還是那副公式化的笑容，擺擺手，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：“閆家嫂子，不用麻煩您了！這點小事，我順手就辦了。人家托付的，我得親自經(jīng)手才踏實?！?/p>
說完，也不等三大媽再開口，點點頭就走了。
三大媽碰了個軟釘子，臉上的笑容僵了僵，看著王主任利落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口，心里那股子好奇和不安像貓爪子似的，撓得更厲害了。
這新住戶，到底是什么來頭？
連開窗關(guān)窗這種小事，王主任都親力親為，半點不假手于人？
這托付的人，得是多大的臉面？多硬的腰桿子？
這股撓心撓肺的癢，在許大茂那兒燒得更旺。
他這些天在軋鋼廠，簡直成了人事科的“編外人員”。
煙遞了，好話說了，彎子繞了無數(shù)個，可人事科那幫人，嘴比那新安的銅鎖還嚴實。
每次都是打著哈哈：“大茂啊，該你知道的時候自然知道！”“別瞎打聽，組織有紀律！”
許大茂急得嘴角都起了燎泡，愣是撬不開半點縫。這保密級別，高得邪乎！可是人事科的人能告訴他，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嗎？
就在這股子壓抑的好奇快要發(fā)酵成焦躁的時候，平靜再次被打破了。而且這一次，動靜更大，來頭更嚇人。
這天上午，日頭懶洋洋地掛在東邊，沒什么暖意。
王主任像往常一樣準時來了?？筛谒砗蟮?，卻不再是灰頭土臉的施工隊。
院門外停下一輛綠色的軍用大卡車，引得胡同里的人紛紛出來圍觀。
車停穩(wěn)后打頭下來的是一位中年女同志。
約莫五十多歲年紀，穿著件剪裁合體的深灰色呢子大衣，圍著一條素雅的羊毛圍巾。
身姿挺拔，步履從容，頭發(fā)梳得一絲不茍，在腦后挽成一個簡潔的發(fā)髻。
臉龐清瘦，五官端正，眼神沉靜溫和，卻自有一股不怒自威、久居人上的氣度。
她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，和王主任低聲說著什么，王主任微微側(cè)身聽著，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恭謹，甚至帶著點小心翼翼。
這還不算完。
緊跟在她們身后進來的，是幾名身穿草綠色軍裝、頭戴紅五星軍帽的年輕小伙子，個個身板筆直，精神抖擻，像四棵挺拔的小白楊。
他們目不斜視，動作利落，兩人一組，抬著用厚實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長條形物件，步伐穩(wěn)健地直接走向前院東廂房那扇新門。
王主任快步上前，掏出鑰匙開了鎖。
那位氣質(zhì)卓然的女同志站在門口，目光沉靜地掃視了一下煥然一新的屋子，微微頷首，似乎還算滿意。
“搬進去吧，輕拿輕放?！彼穆曇舨桓撸Z調(diào)平緩溫和，卻帶著一種清晰的指令感。
“是！”幾名戰(zhàn)士齊聲應(yīng)道，聲音洪亮有力，震得院里屋檐上的冰溜子似乎都抖了抖。
三大媽正在自家門口搓洗一盆凍得梆硬的蘿卜，被這陣勢驚得手里的蘿卜“啪嗒”掉進了盆里，濺起一片冰冷的水花。
她張著嘴，眼珠子瞪得溜圓，死死盯著那些戰(zhàn)士抬著的物件，又看看那位被王主任恭敬陪著的女同志，心臟“咚咚咚”擂鼓似的跳。
我的老天爺！這是……這是誰家嫁閨女送嫁妝來了？不對！這陣仗，比嫁閨女可氣派多了！當(dāng)兵的給抬東西！她在這院兒里活了半輩子，哪見過這個？
她下意識地想湊上前，可看著王主任那副陪著小心說話的樣子，再看看那位女同志周身那股子說不清道不明、卻讓人不敢輕易靠近的氣場，三大媽慫了。
她胡亂在圍裙上擦了擦手，臉上擠出個干巴巴的笑容，沖著王主任的方向喊了一聲：“王主任……您來啦？” 聲音有點發(fā)顫。
王主任聞聲回頭，看到是三大媽，臉上立刻堆起更熱情的笑容，忙不迭地招呼：“哎！閆家嫂子！快過來快過來！”
她拉著有些局促的三大媽，走到那位女同志跟前，語氣帶著明顯的介紹意味：“嚴華同志，這位就是我跟您提過的，院里管事三大爺閆埠貴同志的愛人，于秀芬同志，她家就住對面。閆家嫂子可是咱們院有名的熱心腸，鄰里鄰居的，沒少幫忙！”
那位被稱作“嚴華同志”的女同志，目光溫和地落在三大媽身上，嘴角噙著恰到好處的笑意，主動伸出了手：“于秀芬同志，您好。以后我家孩子住這院兒里，少不了要麻煩街坊鄰居，還請您多費心照應(yīng)了。”
三大媽只覺得一股無形的壓力撲面而來，慌得她手都不知道往哪放，在圍裙上又使勁蹭了兩下，才小心翼翼地伸過去握了一下，只感覺對方的手干燥溫暖，握手的力度適中。
三大媽連聲應(yīng)道：“哎！哎！您好您好！應(yīng)該的，應(yīng)該的！遠親不如近鄰嘛！您放心！有啥事兒，招呼一聲就成！”
她話說得利索，心卻跳得更快了。
這位嚴華同志，雖然臉上掛著笑，說話也客氣，可那眼神，那氣度，一看就不是一般人，連王主任在她跟前都矮了半截似的！
“王主任，”嚴華轉(zhuǎn)向王主任，語氣依舊溫和，卻帶著托付的分量：“以后，我家歲寧住在這兒，有什么事兒就要多拜托你了?！?/p>
王主任腰桿下意識地挺直了些，忙不迭地應(yīng)聲，語氣是前所未有的鄭重：“嚴華同志，您這話就見外了，這是我們街道辦工作人員的職責(zé)！小易同志父母都是為國犧牲的烈士，是國家是人民的功臣！就算沒有您的托付，我們街道，也一定會照顧好烈士子女，讓她生活舒心，工作安心！您就放心吧！”
她特意提高了聲音，像是說給嚴華聽，也像是說給豎著耳朵的院里人聽。
“烈士子女”四個字，像四塊燒紅的烙鐵，猛地燙在了所有聽到這句話的人的心上！
三大媽只覺得腦子“嗡”的一聲，剛才的緊張瞬間被巨大的震驚取代！
烈士子女？父母都……犧牲了？
難怪！難怪王主任這么上心！難怪能讓當(dāng)兵的來送東西！這身份……這背景……
嚴華對王主任的表態(tài)似乎很滿意，臉上笑容更深了些，點點頭：“有你王主任這句話，我就放心了?！?/p>
她不再多說，轉(zhuǎn)身進了屋，指揮著戰(zhàn)士們拆包、擺放。
接下來，三大媽徹底開了眼界，看直了眼。
那油布蓋著的，哪是什么尋常家具？
先抬進去的是一張書桌。
不是院里常見的薄木桌，而是嶄新的、刷著淡黃色清漆的實木桌子！
桌面寬大平整，線條簡潔利落，桌腿是敦實的方柱形，一看就結(jié)實耐用。
桌子側(cè)面還帶著三個并排的抽屜，銅拉手亮得晃眼！
接著是和書桌配套的椅子，同樣是實木的，靠背和坐墊部分居然包著深綠色的……厚帆布？看著就厚實舒服！椅腿也粗壯得很。
然后就是一個五斗柜和兩個高大的立柜！那抽屜和柜門都是嚴絲合縫，同樣是淡黃色的清漆，映著窗戶透進來的光，亮堂堂的。
立柜的其中一個柜門上還鑲著長條的穿衣鏡！
那鏡子照得人影清清楚楚，連三大媽自己臉上驚愕的表情都映得毫發(fā)畢現(xiàn)！
她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大、這么亮的穿衣鏡！
再然后，是一張看著就很結(jié)實的鐵架子床！
床頭床尾都是鐵管焊接而成，刷著軍綠色的防銹漆，床板是厚實的木板條拼接的。
戰(zhàn)士們動作麻利地把床擺在了屋子靠里的位置。
這還沒完！
嶄新的、厚墩墩的棉花被褥，用印著漂亮圖案的嶄新被面包袱裹著，一摞摞地放在了床上。
暖水瓶不是竹殼的，而是通體锃亮的鐵皮外殼，軍綠的底色上面印著紅色的“為人民服務(wù)”字樣。
搪瓷臉盆、白鐵皮水桶、鋁水壺、深綠色的大搪瓷缸子，一水兒的嶄新，甚至還有兩個嶄新的、沉甸甸的、印著“XX部隊后勤部”字樣的鐵皮餅干桶擺在了緊挨著床邊擺放的五斗柜上頭！
東西一件件被抬進去，擺放得整整齊齊。
屋子里彌漫著新木頭、新油漆、新棉布混合的、干凈而陌生的氣息。
三大媽站在門口檐下，看得眼花繚亂，心里頭“突突”地跳，舌頭底下直冒酸水兒。
這哪是安家？這簡直就是按新房標準在布置??！不對，她還沒見過布置得這么齊整的新房呢！
那書桌，那帶鏡子的立柜，那鐵皮餅干桶。
院里誰家見過這陣仗？就連那掛上去的窗簾都是厚實的印著小碎花的棉布。
秦淮茹當(dāng)年嫁進賈家，嫁妝也沒這么氣派，當(dāng)然，秦淮如怎么能跟人家大學(xué)生比。
她腦子里飛快地轉(zhuǎn)著：這得花多少錢？這嚴華同志到底是啥級別？小易同志……是男是女？這排場……整得跟要結(jié)婚似的。
她忍不住，偷偷伸出指頭，借著往屋里張望的機會，飛快地點了點：一張書桌、一把椅子、一個五斗柜、一張床、兩個立柜、兩個暖壺、兩個臉盆、兩個水桶、兩個搪瓷缸子、兩個鐵皮餅干桶……兩個！好多東西都是成雙成對的！
三大媽心里咯噔一下，難不成這小易同志不是一個人住這兒？可王主任明明說……
東西搬完，擺放停當(dāng)。
嚴華同志在屋里又仔細看了一圈，用手摸了摸桌面，按了按床鋪，檢查了一下門窗的開關(guān)，這才點點頭，對王主任說：“辛苦大家了，這樣就可以了?！?/p>
王主任趕緊說：“不辛苦！不辛苦！嚴華同志您太客氣了！這都是我們應(yīng)該做的！”
嚴華又轉(zhuǎn)向一直傻站在門口的三大媽，笑容依舊溫和：“于秀芬同志，以后我家歲寧就住這兒了。這孩子性子靜，愛學(xué)習(xí)，可能話不多。生活上要是遇到什么難處，麻煩您多關(guān)照，也可以跟王主任說?！?/p>
易遂寧？易睢凝？易穗檸？也不知道是哪個sui哪個ning？不過音對了就大差不差，三大媽牢牢地記住了這個名字，嘴里忙不迭地應(yīng)著：“哎！哎！您放心！我們一定會好好照顧易同志的！我們肯定照看好！”
她心里卻琢磨著：suining？這名字聽著……像是個姑娘？
嚴華同志沒再多留，對王主任和戰(zhàn)士們示意了一下，便在一行人恭敬的目光中，步履從容地離開了四合院。
那幾名戰(zhàn)士也動作利落地收拾好油布，排著隊，邁著整齊的步伐走了。
王主任留下來，又仔細檢查了一遍門窗是否關(guān)好鎖好，這才松了口氣。
她看著還站在門口發(fā)愣的三大媽，笑了笑：“閆家嫂子，這下心里有底了吧？以后易同志住進來，挺年輕的小姑娘，您多幫襯著點，她情況特殊，咱們多擔(dān)待。”
“有底了！有底了！”三大媽如夢初醒，連聲應(yīng)著，心里卻像開了鍋的粥，翻騰得厲害。
有底？這底也太深了！深不見底啊！
當(dāng)天晚上，南鑼鼓巷95號院，家家戶戶的飯桌上，氣氛都變得格外不同。
賈家屋里，昏黃的電燈光下，桌上擺著幾個窩頭和一小碟咸菜疙瘩。
賈張氏捧著個豁口的粗瓷碗，呼嚕呼嚕地喝著棒子面粥，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桌面，像是要把桌子盯出個洞來。
棒梗伸手想再拿個窩頭，被她“啪”地一下打在手背上。
“吃吃吃！就知道吃！餓死鬼投胎！”賈張氏沒好氣地罵了一句，聲音卻壓得低低的，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憋悶和忌憚。
下午前院那陣仗，那四個當(dāng)兵的，那流水似的新家具，尤其是王主任那句響亮的“烈士子女”，像幾記悶棍，徹底把她那股子潑勁給打蔫了。
她嘴毒心壞不假，可啥人能惹得起，啥人惹不起，她心里門兒清。
罵院里人她敢撒潑，罵廠領(lǐng)導(dǎo)她敢背后嘀咕，可罵父母為國犧牲的烈士子女？借她十個膽兒也不敢！那是要犯眾怒，要被戳脊梁骨的，要……
她想起王主任那冰冷的眼神和“學(xué)習(xí)班”的威脅，忍不住打了個寒噤，把碗里的粥喝得更響了，仿佛要把心里的憋屈和恐懼都咽下去。
秦淮茹默默吃著窩頭，低著頭，看不清表情，只有握著筷子的手指，因為用力而微微發(fā)白。
后院劉海中家，飯桌上難得地擺了一小碟炒雞蛋。
二大媽一邊給劉海中夾菜，一邊壓低了聲音，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和后怕：“他爹，你下午沒瞧見！那陣仗！那幾個當(dāng)兵的！抬的東西，我的老天爺！那立柜，那大鏡子！還有那印著部隊字號的鐵桶！乖乖！那嚴華同志，一看就不是一般人！王主任在她跟前，說話都陪著小心！”她咂咂嘴：“烈士子女啊還是大學(xué)生……難怪！難怪王主任那么上心，這下可好，咱們院兒里來了尊真佛！聽王主任那話住進來的那位好像是個年輕姑娘，你說咱光天是不是能……”
劉海中悶頭扒拉著飯菜，夾了一大塊炒雞蛋塞進嘴里，嚼得腮幫子鼓起，二大媽最后這一句他懂，但是他都想不到自家老伴膽兒這么肥。
他臉色有些復(fù)雜，白天在廠里憋了一肚子關(guān)于“組織程序”的牢騷，此刻在“烈士子女”和“部隊關(guān)系”這兩塊沉甸甸的金字招牌面前，顯得那么蒼白無力。
他悶悶地“嗯”了一聲，又夾了一筷子雞蛋，含糊道：“吃飯！少議論！想啥美事，別說人家姑娘是大學(xué)生，就人家那啥家庭，咱也配？”
他心里飛快地盤算：這新來的易同志，背景硬成這樣，以后在院里……自己這“二大爺”的位置，該怎么處？
想著想著又覺得手癢了可怎么辦？
中院易中海家，飯菜也簡單。一大媽小心翼翼地給易中海盛了碗粥，低聲說：“老易，我下午……我聽見王主任說，新來的同志姓易？是個姑娘家，叫……易歲寧？”
易中海端著碗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。
他慢慢抬起頭，昏黃的燈光映著他那張總是帶著幾分憂思的臉。
姓易？易歲寧？這名字……他眉頭微蹙，像是在記憶深處打撈著什么。
他沉默地喝了口粥，才緩緩道：“嗯，剛回來那會兒聽見院里人說了，烈士子女，不容易。以后……多留心著點?！?/p>
他的語氣依舊平穩(wěn)，但眼神深處，卻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、難以捕捉的波瀾。
姓易……這個巧合，讓他心頭莫名地動了一下，旋即又被更深的思慮壓下。
這背景深厚的新鄰居，怎么可能會和他這個“易”有什么關(guān)系。
前院三大爺家，氣氛最是熱烈。
閆埠貴難得地倒了小半杯散裝白酒，就著一小碟油炸花生米，滋溜一口酒，吧嗒一顆花生米，眼鏡片后的眼睛閃著興奮的光。
三大媽則唾沫橫飛地復(fù)述著下午的見聞，每一個細節(jié)都不放過，尤其是那些成雙成對的家具物件。
“……你是沒看見！那書桌！那立柜！嘖嘖，那木頭，那漆水！還有那大鏡子！照得人影兒倍兒清楚！暖壺都是鐵殼的！印著紅字兒呢！還有倆那么大個鐵皮的餅干桶，沉甸甸的，印著‘部隊后勤部’！乖乖！那嚴華同志，那氣派！王主任在她跟前，說話都哈著腰！”
三大媽說得口干舌燥，端起搪瓷缸子灌了一大口水，喘了口氣，壓低聲音，帶著點神秘和算計：“老頭子，你說……那屋里的東西，好多都是兩個！兩個盆！兩個暖壺！兩個桶！這……這易同志，怕不是一個人住吧？是不是……還有家屬？”
閆埠貴推了推眼鏡，小眼睛里精光四射，慢悠悠地嚼著花生米：“兩個？未必是兩個人。也可能是人家講究，或者……”
他頓了頓，聲音壓得更低，“部隊里的習(xí)慣？那嚴華同志，看那做派，八成是部隊上的首長家屬！給自家孩子置辦東西，能小氣？肯定按高標準來！”
他心里的小算盤打得飛快：烈士子女，部隊背景，王主任親自關(guān)照……這易歲寧的分量，在他心里的天平上，已經(jīng)沉甸甸地壓到了最高處！必須交好！必須！
他琢磨著，等人搬進來，得讓老伴兒第一個去“送溫暖”，送點啥好呢？家里那點白菜幫子小咸菜啥的肯定拿不出手……唉，愁人！
后院東廂房，許大茂家。
桌上擺著比別家豐盛些的飯菜，還有一小盤豬頭肉。
許大茂滋溜著小酒，眼睛瞇縫著，臉上不再是前些日子的焦躁，而是換上了一副高深莫測、甚至帶著點得意的神情。
“怎么樣？婁曉娥，我說什么來著？”他夾了塊豬頭肉丟進嘴里，含糊不清地對媳婦兒說：“能讓王主任當(dāng)老媽子似的伺候，能讓部隊的人來送家伙事兒，能是簡單人物？嘿！烈士子女！這身份，硬得跟鋼板似的！你沒看賈老婆子那老虔婆，屁都不敢放一個了吧？”
他得意地晃著腦袋：“等著吧，等人住進來，咱得打好頭一炮，關(guān)系處好了，沒壞處！廠里人事科那幫孫子嘴緊？哼！等我跟這位易同志搭上線，還用得著求他們？”
他已經(jīng)在心里盤算著，家里還有半斤白糖，兩張點心票，等新鄰居一搬來，就“送溫暖”去，這投資，絕對劃算！
“娥子，你明兒個沒啥事就拿那倆點心票去買兩袋點心回來，撿貴的買，別省錢?！?/p>
婁曉娥一臉疑惑地問：“不年不節(jié)的，買點心干啥？”
許大茂斜睨她一眼：“燒香唄，還能干啥？”
中院正房，何雨水扒拉著碗里的飯，好奇地問她哥傻柱：“哥，前院那新房子，真要住人了？聽說是個女大學(xué)生？烈士的孩子？”
傻柱正跟一塊硬邦邦的窩頭較勁，聞言頭也不抬，甕聲甕氣地說：“管他男的女的，愛誰誰！有那閑心操心別人，不如想想明兒食堂有啥好菜！”
話雖這么說，他腦子里卻閃過下午那幾個抬東西的戰(zhàn)士利落的身影，心里也犯嘀咕：能讓當(dāng)兵的來搬家，這主兒……是挺邪乎。
后院正房，聾老太太的窗戶后面。
那張布滿皺紋的臉貼在窗戶紙上。
屋里沒開燈，她的身影在昏暗里只是一個模糊的輪廓。
她看了很久，很久，布滿老年斑的干枯手指，在冰冷的窗棱上，無意識地、輕輕地敲了兩下。
嘴角似乎牽動了一下，像是在笑，又像是在嘆息，最終化作一聲微不可聞的低語，消散在屋內(nèi)的寂靜里：“……烈士子女啊……還能太平嗎……”
那聲音，帶著一種歷經(jīng)滄桑的了然和一絲難以言喻的……惶恐？
夜色深沉，寒風(fēng)依舊在四合院狹窄的空間里穿梭嗚咽。
前院東廂房，門窗緊閉，那把嶄新的黃銅鎖在月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。
屋子里，一片漆黑寂靜。
然而，那些嶄新的、帶著部隊印記的家具物件，那些厚實的被褥，那些锃亮的暖壺鐵桶，都沉默地佇立在黑暗里，無聲地散發(fā)著一種與這陳舊大院格格不入的、嶄新的、堅實的氣息。
全院的人，都在這股氣息的籠罩下，吃完了這頓心思各異的晚飯。
易歲寧這個名字，連同“烈士子女”的身份和下午那震撼的場面，像一顆投入深水的巨石，激起的漣漪尚未平息，更洶涌的暗流已在冰層之下悄然涌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