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，天光劈開云靄，濕氣如紗，纏在城南街角那桿斜插泥中的破布幡上。
風一吹，幡布輕晃，像是垂死之人最后的喘息。
林青玄蹲在攤前，背微駝，手卻穩(wěn)。
炭條劃過黃紙，字跡歪斜卻有力：“鐵口直斷，不準不收錢”。
他吹了吹未干的墨痕，嘴角勾起一絲冷笑。
這世道，真話如刀，割人反被嫌痛；假話如糖，哄得眾生甘之如飴。
他一個“街頭騙子”，正該說得天花亂墜，騙得銅板叮當響。
三枚銅錢擺成三角，半塊殘墨壓著卦簽，一只豁口碗盛著幾文錢——道具齊全，活脫一個江湖術士。
可只有他自己知道，那三枚銅錢邊緣磨損的紋路，與昨夜井底泥水中取出的尸手五指緊扣的姿勢，竟隱隱對應著“地脈鎖魂局”的殘陣。
而那半塊殘墨，是他從井壁剝下的朱砂混合腐土，內里藏著一道被強行中斷的“走陽咒”痕跡。
他摸了摸貼身布袋，指尖觸到一枚冰冷銅牌——昨夜黑衣道人背尸離去后，他沒回破廟，而是潛回井邊，在泥水里翻了半個時辰，才從尸衣夾縫中摳出這枚刻著“陰羅”暗紋的令牌。
紋路扭曲如蛇纏尸骨，透著一股子死而不化的怨氣。
陰羅教……三個字在他心頭滾過，像鈍刀割肉。
他不動聲色地將銅牌藏好，目光卻已掃向街面人流。
人在走，氣在動，鬼氣無形，卻逃不過他的眼。
“觀鬼氣”不是看鬼，而是觀“怨”之軌跡、“咒”之流向。
常人頭頂氣色或灰或黃或清亮，而中邪者，眉心會浮出一絲青黑，若咒術深種，更會生出血線、黑絲，如蛛網(wǎng)蔓延。
此刻，街上來往行人頭頂大多平靜，唯有一人，讓他瞳孔微縮——
瘸腿老周拄著拐，一步一瘸地走來。
舊皮甲殘存捕快標識，腰間懸著一把銹刀，眼神沉得像井底淤泥。
他在卦攤前頓了頓，目光如鉤，直刺林青玄。
“林狗兒”他嗓音沙啞，“昨兒井里埋的尸，你沾上因果了?！?/p>
林青玄咧嘴一笑，露出一口白牙，活像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混：“周爺說笑了，我狗兒最怕鬼，昨兒嚇得尿褲子，今兒還做噩夢呢。”
老周瞇起眼，上下打量他，忽然壓低嗓音，像怕驚動什么：“那瘋道人臨走前……是不是說了‘相風堂’？”
林青玄心頭一震，如雷貫耳。
相風堂——他前世師門，也是他被逐、被追殺、最終慘死的根源。
這三個字，本該隨他葬于雨夜泥井，怎會從這守更人嘴里吐出？
他面上卻紋絲不動，撓了撓頭，裝傻道：“啥堂？能換酒不？我連酒肆都沒進過幾回?！?/p>
老周冷哼一聲，拐杖重重頓地，轉身就走。
背影佝僂，步伐卻穩(wěn)，每一步都像踩在某種無形節(jié)奏上。
林青玄望著他遠去，眼神漸冷。
這老家伙，不簡單。
守更人？
怕是退役捕快里頭最清楚陰事的那一個。
他知道“相風堂”，還知道黑衣道人提過——說明他昨夜就在附近，甚至可能……看到了什么。
他低頭，指尖輕輕摩挲銅錢邊緣，心中推演：井中尸非尋常枉死，而是被人用“逆陽術”強行推入輪回道，失敗后化為陰行尸。
而主持儀式的黑衣道人，稱那尸為“女兒”……一個道士，為何要讓女兒走陰路？
又為何非走不可？
地脈被擾動的痕跡，指向城西龍脊山，而“地脈真詮”所載，正是“借龍氣養(yǎng)尸、逆天改命”之禁術……
正思忖間，腳步聲傳來。
一個婦人顫巍巍上前，面色蠟黃，咳嗽連連，手里攥著藥包。
她局促地問：“先生……能看看我這病嗎？咳了快半月，藥吃了不少，卻越治越重?！?/p>
林青玄剛要隨口敷衍，忽然瞳孔一縮。
婦人頭頂，三道細如發(fā)絲的血線，自后頸緩緩浮出，蜿蜒向上，如活蟲爬行，末端直指城北方向——義濟藥堂！
血線鬼氣，代表“替死咒”一類的陰毒術法，施術者借他人之身承災，將厄運轉嫁。
而三道血絲，說明咒已入骨，再拖七日，必咳血而亡，死后魂魄還會被拘作“藥引”。
他指尖微顫，強壓震驚，假意掐指推算，語氣卻多了幾分凝重：“你這病根……不在肺，在‘藥引’上。最近抓的藥，是不是便宜得反常？藥味發(fā)苦，卻帶腥氣？”
婦人臉色驟變，嘴唇發(fā)抖：“我……我抓的是義濟藥堂的‘清肺散’，才十文一包，比別家便宜一半……可這……這藥……”
林青玄沒答話，只緩緩點頭，眼神卻已冷如寒鐵。
便宜藥？
陰羅教外圍堂口，慣用“血飼藥引”煉制假方，以活人承咒，積怨氣養(yǎng)地脈。
而這婦人頭頂?shù)墓須廛壽E，與昨夜井中陰尸的怨氣流向，竟有七分相似……
他正欲再問，眼角余光卻瞥見街口人影晃動。
三人并行而來，衣著各異，卻都掩著口鼻，步履沉重。
一人咳嗽不止，一人手臂微顫，還有一人，眼神渾濁，嘴角隱約滲血。
他們目標明確——直奔卦攤。
而林青玄的目光，已死死盯在他們頭頂。
一道、兩道、三道……
同樣的血線鬼氣，自后頸浮出，蜿蜒向上，末端，無一例外，指向義濟藥堂！
他指尖緩緩收緊，捏得銅錢邊緣嵌入掌心。
這不是巧合。
是批量下咒。
是有人，在用整條街的百姓，喂養(yǎng)某種不可言說的邪術。
午后日頭斜照，青石板被曬出潮濕的霉味，街面蒸騰起一層薄薄的濁氣。
林青玄蹲在卦幡下，指尖還壓著那三枚滾落的銅錢，掌心汗?jié)耩つ?，與銅銹混成一片冰涼。
又來了三個病人。
腳步拖沓，呼吸粗重，咳嗽聲此起彼伏，像破風箱在胸腔里來回拉扯。
他們衣衫陳舊，鞋底磨穿，一看便是窮苦人家。
可林青玄的目光卻如刀鋒般掃過他們的頭頂——
三道血線。
自后頸緩緩爬升，細如發(fā)絲，卻色澤暗紅，末端直指城北義濟藥堂。
與先前那婦人如出一轍，甚至連血絲的扭曲弧度都分毫不差。
這不是巧合，是流水般的咒術，像屠夫宰羊般，一具具軀體排著隊送上門去，任人下咒、承災、煉魂。
他的指節(jié)無聲收緊，銅錢邊緣割進皮肉，一絲微不可察的血線順著掌紋滑下，滴在黃紙上，暈開成一朵暗色梅花。
他們在喂什么東西。
不是為了錢，也不是為報復。
這種規(guī)模的“替死咒”布局，背后必有地脈牽引，需借百人之怨、千人之病，積陰氣成勢，養(yǎng)一具不該存于世的尸骸。
而藥堂，就是那口活爐鼎。
他正欲開口，喉頭剛動，一股寒意卻如毒蛇順脊而上，自尾椎直竄天靈。
巷口陰影里，坐著個瞎眼老漢。
枯瘦如柴的手搭在膝上，灰布衣襟破舊不堪，一只竹杖斜倚墻根。
他雙目渾濁如死水，眼瞼低垂，可就在林青玄抬眼的剎那，那顆低垂的頭顱竟微微一偏，干裂的嘴唇輕啟：
“你身上……有兩個魂?！?/p>
林青玄呼吸一滯。
“一個冷，像井底的泥；一個燙，像燒穿命格的火?！?/p>
聲音極輕，卻字字如釘，鑿進神識深處。
那是只有真正通靈之人才能感知的“魂相”——奪舍重生者，陽魂未穩(wěn)，陰魄纏身，極易被高人窺破。
而眼前這老瞎子，竟一眼看穿他魂魄撕裂的痕跡！
他強壓心頭驚濤，面上卻咧嘴一笑，撓了撓耳朵，裝作沒聽見。
可袖底三枚銅錢已被悄然壓入掌心，指尖輕捻，暗合“地脈引”起勢——只要對方再進一步，他便能引動街心青石錯位，炸出一道地裂掩護脫身。
可那瞎眼老漢只是緩緩閉目，仿佛剛才那一語已耗盡氣力。
風過巷口，卷起幾縷香灰，落在他腳邊。
林青玄瞳孔微縮。
那香灰竟自行排列，半截燃盡的線香倒伏成“井”字，灰燼未散，隱隱透出一絲腥氣——與昨夜井中陰尸口鼻滲出的腐血味，一模一樣。
他心頭巨震。
這老瞎子……見過那口井？還是，本就是守井之人？
未及細想，街心腳步聲再起。
灰布身影緩步而來，藥婆陳氏到了。
她披著洗得發(fā)白的灰布衫，一手提藥籃，一手拄藥杵，臉上堆著慈祥笑意，眼角皺紋都像是為善人而生：“小先生好手段，一語道破病因，不如來我義濟藥堂坐館？每月三貫錢，包食宿?！?/p>
聲音溫和，可林青玄卻覺一股陰風撲面。
他咧嘴一笑，露出街頭混混慣有的油滑：“哎喲，奶奶給錢太多，我怕折壽啊?！?/p>
陳氏輕笑，忽然抬手，似要摸他額頭：“讓我瞧瞧你印堂——可是發(fā)黑了？”
動作慈祥，指尖卻泛著青白，指甲縫里藏著一絲暗紅碎屑，像是干涸的血渣。
林青玄猛地縮頭，頭一偏，袖底銅錢順勢一震——
“當啷！”
碗被撞翻，銅錢滾落青石，竟自行排列成“離”卦，火象沖天！
他驚呼出聲：“不好！您左耳陰氣纏魂，三日內必有血光之災！快避！”
陳氏笑容驟然凍結。
她左手本能地撫上左耳，動作極快，卻又極自然，仿佛只是下意識的反應。
可林青玄的眼卻死死盯住那一瞬——
就在她指尖觸耳的剎那，一道極淡的青灰色氣絲，自耳垂緩緩滲出，如活蟲般扭曲一瞬，隨即鉆入衣領，消失不見。
養(yǎng)鬼絲！
林青玄心頭殺機暴漲。
這不是普通的邪術執(zhí)事，而是以活人之身為容器，豢養(yǎng)“替死鬼”的尸母！
她將咒術種入病人，借其病痛積怨，再以“養(yǎng)鬼絲”反向汲取怨氣，滋養(yǎng)耳中鬼胎。
等鬼成形，只需一個“替命咒”，便能讓百人暴斃，而她，安然無恙。
而那鬼胎的源頭……恐怕就藏在義濟藥堂的地底。
他低頭看手中銅錢，卦象殘紋尚存，“離”為火，為焚，為血光。
可細看那銅錢磨損的紋路，竟與昨夜井壁血卦隱隱呼應——同出一源，同屬“地脈鎖魂局”殘陣！
這意味著，井中陰尸、藥堂病人、陳氏耳中鬼胎……全在一條地脈線上。
有人在借整條街的性命，養(yǎng)一具逆天改命的龍脈尸！
他緩緩攥緊銅錢，指節(jié)發(fā)白。
這藥堂，必須進去一趟。
可剛欲起身，眼角余光卻猛地一凝——
巷口那瞎眼老漢，已不見蹤影。
只余半截線香燃盡，香灰靜臥，擺成一個清晰的“井”字。
風過，灰動，字散。
可那“井”字的四角，竟與城南四口水井的位置，完全吻合。
林青玄站在原地，冷汗悄然滑落。
有人在布局。
有人在盯他。
而他，已踏入一張看不見的網(wǎng)。
他低頭，緩緩將銅錢收回布袋，又摸了摸貼身藏著的“陰羅”銅牌。
片刻后，他扯下卦幡，卷起黃紙，動作懶散，仿佛只是收攤走人。
可下一瞬，他轉身走入街角破廟，從角落拖出一床發(fā)霉的破被褥，裹在身上，弓起背，劇烈咳嗽起來——
咳得撕心裂肺，咳得滿臉通紅，咳得連路人都忍不住側目。
他一步步走向義濟藥堂外的長隊，混入那群病弱百姓之中。
頭垂著，眼卻冷。
——藥堂，我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