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周后，秦究又坐在了那張讓他渾身不自在的沙發(fā)上。
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會來。按照他以往的性格，任何讓他感到被冒犯、被看穿的人，都會被他從世界里抹去。但喻星辭……她不一樣。
她像一個黑洞，他越是想遠離，就越是被那股神秘的引力拉扯。他想知道，那張平靜的面孔下，到底還藏著什么。
“我以為你不會來了。”喻星辭遞給他一杯溫水，和他上次來時一樣。
“一百萬的游戲，總得玩回本?！鼻鼐拷舆^水杯，指尖不經意地擦過她的。她的皮膚很涼，像玉。
“看來上次的診斷，讓你不太愉快?！彼刈约旱奈恢?，姿態(tài)放松。
“愉快？”秦究嗤笑一聲，“喻醫(yī)生，你大概是第一個敢當面說我有病的人。”
“我只是陳述事實?！庇餍寝o的語氣平淡無波，“我的工作不是為了讓你愉快，而是讓你看清自己?！?/p>
“看清自己？”秦究放下水杯，身體前傾，強大的壓迫感籠罩過去，“那我倒是想請教一下，你看清了什么？”
他以為她會繼續(xù)分析他的人格、童年，說一些教科書上的理論。
但喻星辭卻搖了搖頭。
“今天我們不聊你的‘病’?！彼贸鲆粋€平板電腦，推到他面前，“我們來玩?zhèn)€游戲?！?/p>
屏幕上是一系列圖片。
第一張，是一片荒蕪的沙漠。
“假設你現(xiàn)在身處這片沙漠，水源只夠你一個人用。在你前方，躺著三個人，快要渴死了。他們分別是：一個掌握著治愈癌癥方法的科學家，一個懷有身孕的母親，還有一個，是你最恨的仇人?！?/p>
她抬眼看著他，目光銳利如刀：“你的水，會給誰？”
這是一個經典到爛俗的電車難題變種。秦究幾乎想笑。這就是她一百萬一小時的游戲？
“誰都不給?！彼胍膊幌氲鼗卮穑拔伊糁约汉??！?/p>
“為什么？”
“很簡單。科學家的死活與我無關，癌癥治愈了也影響不了我賺錢。孕婦和她的孩子是陌生人，我沒有義務犧牲自己。至于我的仇人……”秦究的嘴角勾起一抹殘酷的笑意，“我更希望親眼看著他渴死?！?/p>
這是一個毫無疑問的、利己主義到冷酷的答案。他就是要用這種答案來挑釁她，看她如何用那些偽善的道德理論來評判他。
“很好?！庇餍寝o卻沒有任何驚訝，只是在屏幕上劃過，出現(xiàn)了第二張圖片。
那是一座正在燃燒的美術館。
“你被困在里面，只有能力救出一件東西。左邊，是倫勃朗的真跡《夜巡》，價值連城。右邊，是一只毫不起眼的流浪貓。你會救哪個？”
“畫?！鼻鼐吭俅蚊氪穑柏埖拿恢靛X，畫值。救了畫，我還能捐出去博個好名聲，一舉兩得。”
喻星辭繼續(xù)點頭，劃到第三張圖。
那是一個按鈕。
“按下這個按鈕，你會立刻得到一百億美金。但同時，世界上會有一個你不認識的、無辜的人立刻死去。你按嗎？”
秦究盯著那個紅色的按鈕，沉默了。
不是因為他在猶豫，而是在思考這個女人到底想干什么。這些問題，每一個都在挑戰(zhàn)世俗的道德底線。
“按。”他緩緩吐出一個字，聲音不大，卻擲地有聲。
喻星辭終于放下了平板，她看著他，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絲秦究看不懂的情緒。不是譴責，不是鄙夷，倒像是一種……欣賞？或者說，是同類看到同類的認同感。
“秦先生，”她輕聲說，“你不是沒有道德，你只是不相信世俗定義的那套道德標準?！?/p>
“你的道德體系非常簡單：一切以‘我’的利益為核心。凡是對‘我’有利的，就是善的；凡是對‘我’無用甚至有害的，就是惡的。你不是反社會，你是‘超社會’?！?/p>
秦究的心臟，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捏住了。
她說的每一個字，都精準地敲在他靈魂的基石上。他一直以為自己是規(guī)則的破壞者，是個異類。但在她口中，他卻被定義成了一種新的、更高維度的“合理”存在。
這種被人完全理解，甚至是被“合理化”的感覺，陌生又危險。
“所以呢？”他不動聲色地問，“喻醫(yī)生的結論是，我是個天生的壞蛋？”
“不?！庇餍寝o搖了搖頭，她的目光像X光，穿透了他的骨血，“我的結論是，你是一個極度渴望被理解，卻又用攻擊性姿態(tài)將所有人推開的孤獨者?！?/p>
“你之所以選擇這些最‘自私’的答案，不是因為你真的這么想，而是一種測試。你在測試我，測試我是否會像其他人一樣，用道德來審判你，然后讓你能順理成章地將我歸為‘蠢貨’，從而繼續(xù)心安理得地待在你的孤獨城堡里?！?/p>
“你來我這里，不是為了治病，也不是為了玩游戲?！?/p>
她的聲音越來越輕，卻像重錘一樣砸在秦究的心上。
“你只是在找一個人，一個能看懂你所有偽裝，能理解你所有殘酷，卻依然愿意留下來的人。”
咨詢室里死一般地寂靜。
秦究第一次，無言以對。
他所有的防備，所有的偽裝，所有的挑釁，在這個女人面前，都像孩童的把戲一樣，被輕易地拆解、剖析，然后赤裸裸地攤開在陽光下。
他甚至產生了一種荒謬的錯覺：她不是在分析他，她是在……描述她自己。
那種看透一切的冷漠，那種游離于世俗道德之外的孤傲，他們才是同一種人。
“時間到了?！庇餍牵糹＞辭＜/i＞的聲音將他從震蕩中拉回現(xiàn)實。
秦究緩緩站起身，他走到她面前，居高臨下地看著她。這一次，他眼中沒有了試探，只剩下深不見底的漩渦。
“你呢？”他突然問，“喻醫(yī)生，如果是你，你會怎么選？”
沙漠里的水，美術館里的貓，和那個價值百億的按鈕。
喻星辭抬起頭，迎上他的目光。那雙總是平靜如水的眸子里，第一次泛起了波瀾，像風暴來臨前的海面。
她笑了，一個真實而冷冽的笑容，完全不同于她平時的溫和。
“我？”
“我不會給任何人水，我會讓他們?yōu)榱嘶钕氯?，自相殘殺。?/p>
“我不會救畫，也不會救貓，我會欣賞它們在火中燃燒的樣子，那一定很美?！?/p>
“至于那個按鈕……”
她頓了頓，紅唇輕啟，吐出最惡毒的低語：
“我希望能一直按，直到世界清凈為止?！?/p>
那一瞬間，秦究感覺自己不是在看一個心理醫(yī)生。
他是在凝視深淵。
而深淵，正對他微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