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雙生姐姐頭七那夜，我親手為自己披上紅蓋頭。府外白幡未撤，府內(nèi)喜燭高燃。
新郎挑開蓋頭時笑我：「小姨子竟比新娘子還像她?！刮覔嶂目趮舌粒骸附惴蛳矚g便好。
」——畢竟這顆心，原是我姐姐的。01紙錢灰打著旋兒，粘在尚未撤下的白幡上，
被夜風吹得撲簌作響。靈堂的慘白燭火在廊下盡頭明明滅滅，映得這深夜的府邸鬼氣森森。
可我的屋子里，卻是一片刺目的紅。龍鳳喜燭燒得正旺，噼啪一聲輕響，滾下淚來。
我站在等身的銅鏡前，看著里面那個一身繁復嫁衣的女子，臉色蒼白，唇卻點得腥紅。
手指慢慢撫過嫁衣上金線繡出的鴛鴦，冰涼的觸感，一路滲進心底。姐姐下葬時穿的，
也是這樣的紅。他們說，橫死的人，穿紅壓煞。那她……壓住了么？
窗外有更夫打更的梆子聲模糊傳來，三更了。我深吸一口氣，
那氣息里帶著陳舊的悲傷和嶄新的決絕，自己拿起桌上那頂沉甸甸的鎏金鳳冠，
穩(wěn)穩(wěn)戴在頭上。珠簾垂下，模糊了鏡中人的面容。蓋頭落下前，最后一眼，
是鏡中那一身紅妝的影子，恍惚間，竟與記憶里姐姐出嫁那日的模樣，重合了。
心口猛地一刺。府里靜得可怕，下人們早被勒令歇下，唯有我踩著鋪了紅氈的回廊，
一步步走向那間張燈結(jié)彩的喜房。鞋底軟軟，踏不出一點聲響，像一抹孤魂，
飄向命定的歸宿。喜房的門虛掩著，里面燭光暖融，幾乎要驅(qū)散這夜里的寒。我走進去，
反手輕輕合上門扇，隔絕了外面那個掛著白的世界。安靜地坐在床沿，
大紅錦被上繡著百子千孫圖，針腳密匝，刺得眼疼。時間滴答流過，
耳畔只有自己壓抑的心跳，和喜燭燃燒的細微聲響。不知過了多久，
門外終于傳來踉蹌的腳步聲，帶著濃重的酒氣。門被「吱呀」一聲推開，
一個高大身影堵在門口，遮去了大半光線。他來了。沈桓。我的姐夫，我的新郎。
他似乎是怔了一下，大抵是沒想到我真的會在這里，穿著嫁衣，等著他。隨即，
他低低地笑了一聲，反手關(guān)上門，一步步走近。濃烈的酒氣混雜著他身上慣有的冷檀香，
撲面而來，幾乎令人窒息。他停在我面前，投下的陰影將我完全籠罩。一根鑲金嵌玉的喜秤，
冰涼的，挑起了蓋頭的一角。視野驟然開闊。我抬起眼，直直望進他深不見底的眸子里。
他臉上帶著微醺的笑意，目光在我臉上流轉(zhuǎn)，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審視。那笑意加深了，
摻雜著毫不掩飾的玩味和一絲驚詫?！竾K，」他開口，聲音因醉酒而沙啞，
滾燙的指腹猝不及防地擦過我的臉頰，「一直都知道你像她，卻沒想過……穿上這嫁衣，
竟比新娘子還像她。」我的心在那瞬間被狠狠擰緊，痛得幾乎痙攣。
臉上卻漾開一個極柔、極媚的笑，眼波流轉(zhuǎn)，聲音放得又輕又軟，像帶著鉤子：「是么？」
我主動伸出手，纖白指尖隔著大紅喜服，不偏不倚，按在他左胸心口的位置。
隔著一層層衣料，能感受到其下沉穩(wěn)而有力的跳動。咚……咚……咚……一聲聲，
敲在我的指尖，也敲碎我僅存的最后一絲幻想。我仰著臉，笑得愈發(fā)嬌怯動人，吐氣如蘭，
一字一字，清晰又纏綿：「姐夫喜歡……便好。」——畢竟這顆心，原是我姐姐的。
最后這句，我只在心底，對著姐姐的亡魂，無聲說出。指尖下的心跳，沉穩(wěn)有力，
透過華貴喜服的衣料，一下一下撞擊著我的指腹。多么生機勃勃。
可我指尖仿佛還殘留著另一觸感——冰冷、僵直、心口那個被剖開后粗糙縫合的猙獰傷口。
娘親哭暈過去前，用顫抖的手一遍遍撫過姐姐蒼白的臉，
嘶啞地喃喃：「我的心兒……我的心怎么被掏空了啊……」他們都說，姐姐是急病暴斃，
心脈衰竭而亡。多好的由頭。多體面。體面得讓我在那棺槨旁，
看著那張與我一模一樣的臉毫無生機地躺著，差點信了。直到守靈那夜，
替我姐姐擦拭換衣的老嬤嬤昏死過去前，死死攥著我的袖口，眼球凸著，喉嚨里發(fā)出「嗬嗬」
的漏風聲：「二小姐……心、心沒了……大小姐的心……被、被挖走了……」
喜燭又爆開一個燈花，噼啪一聲，拉回我飄遠的魂兒。沈桓的眸色深得嚇人，
那里面映著我此刻嬌媚的笑臉，像是欣賞一件終于得手的珍貴獵物。
他捉住我按在他心口的手腕，力道不輕，帶著不容置喙的強勢，另一只手卻撫上我的鬢角，
動作近乎溫柔。「喜歡？」他重復著我的話，尾音拖長，
帶著酒醉后的慵懶和一絲危險的饜足，「自然喜歡?！顾┥砜拷?，
冷檀香混著酒氣將我徹底包裹。「從今往后，你就只是我的夫人?！?/p>
他的唇幾乎貼上我的耳廓，氣息灼熱，「別再讓我聽到『姐夫』這個稱呼?！?/p>
我順從地倚進他懷里，臉頰貼著他胸膛那劇烈心跳的地方，唇瓣無聲地開合，
吐出毒液般的字眼。姐姐，你聽見了么？你這顆心，跳得可真疼啊。他擁著我，
倒向那鋪滿百子千孫圖的錦被。紅帳不知被誰扯落，晃動著，模糊了眼前的一切。
燭火在帳外搖曳，將糾纏的身影投在墻上，扭曲，變形，如同皮影戲里光怪陸離的鬼魅。
在外人看來，這或許是洞房花燭的顛鸞倒鳳，蝕骨纏綿。于我，卻是凌遲。他的吻落下來，
帶著掠奪的氣息。我的回應看似熱烈，指甲卻深深掐進自己的掌心，
刺痛讓我維持著最后的清醒，不讓眼底的恨意泄出分毫。呼吸交錯間，
他偶爾會恍惚地低喚一個名字。有時是「婉兒」，我的姐姐，沈婉。有時……是「凝兒」，
我的名字，沈凝。在這兩個名字的交替間，我像被撕成兩半。一半是承歡的替身，
一半是蟄伏的惡鬼。夜極深了。更鼓敲過，窗外的風似乎也歇了。
身側(cè)男人的呼吸變得沉重而均勻，攬在我腰間的手臂卻依舊霸道，
仿佛在睡夢中也要牢牢禁錮所有物。我極慢、極慢地睜開眼，眼底一片冰冷的清明。
小心翼翼地挪開他沉甸甸的手臂，赤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，無聲無息。喜燭已將燃盡，
燭淚堆疊如血。微弱的光線下，我看著他沉睡的側(cè)臉，英挺俊朗，此刻卸下了所有防備，
竟有幾分孩童般的無害。我的目光滑落，最終定格在他左胸的心口。就是這里。
這里面跳動著的，不屬于他。我緩緩伸出手，指尖懸停在那寢衣之下，微微起伏的位置。
一寸之遙，能感受到那生命的熱度。姐姐，你在這里面，冷不冷？怕不怕？
他是不是用花言巧語騙了你？是不是用強取豪奪迫了你？還是……用了更不堪的手段，
剝開了你的胸膛，奪走了你活生生的心？指尖微微顫抖，一股強烈的、想要撕開那層皮肉，
將那顆心掏出來的沖動，讓我?guī)缀蹩刂撇蛔∽约??！浮齼海俊顾鋈缓貒艺Z一聲，
翻了個身。我猛地收回手，心臟幾乎跳出喉嚨，迅速退開幾步，屏息凝神。他并未醒來，
只是又沉沉睡去。我靠在冰冷的桌沿，背后驚出一層冷汗。良久，狂跳的心才漸漸平復。
不能再等了。每多等一刻，姐姐在那黑暗里就多哭一刻。
我輕輕拿起桌上那柄用來剪喜燭燈花的金剪刀，鋒利的尖刃在殘燭微光下，泛著冷冽的光。
走回床邊，我俯視著他，剪刀尖虛虛地點在他心口的位置。殺了他？現(xiàn)在就是最好的時機。
只要用力刺下去……我的手緊握著剪刀，骨節(jié)泛白。可就這樣讓他死，太便宜他了。
姐姐受的苦，誰又來償還？這背后是否還有別人？那些幫忙掩蓋、說他只是急病而亡的太醫(yī)，
那些對姐姐心口傷痕閃爍其詞的仆從……還有，他為何要挖心？僅僅是因為那荒謬的「像她」
？還是有什么更陰邪的緣由？剪刀尖微微下壓，觸及寢衣。姐姐，我該怎么辦？
就在猶豫的剎那，他忽然猛地吸了口氣，胸膛劇烈起伏，眼睛雖未睜開，眉頭卻緊緊蹙起，
臉上掠過一絲極痛苦的神色，像是陷入了極可怕的夢魘，喉嚨里發(fā)出困獸般的嗚咽。
「……疼……」他無意識地呻吟著，一只手胡亂地抓向心口，正好撞開我虛握的剪刀。
「……好疼……別……」我僵在原地，死死盯著他。是姐姐……是姐姐你在讓他疼嗎？
你在告訴我什么？他的痛苦只持續(xù)了很短一瞬，眉頭漸漸舒展，呼吸重新變得平穩(wěn)，
仿佛剛才那一下只是睡夢中的偶然。而我握著剪刀，站在紅帳投下的陰影里，
如同一個被遺忘的幽靈。天，快要亮了。我將剪刀藏回袖中，
最后看了一眼床上安然熟睡的男人，然后悄無聲息地退回冰冷的床榻外側(cè)，合上眼。
呼吸均勻，仿佛從未醒來過。喜燭終于燃到盡頭，火光掙扎了一下，徹底熄滅。
一縷青煙裊裊升起。屋內(nèi)陷入完全的黑暗。在這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里，我睜著眼，
聽見自己極輕極輕的聲音，只有枕邊人……和那顆心能聽見：「姐姐，別急。」
「我會讓他……比你現(xiàn)在，疼千倍萬倍?！?2紅帳內(nèi)呼吸漸沉，沈桓徹底睡熟。
沈凝悄無聲息地坐起，赤足踩過冰冷地面，像一抹游魂。
她的目光落在墻角那座描金漆箱——沈婉的嫁妝，如今成了她的。箱蓋開啟，
帶著淡淡樟腦和舊日馨香。她的指尖掠過姐姐的舊衣，細細摩挲，
最終在一件貼身小衣的內(nèi)襯里，觸到一處異樣的硬結(jié)。拆開密密的針腳，
一枚薄如蟬翼的玉鎖片落入掌心，觸手溫潤，卻帶著不祥的冰涼。鎖片上刻著奇異符文，
中央一點暗紅，似干涸的血跡。她心頭猛震。這絕非尋常飾物。指尖無意識撫過那點暗紅，
一聲極輕極壓抑的啜泣自身后響起，帶著她熟悉的、姐姐的嗓音：「…凝兒…痛……」
沈凝猝然回頭。帳內(nèi)沈桓翻了個身，呼吸平穩(wěn)，并無異狀。是幻覺？
還是……她死死攥緊玉鎖片，冰冷的邊緣硌得掌心生疼。姐姐留下的，絕不僅僅是這顆心。
天，快亮了。她將玉鎖片藏入袖中深處，躺回原處，閉上眼，仿佛從未離開。
身側(cè)的男人無意識地貼近，手臂攬過她的腰，心口與她背脊相貼，那心跳聲穿透骨肉，
一聲聲，敲在她的脊梁骨上。她睜開眼，望著帳頂模糊的鴛鴦戲水圖，眼底一片冰冷的清醒。
姐姐，再等等。這溫柔冢，我定要他親手為自己掘就。沈桓的手臂沉甸甸地壓著，
呼吸均勻地拂過她的后頸。沈凝僵著身子，袖中那枚玉鎖片像一塊冰，貼著她的肌膚，
寒意直往骨頭縫里鉆。姐姐那聲模糊的「痛」仿佛還在耳邊，
與身后這顆心沉穩(wěn)的跳動聲交織，撕扯著她的神經(jīng)。天光透過窗欞，
將屋內(nèi)奢靡的紅染上一層灰白。身側(cè)的男人動了一下，喉嚨里發(fā)出一聲慵懶的喟嘆，
攬在她腰間的手緊了緊，帶著剛醒時的沙?。骸冈趺葱堰@么早？」他的鼻尖蹭了蹭她的發(fā)絲，
姿態(tài)親昵自然，仿佛他們真是一對恩愛纏綿的新婚夫妻。沈凝壓下喉間的哽塞，
極慢地轉(zhuǎn)過身，將自己埋進他懷里，臉頰貼著他心口的那片肌膚，聲音軟糯，
帶著恰到好處的嬌怯與依賴：「做了個夢，有些怕?！埂概?？夢到什么了？」沈桓低笑，
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梳理著她的長發(fā)。「夢到……姐姐。」
她感覺到他撫弄她頭發(fā)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，隨即更緊地抱住他，聲音微顫，
「夢到她渾身是血，說心口好疼……姐夫，姐姐走的時候，真的只是急病嗎？
為何會那般痛苦？」她仰起臉，眼底水光瀲滟，
恰到好處地盛滿了恐懼、悲傷和一絲依賴的探詢。沈桓垂眸看她，眼神深幽，
像是要透過她這張與亡妻一模一樣的臉，看清她心底真正翻涌的東西。他沉默了片刻，
指尖拭過她眼角并不存在的淚痕?！竿駜旱牟淼眉?，心脈衰竭之癥，發(fā)作時確是極痛苦的。
」他的聲音低沉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沉痛與回避，「過去了，別再想了。
如今你才是我的夫人?！顾皖^，一個吻落在她的額頭，輕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終結(jié)意味。
「今日帶你去看看府庫，挑些你喜歡的東西。婉兒往日留下的，你若看得上，也盡可拿去?！?/p>
他語氣輕松地轉(zhuǎn)移了話題，仿佛只是寵愛新婦的尋常舉動。沈凝心底冷笑?？纯锤畮欤?/p>
是試探，還是想看看她會對姐姐的哪些舊物感興趣？她面上卻綻開一個依賴又驚喜的笑，
用力點頭：「都聽姐……都聽夫君的?！蛊鹕硎釆y時，沈凝借著整理袖口的動作，
將那枚玉鎖片悄悄塞進妝匣最底層，用一捧珍珠壓住。冰涼的觸感短暫停留在指尖。
沈桓已穿戴整齊，站在鏡前由小廝伺候著系腰帶。他透過銅鏡看她，
狀似無意地開口：「說起來，婉兒生前有件心愛之物，一枚白玉雕的小鎖片，她總貼身戴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