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淵殿的雪，下得比二十年前那場焚山的火還要烈。鉛灰色的云層像浸了血的棉絮，
沉沉壓在殿頂?shù)男F獸首上，雪粒子砸在雕花欄桿上，噼啪作響，
那聲音像極了當年青云宗弟子的劍，刺穿我同門師兄胸膛時發(fā)出的悶響——鈍重，黏膩，
帶著皮肉撕裂的慘意。我攏著玄色長袍站在廊下，袍角還沾著昨夜處理叛徒時濺上的血漬，
早已凍成深色的硬塊，隨著我的動作輕輕磕碰著臺階，發(fā)出細碎的聲響。風裹著雪灌進衣領，
我卻沒覺得冷。二十年前的寒意早就刻進了骨子里，那年冬天，
我躲在宗門“玄清觀”后山的斷壁殘垣后，看著青云宗的人舉著火把，
把藏書閣的柏木梁燒得噼啪作響，火星子濺到雪地上，轉眼就滅了，
只留下一個個焦黑的印子。柳長老站在火光里，白須被熱浪吹得飄起，手里的長劍滴著血，
他親手把我最后一個師兄——清玄的頭砍下來，掛在山門的旗桿上示眾。
清玄的血順著旗桿往下淌，在雪地里積成一灘暗紅的冰，我攥著他斷落的劍穗，
指甲嵌進掌心，血混著雪水凍在手里，那股冷意，直到現(xiàn)在還能從骨髓里滲出來。那天之后，
我成了玄清觀唯一的活口。我躲在亂葬崗的尸體堆里，啃過樹皮，喝過融化的雪水，
看著青云宗的人把同門的尸體拖去喂狗，聽著他們笑著說“玄清觀的魔頭，
死了都不配入土”。從那時起，我就知道，這世上根本沒有什么“正道”，
所謂的“替天行道”，不過是強者踩著弱者的骨頭，給自己立的牌坊。我要活下去，
要變得比他們更強，要讓那些高高在上的“屠龍者”，也嘗嘗從云端摔進深淵，
被仇恨啃噬骨頭的滋味。我轉身往殿內走，剛路過殿前那棵老松，
腳下卻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。低頭看去，松樹下蜷著一團小小的影子，
破破爛爛的灰布裹著嶙峋的骨架，露在外面的腳踝凍得發(fā)紫，皮膚皺巴巴地貼在骨頭上，
風一吹，整個人都像要被吹散架。他聽見腳步聲，猛地抬頭。小臉皸得脫了皮，
凍裂的嘴角還沾著點麥餅渣，鼻尖通紅，像只受了驚的小兔子。見我盯著他，
他先是瑟縮了一下，往松樹后縮了縮，露出的眼睛卻還在偷偷打量我。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，
他又慢慢往前挪了挪，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掏出半塊硬得能硌出牙印的麥餅，往我面前遞。
餅邊沾著雪粒，邊緣還有被啃過的痕跡，他的指尖凍得蜷曲，指節(jié)泛著青白色，
連聲音都軟得發(fā)顫，還帶著點沒忍住的哭腔：“仙、仙長……我真不餓，你吃吧，
你看著好冷……”那雙眼亮得晃人，眼仁像浸在雪水里的黑曜石，
連眼尾沾著的雪沫都像碎了的星子?？晌覜]看那雙眼，
我的目光落在他攥著餅的手——那樣小，那樣軟，指甲縫里還嵌著泥和草屑，
指腹因為用力攥著餅，壓出了深深的紋路。我突然生出個念頭：不如就養(yǎng)著他，
養(yǎng)在這寒淵里，看一顆干凈的人心，怎么被我親手揉碎，怎么變成和我一樣的東西。
我解下外袍裹住他，袍角還帶著我身上的寒氣，他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，往我身邊縮了縮，
小腦袋在我腰側蹭了蹭。我?guī)е氐?，穿過黑漆漆的回廊，廊柱上掛著的燈籠里，
燭火忽明忽暗，映得墻上我當年練劍時留下的劍痕，像一道道猙獰的傷疤。
殿內的地面是青黑色的石板，常年不見陽光，透著一股刺骨的涼，角落里堆著些廢棄的鎖鏈，
是我以前用來鎖住不聽話的下屬的。我讓小童子給他找了件干凈的粗布衣裳，
又端來一碗熱粥。他坐在桌邊，小口小口地喝著粥，眼睛卻一直盯著我，像只好奇的小貓。
我坐在他對面，指尖敲著桌面，問他：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他抬起頭，粥水沾在嘴角，
小聲說：“我、我沒有名字，村里人都叫我‘小乞兒’?！薄澳俏医o你取個名字吧。
”我看著他，想起當年清玄師兄最喜歡的鳥，“就叫阿鸞吧。鸞鳥的鸞?！彼麄冋f鸞是瑞鳥，
能避災厄，可我心里清楚，我不過是想在這腐臭的深淵里，養(yǎng)個能見證我復仇的活物，
養(yǎng)個能替我把仇恨續(xù)下去的“容器”。我要讓他記住，他的名字是我給的，他的命是我救的，
他這輩子，都該為我而活，為我的仇恨而活。從那天起，阿鸞就留在了寒淵殿。
我給他安排了一間靠近我書房的房間，房間里沒有窗戶，只有一盞常年亮著的油燈，
我不想讓他看見外面的陽光——陽光是給“正道”的，是給那些干凈人的，他既然跟著我，
就該永遠待在黑暗里。我開始教他術法。每天清晨，天還沒亮，我就把他叫起來，
讓他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扎馬步，扎到雙腿發(fā)抖，站不起來為止。我嘴上說“先學護身，
再學御敵”，卻故意在護身劍法里摻了陰毒的起手式——那招式看著是格擋，
實則能借著對方的力道，斷人經(jīng)脈。我教他畫符，卻只教他那些能傷人、能索命的符，
從來不教他療傷的咒術。有次他練劍時不小心劃破了手，血流個不停，他哭著來找我，
問我有沒有辦法止血。我看著他手腕上的傷口，血珠順著指尖往下滴，落在石板上，
暈開一小片紅。我卻只是冷冷地說：“這點小傷都受不了，以后怎么幫我殺仇人？
”他愣了愣，然后低下頭，用袖子擦了擦眼淚，小聲說：“師尊，我知道了，我會忍住的。
”我給他人間最好的錦緞，讓他穿得比寒淵殿里任何一個人都體面。
他第一次穿上那件月白色的錦袍時，高興得轉了好幾個圈，跑到我面前，笑著說：“師尊，
這衣服真好看！”我看著他的笑臉，心里卻沒有一絲波瀾，
只覺得這笑容真礙眼——干凈的東西，就該被弄臟。我故意在他練劍的時辰，
把刑臺設在他看得見的地方。刑臺上，綁著一個背叛我的下屬，我讓手下用鞭子抽他，
鞭子上裹著細鹽，抽在皮肉上，“啪”的一聲響，能震得殿頂落雪，血珠濺得到處都是。
那下屬的慘叫聲，穿透了回廊，傳到阿鸞的耳朵里。他握著劍的手開始發(fā)抖，臉色變得蒼白，
卻不敢回頭，只能咬著牙，繼續(xù)練劍。我走到他身邊，拍了拍他的肩膀，說：“你看，
這就是背叛我的下場。以后你要是敢背叛我，也是一樣的結果?！彼纳眢w抖得更厲害了，
卻還是用力點了點頭，說：“師尊，我不會背叛你的，永遠都不會。
”我還把殿中唯一的銀霜爐挪到他的房間里，每天讓小童子添足銀絲炭，爐火燒得旺，
暖得他總犯困?？蓻]人知道，我在爐子里摻了微量的“蝕心香”。那香是我用百種毒草煉的，
聞著沒味，卻能慢慢磨軟人的骨，在心底埋下狠戾的種子——平日里瞧不見，
可一旦沾了血、碰了恨，那種子就會破土而出，長成纏人的藤，把所有的柔軟都勒死。
阿鸞總黏著我，像條無知的小尾巴。我在丹房煉毒丹，爐煙嗆得他直咳嗽，眼淚汪汪的，
卻還會坐在小凳上剝松子。他的小手還沒長開，捏著松子殼，費勁地掰開來，
有時候會不小心把松子仁捏碎，他就會懊惱地皺皺眉頭，然后重新剝一顆，
先把完整的果仁遞到我嘴邊，奶聲奶氣地說：“師尊，松子解膩，你快嘗嘗，我剝了好久。
”我會接過松子仁，放在嘴里，卻從來沒夸過他。我知道，我不能對他太好，
一旦讓他感受到了溫暖，他就會變得軟弱，變得不像我想要的“容器”。
有次我處理一個叛徒，用的是“噬魂術”。那術法能讓人的魂魄一點點被抽離，
過程極其痛苦，受術者會發(fā)出撕心裂肺的慘叫，七竅流血而死。阿鸞站在旁邊，
看得臉色發(fā)白，雙手緊緊攥著衣角，指甲都快嵌進肉里了。等我處理完，
他怯生生地拽了拽我的袍角，睫毛上掛著淚，聲音細得像蚊蚋：“師尊，
他、他好疼啊……我們能不能別用這么疼的辦法？”我低頭看著他，眼神冷得像冰：“疼？
當年我的師兄被柳長老砍頭的時候，難道不疼嗎？那些被青云宗殺死的同門，難道不疼嗎？
阿鸞，你要記住，對敵人的仁慈，就是對自己的殘忍。”他的眼淚掉了下來，
砸在我的袍角上，暈開一小片濕痕，卻還是點了點頭，說：“師尊，我記住了。
”我開始有意無意地引導他。吃飯時，我會提起當年青云宗如何“誣陷”玄清觀，
說他們搶了玄清觀的秘籍，還放火燒了藏書閣，隱去我后來為了復仇，
屠了三個依附青云宗的村落的事。我會給阿鸞講清玄師兄的事，講他如何保護我，
如何被柳長老殺死，講的時候，我會故意加重語氣，讓他感受到我的恨意。阿鸞聽得很認真，
眼睛里的光一點點變暗，慢慢燃起怒火。有次他聽完，攥著拳頭，說：“師尊，
柳長老太壞了，我以后一定要殺了他，為師兄報仇！”我拍了拍他的頭，說：“好，
師尊等著那一天?！蔽疫€會帶他去寒淵殿的地牢。地牢里關押著一些我抓來的青云宗弟子，
他們被鐵鏈鎖著，渾身是傷，有的已經(jīng)神志不清，只會發(fā)出痛苦的呻吟。我讓阿鸞看著他們，
說：“你看，這些人都是你的仇人，是他們毀了我的宗門，殺了我的師兄。以后，
你要親手殺了他們?！卑Ⅺ[看著那些人，身體有些發(fā)抖，卻還是堅定地說：“師尊，我會的。
”有一次，我故意放了個青云宗的探子進殿，
讓他“不小心”說出當年柳長老如何親手殺了清玄師兄，
如何把清玄師兄的頭掛在旗桿上示眾。然后我讓阿鸞“恰好”聽見。那天，阿鸞跑來找我，
眼睛紅得像要滴血，攥著劍的手都在抖，聲音因為憤怒而變得沙啞：“師尊，
我要殺了柳長老，我現(xiàn)在就去！”我攔住他，說：“阿鸞，你現(xiàn)在還不夠強，去了只會送死。
等你再練幾年，師尊就帶你去找他報仇?！彼е?，點了點頭，說：“好，
我會好好練劍的，我一定要變得很強很強?！比兆右惶焯爝^去，阿鸞漸漸長大了，
他的劍術越來越精湛，眼神也越來越冷。他不再像以前那樣，會因為踩死一只螞蟻而難過，
也不再會因為看見別人受傷而掉眼淚。他開始主動幫我處理叛徒，用我教他的陰毒招式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