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交車在大學(xué)門口停下時,林晚晴特意對著車窗玻璃理了理衣領(lǐng)。淺藍(lán)色連衣裙的領(lǐng)口有些松,她伸手將褶皺撫平,指尖觸到鎖骨處細(xì)膩的皮膚,忽然想起上一次這樣認(rèn)真打扮,還是三年前張浩的初中畢業(yè)典禮。
校門口人來人往,大多是背著雙肩包的年輕學(xué)生,穿著鮮艷的T恤和牛仔褲,笑著打鬧著走過。林晚晴站在公交站臺旁,看著眼前朝氣蓬勃的景象,竟有些恍惚——她也曾是這里的學(xué)生,只是當(dāng)年的師范學(xué)院早已合并入這所綜合性大學(xué),記憶里的紅磚教學(xué)樓,如今只剩下一片翻新的草坪。
手機(jī)在口袋里輕輕震動,是顧深發(fā)來的消息:“我剛下課,在南門的梧桐樹下等你,穿米白色襯衫。”
林晚晴抬眼望去,不遠(yuǎn)處的南門入口處,確實有一排高大的梧桐樹。樹葉在正午的陽光下投下濃密的陰影,一個穿著米白色襯衫的男人正站在樹下,手里拿著一本書,偶爾抬頭看向來往的人群。
是顧深。
他比高中時清瘦了些,頭發(fā)梳得整齊,戴著一副細(xì)框眼鏡,鏡片后的眼神依舊溫和。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他身上,在襯衫上灑下斑駁的光點,竟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了不少。林晚晴看著他,想起高中時他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,陽光照在他認(rèn)真做題的側(cè)臉上,也是這樣的光景。
她深吸一口氣,拎著包慢慢走過去。腳底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,每走一步都牽扯著神經(jīng),可她卻刻意放慢了腳步——她有些緊張,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語氣跟他打招呼,是該像老朋友一樣自然,還是該保持幾分生疏的客氣。
“晚晴?!鳖櫳钕瓤吹搅怂χ龘]手,聲音溫和,“等很久了吧?我剛下課,學(xué)生問問題耽誤了一會兒?!?/p>
“沒有,我也剛到?!绷滞砬缱叩剿媲?,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“麻煩你特意跑一趟,還耽誤你休息?!?/p>
“不麻煩,正好我也想出來透透氣。”顧深晃了晃手里的書,封面是深藍(lán)色的,上面印著《唐宋詞選》四個燙金的字,“這本書是我上大學(xué)時買的,里面有一些我當(dāng)年做的筆記,可能有點亂,你不介意就好?!?/p>
林晚晴接過書,指尖觸到封面,有些粗糙的質(zhì)感,卻帶著歲月的溫度。她翻開第一頁,里面夾著一張泛黃的書簽,上面是顧深的字跡,寫著“人生如逆旅,我亦是行人”。字如其人,沉穩(wěn)有力,帶著淡淡的書卷氣。
“謝謝你,顧深?!彼仙蠒?,抱在懷里,像是抱住了一件珍貴的寶物,“我找這本書找了很久,沒想到你這里有。”
“高中時你就說喜歡這本書,我一直記著。”顧深看著她,眼神里帶著懷念,“那時候你總說,以后要當(dāng)一名語文老師,帶著學(xué)生讀詩詞,看遍山川湖海?!?/p>
林晚晴的心猛地一揪,眼眶瞬間就熱了。她低下頭,看著懷里的書,聲音有些沙?。骸澳菚r候太年輕,想法太簡單了。”
顧深沒有再提過去的事,只是指了指旁邊的咖啡館:“要不要進(jìn)去坐一會兒?喝杯咖啡,歇一歇。”
林晚晴抬頭看了看他,又看了看自己的腳,有些猶豫:“不了吧,我……”
“我看你走路不太方便,是不是腳受傷了?”顧深注意到她微微踮著腳,眉頭皺了起來,“進(jìn)去坐一會兒吧,店里有軟座,能舒服點?!?/p>
盛情難卻,林晚晴只好點了點頭。兩人并肩走進(jìn)咖啡館,里面人不多,舒緩的音樂在空氣中流淌,讓人心情平靜了不少。顧深找了個靠窗的位置,讓林晚晴坐下,然后去點咖啡。
林晚晴坐在座位上,把《唐宋詞選》放在桌上,又從包里拿出那個紅色的錦盒——她早上出門時,鬼使神差地把毛筆也帶來了。她打開錦盒,拿出那支刻著“向陽”二字的毛筆,輕輕放在書上。
“這支筆……”顧深端著咖啡回來,看到毛筆,愣了一下,然后笑了,“這不是我高中時送你的那支嗎?你還留著?”
“嗯,一直沒舍得扔。”林晚晴拿起毛筆,遞給顧深,“你看,筆桿上的字還在,就是有點舊了?!?/p>
顧深接過毛筆,仔細(xì)看了看,然后輕輕摸了摸筆桿上的“向陽”二字,眼神里滿是懷念:“那時候我攢了三個月的零花錢,才買下這支筆。老板說這是狼毫筆,寫起來很順手,適合初學(xué)者。沒想到你竟然留了這么多年?!?/p>
“那時候你教我寫書法,我總寫不好橫劃,你還笑話我?!绷滞砬缦肫鸶咧袝r的趣事,忍不住笑了,眼角的細(xì)紋也變得柔和起來。
“我哪敢笑話你?”顧深也笑了,“你那時候自尊心強(qiáng),寫不好就躲在教室里哭,我還得哄你半天。后來還是我每天陪你練,你才慢慢找到感覺?!?/p>
兩人聊起高中時的日子,像是打開了話匣子。從教室后面的書法練習(xí),到周末一起去圖書館看書;從運(yùn)動會上顧深替她跑八百米,到畢業(yè)時兩人在梧桐樹下交換畢業(yè)贈言。那些被歲月塵封的記憶,此刻都變得清晰起來,像是就發(fā)生在昨天。
林晚晴喝了一口咖啡,溫?zé)岬囊后w滑過喉嚨,驅(qū)散了心底的寒意。她看著對面的顧深,忽然覺得,和他聊天很舒服——不用刻意偽裝,不用小心翼翼,就像回到了那個單純美好的高中時代,沒有婚姻的煩惱,沒有生活的壓力,只有詩詞和書法,只有簡單的快樂。
“對了,你最近還練書法嗎?”顧深忽然問。
林晚晴愣了一下,然后搖了搖頭,有些不好意思地說:“結(jié)婚后就沒怎么練了,一直在家里帶孩子、做家務(wù),沒時間也沒精力。昨天收拾東西時,才把這支筆找出來。”
“太可惜了。”顧深看著她,眼神里帶著惋惜,“你當(dāng)年的字很有天賦,只要堅持練,肯定會有成就的。”
“都這么多年了,早就忘得差不多了。”林晚晴笑了笑,拿起毛筆,在指尖轉(zhuǎn)了轉(zhuǎn),“昨天試著寫了幾個字,都很生疏,連橫劃都寫不直了?!?/p>
顧深放下咖啡杯,看著她:“要不要試試?我記得這家咖啡館有紙筆,我去借一張?!?/p>
不等林晚晴回答,他就起身走向吧臺。不一會兒,他拿著一張空白的便簽紙和一支鋼筆回來,放在桌上:“先用這個試試,找找感覺。”
林晚晴看著桌上的便簽紙,又看了看顧深鼓勵的眼神,猶豫了一下,還是拿起了鋼筆。她深吸一口氣,在紙上慢慢寫下一橫。
筆畫有些歪,起筆太重,收筆又太輕,看起來很生硬。林晚晴有些尷尬地笑了笑,把紙推到一邊:“你看,我說吧,都忘光了?!?/p>
顧深沒有說話,只是拿起鋼筆,在另一張便簽紙上寫下一橫。筆畫平直,起筆藏鋒,收筆有力,看起來格外流暢。“你看,寫橫劃的時候,要注意起筆、行筆和收筆。起筆時要輕輕頓一下,行筆時要平穩(wěn),收筆時要回鋒。”他一邊說,一邊把紙推到林晚晴面前,“你再試試,慢慢來,別著急。”
林晚晴看著顧深寫的橫劃,又想起高中時他教她寫字的場景。那時候他也是這樣,耐心地教她每一個筆畫,一遍又一遍,直到她學(xué)會為止。她深吸一口氣,拿起鋼筆,按照顧深說的方法,慢慢寫下一橫。
這一次,筆畫比剛才直了些,起筆和收筆也找到了些感覺。顧深看著她寫的字,點了點頭:“很好,比剛才好多了。再來一次,注意手腕要穩(wěn)?!?/p>
林晚晴又寫了幾橫,一次比一次好。她漸漸找到了當(dāng)年的感覺,手腕也變得靈活起來。她看著紙上越來越平直的橫劃,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——這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筆畫,更是她找回自我的第一步。
“對了,顧深,”林晚晴放下鋼筆,忽然想起什么,“你現(xiàn)在還教書法嗎?我昨天在網(wǎng)上看到,你好像在一個傳統(tǒng)文化平臺上做講座?!?/p>
“偶爾會做一些公益講座,主要是普及傳統(tǒng)文化?!鳖櫳铧c了點頭,“我覺得現(xiàn)在的年輕人對傳統(tǒng)文化了解太少了,能盡一點力就盡一點力。怎么,你對這個感興趣?”
“嗯,我昨天看了你的講座,覺得很有意思?!绷滞砬缧α诵Γ拔蚁?,要是以后有時間,我也想重新練練書法,說不定還能跟你學(xué)學(xué)?!?/p>
“當(dāng)然可以?!鳖櫳羁粗凵窭餄M是鼓勵,“如果你想練,我可以給你推薦一些字帖,也可以告訴你一些練習(xí)的方法。書法是個慢功夫,只要堅持,肯定會有進(jìn)步的?!?/p>
兩人又聊了一會兒,從書法聊到詩詞,從傳統(tǒng)文化聊到生活瑣事。林晚晴發(fā)現(xiàn),顧深不僅學(xué)識淵博,而且很懂生活。他會自己做飯,會陪女兒畫畫,會在周末帶著女兒去公園放風(fēng)箏。他說:“生活再忙,也要留一點時間給自己,留一點時間給家人。”
這句話讓林晚晴心里很有感觸。她想起自己這二十年的生活,每天都在圍著家庭和丈夫轉(zhuǎn),從來沒有留一點時間給自己。她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,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,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。
“時間不早了,我該回去了,浩浩下午要放學(xué)了?!绷滞砬缈戳丝磿r間,已經(jīng)快下午四點了,“今天真的謝謝你,顧深,不僅給了我書,還陪我聊了這么久?!?/p>
“不用客氣,能和你聊天我也很開心?!鳖櫳钇鹕?,幫她拿起包,“我送你到公交站吧,你腳不方便。”
林晚晴沒有拒絕,兩人并肩走出咖啡館。校門口的梧桐樹依舊高大,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地上,形成一個個小小的光斑。
“對了,晚晴,”走到公交站旁,顧深忽然停下腳步,看著她,“如果你以后有什么事,或者想聊書法、聊詩詞,都可以給我發(fā)微信。別客氣,我們是老同學(xué),也是朋友?!?/p>
林晚晴看著他,心里暖暖的,點了點頭:“好,謝謝你,顧深?!?/p>
公交車來了,林晚晴走上車,回頭朝顧深揮手。顧深站在原地,也朝她揮手,笑容溫和。公交車慢慢開動,林晚晴坐在靠窗的位置,看著顧深的身影越來越小,直到消失在視線里。
她拿出懷里的《唐宋詞選》,翻開第一頁,看著顧深寫的那句“人生如逆旅,我亦是行人”,忽然覺得,自己的人生,也許真的可以重新開始。她拿出手機(jī),點開和蘇敏的聊天框,敲下一行字:“敏敏,我想重新練書法,我想為自己活一次?!?/p>
發(fā)送成功的瞬間,手機(jī)又震了一下,是張浩發(fā)來的微信:“媽,我下午放學(xué)想跟你一起去超市,買點菜,晚上我給你做飯?!?/p>
林晚晴看著那條消息,忍不住笑了,眼淚卻也掉了下來。她知道,未來的路可能會很難走,會有很多困難和挑戰(zhàn),可她不再害怕了。她有朋友的支持,有兒子的陪伴,有自己喜歡的事情,還有重新開始的勇氣。
公交車在馬路上平穩(wěn)地行駛著,窗外的風(fēng)景慢慢向后退去。林晚晴靠在椅背上,閉上眼睛,腦海里浮現(xiàn)出自己寫書法的樣子——陽光照在宣紙上,她握著那支刻著“向陽”二字的毛筆,慢慢寫下一橫,筆畫平直,起筆藏鋒,收筆有力。
她知道,這是她找回自我的第一筆,也是她向陽而生的第一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