擁擠、悶熱、混雜著汗味、泡面香和孩童哭鬧聲的車廂。月瑤蜷縮在硬座角落，窗外的田野、河流、城鎮(zhèn)飛速倒退，卻無法帶走她心頭的陰霾。每一次車輪與鐵軌的撞擊聲，都像敲打在她緊繃的神經(jīng)上。
紛亂的思緒如同窗外模糊的風景：
“手機丟了？”（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背包帶）
“表演系暑假…聽說很多學生都會去實踐？是去拍廣告還是演話劇了？可他才大二啊…” （她對那個光怪陸離的圈子認知模糊，僅有的印象來自星雷偶爾興奮提及的“夢想”）
“我這樣一聲不響地跑去…會不會太唐突？他…會怎么想我？”（臉頰微微發(fā)燙）這些年，我藏得那么小心。圖書館里假裝偶遇時狂跳的心，籃球場邊偷偷遞水時指尖的顫抖，傅星堯’…他那么耀眼，身邊從不缺女孩，他真的…能感受到角落里我的目光嗎？他會接受這份小心翼翼藏了這么多年的心意嗎？還是…只把我當需要照顧的鄰家妹妹？
最深的恐懼如同車廂角落的陰影，悄然蔓延：“這么久沒消息…是不是…他遇到了更讓他心動的女孩？在那個繁華的大學里，在那個充滿誘惑的表演系…”這個念頭讓她胸口悶痛，幾乎窒息，卻又被她倔強地壓下。綠皮火車晃晃悠悠地穿行在暮色里，窗外的天光一點點暗下去，攪不散滿室粘稠的熱。夏月瑤把臉貼在冰涼的玻璃窗上，映出自己模糊的影子——那條淺藍色連衣裙被汗浸出淡淡的水漬，像她此刻濕答答的心情。
鄰座的大媽嗑著瓜子，和對面的男人嘮著家常：“現(xiàn)在的年輕人啊，一上大學就野了，我家小子去了上海，倆月沒打一個電話，問就是忙，誰知道是忙著念書還是忙著處對象呢……”
火車哐當一聲碾過鐵軌接縫，震得她指尖發(fā)麻。她忽然很想知道，傅星堯現(xiàn)在還會不會對著銀杏樹發(fā)呆？他的草稿紙上，會不會畫著別的女孩的名字？
她從背包里摸出那張被體溫焐得溫熱的錄取通知書，指尖劃過“武漢大學”四個字時，忽然想起十六歲那個夏天。傅星堯蹲在槐樹下系鞋帶，白襯衫的袖口卷到手肘，露出小臂上被樹枝劃的細小傷痕。他抬頭沖她笑，陽光漏過樹葉的縫隙，在他臉上跳成細碎的光斑：“月瑤，等以后到了武漢，哥帶你去吃戶部巷的熱干面，比咱大院門口那家香十倍。”
那時他剛和家里吵完架，嘴角還帶著沒擦干凈的牙膏沫，眼里的光卻亮得驚人，像攥著整個夏天的太陽。可現(xiàn)在，那個說要帶她吃熱干面的人，連她的電話都不肯接了。
夏月瑤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，慌忙把通知書塞回包里，指尖卻不小心觸到了一個硬紙殼——是她臨走前偷偷從傅星堯窗臺上摘的那片銀杏葉，被她壓在字典里兩年，邊緣都泛了黃。
高一那年深秋，她總看見傅星堯?qū)χ巴獾你y杏樹發(fā)呆，手里轉(zhuǎn)著筆，草稿紙上畫滿歪歪扭扭的銀杏葉。后來她才知道，那是武漢大學的校樹。
夜色漸濃，車廂里的燈亮了，昏黃的光打在每個人疲憊的臉上。夏月瑤從背包里拿出一個小小的筆記本，翻開第一頁，是用鉛筆寫的“傅星堯”，字跡被反復描摹，已經(jīng)有些模糊。
后面記著密密麻麻的小事：
“3月12日，他今天穿了件黑色衛(wèi)衣，在籃球場投進了三個三分球。”
“5月20日，他把早餐分給了同桌的女生，我有點難過。”
“6月7日，中考第一天，他沖我比了個加油的手勢?！?/p>
最后一頁停留在兩年前的8月，只有一句話：“傅星堯今天去武漢了，風很大，他沒回頭?！?/p>
筆尖懸在紙上，半天落不下去。她想問他，這兩年你到底在忙什么？想問他，還記得槐樹下的約定嗎？想問他，有沒有哪怕一秒鐘，像她惦記他一樣，想起過那個跟在他身后的小跟班？可這些話，終究只在喉嚨里打了個轉(zhuǎn)，又咽了回去。火車駛進一個隧道，窗外瞬間陷入一片漆黑，連自己的影子都消失了。夏月瑤閉上眼睛，聽見心臟在胸腔里咚咚地跳，像在叩問著什么。
也許她根本不用問答案。當她瞞著父母買了這張單程票，當她把所有志愿都填向武漢，當她攥著那張錄取通知書在火車站站了整整一下午，答案就已經(jīng)寫好了。就像星星總會追著月亮跑，而她的人生，從遇見傅星堯的那天起，就注定要沿著他的軌跡，一路向南。
隧道盡頭的微光刺破黑暗時，夏月瑤忽然睜開眼。指尖觸到手機震動的瞬間，屏幕上跳動的“星堯哥哥”四個字像團火，燙得她指尖發(fā)麻。
她幾乎是抖著按下接聽鍵，還沒來得及調(diào)整呼吸，那邊就傳來一聲極輕的“喂”。
夏月瑤的呼吸驟然停住。是傅星堯的聲音，比兩年前沉了些，裹著點剛睡醒的沙啞，像被晨露浸過的羽毛，輕輕搔在心尖上，癢得人眼眶發(fā)酸。
她張了張嘴，喉嚨卻像被砂紙磨過，干澀得發(fā)不出半點聲音。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時漫了進來，淌過她攥緊的指節(jié)，落在顫抖的睫毛上。那層細碎的銀輝晃啊晃，像把天上的星子揉碎了，輕輕撒在她眼里。
“是我，”她終于攢足力氣，聲音發(fā)顫卻清晰，“星堯哥哥，我兩小時后到武昌火車站，你……有空見我嗎？”
電話那頭靜了半秒，隨即傳來他略帶倉促的聲線，帶著點被驚擾的茫然：“你怎么突然來了？”語氣里藏著不易察覺的緊繃，“我在參加全封閉式培訓，走不開?！?/p>
夏月瑤握著手機的手指猛地收緊，指節(jié)泛白。車廂里的空調(diào)風卷著泡面味吹來，她卻覺得心口涼颼颼的。
“那……”她還沒說下去，就被他打斷。
“你只能自己到學校的梅園小劇場找我了，”他的聲音快了些，背景里隱約傳來模糊的集合哨聲，“先不跟你說了，手機要上交了?！?/p>
頓了頓，他似乎想起什么，補充了一句，語氣比剛才軟了些：“路上注意安全?！?/p>
忙音突兀地響起時，夏月瑤還維持著舉著手機的姿勢。隧道已經(jīng)徹底拋在身后，窗外的月光亮得晃眼，可她睫毛上的星子，不知何時已化成了水，順著臉頰滑進衣領里，涼得像塊冰。
兩小時后的武昌火車站，人潮洶涌。她攥著那張被體溫灼熱的錄取通知書，站在陌生的城市街頭，突然發(fā)現(xiàn)自己這場孤注一擲的奔赴，原來從一開始，就沒趕上他的時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