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的罵聲無處不在，精準地砸向每一個疏漏。但李默也漸漸看到，誰的膠鞋底快掉了，第二天門口會多出一雙半舊勞保鞋，扔過來的動作像投擲武器，伴隨著一句：“媽的，腳臭熏死魚了，換上新鞋滾遠點！”誰中暑暈倒了，她一邊罵著“嬌情”，一邊指揮人抬到陰涼處，灌藿香正氣水，那藥水往往是她從自己那個臟兮兮的挎包里掏出來的。
發(fā)工錢時，她一分不差，甚至有一次，一條船的貨特別多，大家加班到后半夜，結(jié)賬時每人多了二十塊錢。劉姐甩著鈔票，嘴里還是不干凈：“媽的，便宜你們這群王八蛋了，買點豬油擦擦嘴，別明天干活光哼哼！”
李默攥著那些沾著魚腥和汗水的鈔票，每一次都像第一次那樣，數(shù)得小心翼翼。他留出剛好夠吃飯的極少一點，剩下的，通過碼頭外那個搖搖欲墜的ATM機，一筆一筆，轉(zhuǎn)給不同的賬戶。數(shù)額很小，小到在龐大的債務(wù)面前近乎可笑。但每轉(zhuǎn)出一筆，他心口的巨石似乎就被鑿下微不足道的一小塊，呼吸能略微順暢一絲。
他不再去數(shù)日子，只是機械地跟著哨聲起伏。皮膚被海風(fēng)和烈日染得黝黑，胳膊和肩膀的肌肉漸漸隆起，雖然依舊精瘦，卻有了力量。他能扛起更重的箱子，腳步也穩(wěn)了許多。偶爾，在極度疲憊的間隙，他抬眼看這片碼頭：晨曦中歸航的漁船剪影，夕陽下盤旋鳴叫的海鷗，夜里永不停歇的燈火和轟鳴。這里丑陋、粗糲、磨人，但它 strangely, 給了他一個支點。
一天傍晚，剛卸完一船墨魚，眾人都累得癱坐在碼頭邊喝水喘氣。突然，小飛那個破舊的手機響了起來，鈴聲刺耳。他看了一眼屏幕，臉色瞬間變得慘白，手抖得幾乎拿不住手機。
電話那頭的聲音很大，即使沒開免提，周圍的幾個人也能隱約聽到一些兇狠的威脅詞匯：“……最后期限……找到你……卸你一條腿……”
小飛嘴唇哆嗦著，一句話也說不出，額頭上全是冷汗。
周圍瞬間安靜下來。工友們互相看了一眼，神色復(fù)雜。這種事，在這里并不稀奇。
就在這時，劉姐罵罵咧咧地走了過來：“都他媽圍這兒等開飯呢？活干完了？！”她一眼看到小飛的臉色和手里的電話，罵聲戛然而止。
她兩步跨過去，一把奪過小飛的手機，放到耳邊。
“喂？哪條道上的？”她的聲音陡然沉了下去，沒了平時的粗野，卻透著一股冰冷的狠勁，“我是他老板。錢，該還會還。但人，現(xiàn)在在我這兒干活。”
電話那頭似乎還在叫囂。
劉姐冷笑一聲：“威海港，三號碼頭，劉鳳霞。想來找人，隨時歡迎。不過提醒你一句，碼頭風(fēng)大浪急，上次有個不開眼想來這兒撒野的，現(xiàn)在腿還在醫(yī)院里打著鋼釘呢。要不，你試試？”
她說完，根本不等對方回應(yīng)，直接掐斷了電話，把手機扔回給小飛。
“瞅你那點出息！幾個小癟三就嚇尿褲子了？”她又恢復(fù)了罵罵咧咧的樣子，但目光掃過周圍屏息的工人們，提高了音量，“都他媽聽好了！在老娘的地盤，就老老實實干活！外面的破事，有本事別欠，欠了就得認！但誰想把手伸到我這里來撒野，”她頓了頓，眼神像刀子一樣刮過每個人，“先問問老娘和這幫兄弟答不答應(yīng)！”
老蝎默默站到了劉姐身后，沒什么表情，只是捏了捏拳頭，骨節(jié)發(fā)出輕微的咔噠聲。大胖和其他幾個壯漢也慢慢圍了過來，沒說話，只是沉默地站著，像一排沉默的鐵塔。他們身上的紋身在夕陽余暉下顯得格外扎眼。
小飛看著劉姐，又看看圍過來的工友，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，他趕緊用臟兮兮的袖子擦掉。
“哭個屁！滾去干活！”劉姐吼了他一嗓子，轉(zhuǎn)身走了，圍裙帶子甩得飛起。
人群慢慢散開。沒人說話，但一種無聲的東西在空氣中流動。李默看著劉姐的背影，又看看那些重新走向貨堆的、沉默而有力的背影，心里某個地方被重重地撞了一下。
這里不是看守所。這里或許臟，累，苦，像煉獄。但這里有一道粗糙的、用罵聲和紋身構(gòu)筑的圍墻。墻外是追債的風(fēng)雨，墻內(nèi)，是汗臭、魚腥，和一種奇怪的、不容玷污的庇護。
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磨出老繭的手，握緊了拳頭。然后快步跟上隊伍，扛起了下一個冰冷的魚箱。這一次，他覺得箱子似乎輕了那么一點點。
時間在海浪的重復(fù)拍打和吊機的永恒轟鳴中流逝，季節(jié)更替，給這座粗糲的碼頭涂抹上不同的殘酷底色。
盛夏是最難熬的。烈日毫無遮攔地炙烤著水泥地面，蒸騰起扭曲的熱浪。空氣里魚腥味混合著貨物腐敗的惡臭，濃烈到幾乎凝成實質(zhì)，吸進肺里都帶著黏膩感。汗水不再是流，而是如同開了閘，從每一個毛孔里洶涌而出，浸透的衣服緊緊黏在身上，很快又被身體烤干，結(jié)出一層白花花的鹽漬。冰凍的魚箱成了短暫救贖，抱起時那刺骨的冰涼緊貼胸膛，能帶來片刻清醒，但融化得更快的冰水旋即濕透前襟，冷熱交加，折磨著人的神經(jīng)。李默看到不止一個工友干著干著就突然撲倒在地，中暑暈厥。劉姐的罵聲在此時格外尖銳，催促著大家把人抬到陰涼處，撬開牙關(guān)灌下廉價的藿香正氣水，那辛辣的味道彌漫在熱烘烘的空氣里。
冬天則是一場與凜冽海風(fēng)和濕冷的戰(zhàn)爭。寒風(fēng)像裹著冰碴子的刀子，能輕易割透單薄的棉衣。手指即使戴著磨破的手套，也很快凍得麻木僵硬，失去知覺，搬運時全憑一股肌肉記憶和意志力在硬撐。甲板和碼頭地面結(jié)著薄冰，濕滑異常，每一步都得踩實，摔一跤不僅疼，更可能被沉重的箱子帶倒，傷筋動骨。呵出的白氣瞬間凝結(jié)在眉梢鬢角，結(jié)上一層白霜。休息的那十分鐘，沒人愿意坐下，只能不停地跺腳、搓手，圍著那個碩大的、永遠煮著滾燙姜湯或開水的保溫桶，爭搶著倒上一缸子，用那點燙痛喉嚨的溫度來驅(qū)趕一點深入骨髓的寒冷。
李默就在這冷熱交替的極端淬煉里，悄然發(fā)生了變化。他原本瘦削的身體變得精壯，肩膀?qū)捄?，手臂有了清晰的肌肉線條，皮膚粗糙黝黑，臉上褪盡了最后一絲書卷氣，眼神里是長期疲勞下的麻木和一種被生活打磨后的沉靜。他能一口氣扛起更重的箱子，腳步沉穩(wěn)地在搖晃的甲板和濕滑的碼頭間穿梭。他熟悉了不同魚貨的重量和搬法，知道了如何省力，如何在最累的時候調(diào)整呼吸。
他不再是需要老蝎暗中搭把手的“小雞崽”。有時，他甚至能騰出手，幫一把更新的、或者像小飛那樣總是毛手毛腳的人。動作依舊沉默，如同老蝎當初幫他一樣。
工錢依舊日結(jié)，那幾張油膩破損的鈔票是他每一天的救贖。他依舊留下最少的生活費，其余的，雷打不動地匯出去。債務(wù)的數(shù)字在緩慢卻堅定地減少。他從最初只敢還最小額、催最急的那幾家，開始有計劃地、優(yōu)先處理利息最高的那些。每一次在ATM機上按下確認鍵，看著屏幕上“轉(zhuǎn)賬成功”的提示，心口的重壓就似乎松動一絲。那些催債的電話和短信并沒有完全消失，但頻率降低了，語氣也從最初的兇狠威脅，變成了不耐煩的催促，最后甚至帶上一絲例行公事的麻木。
他開始能在這片喧囂和疲憊中，捕捉到一點別的東西。
比如，大胖女兒又考了第一名，他拿著手機，恨不得讓全碼頭的人都來看那張模糊的成績單照片，咧著嘴傻笑，那天的力氣格外足，一人扛了幾乎兩人的量。
比如，老蝎偶爾會望著海平面出神，有一次極輕地說了一句：“俺家那小子，也該有這么高了?！闭f完就又恢復(fù)了沉默，但李默看見他小心翼翼地從貼身口袋里摸出一張磨損嚴重的照片，飛快地看了一眼又塞回去。
比如，小飛雖然還是怕，但接到催債電話時，不再像最初那樣抖如篩糠，他會深吸一口氣，走到一邊，壓低聲音說：“我在賺，在還，別找我老板，找了更沒得還?！彼觳采夏俏赐瓿傻募y身，似乎也被肌肉撐得豐滿了一點。
劉姐依舊是那個劉姐。罵聲永遠嘹亮，規(guī)矩毫不通融。誰犯了錯，照罵照罰。但食堂的飯菜里，偶爾會莫名其妙地多出幾片油汪汪的肥肉；誰要是感冒咳嗽厲害了，她的罵聲里會夾雜著“病癆鬼別傳染給老子”，然后一板不知道從哪里搞來的感冒藥會被扔到那人的床鋪上；發(fā)工錢時，如果誰家里明顯有急用，她會一邊罵罵咧咧地數(shù)落“一個個都是討債鬼”，一邊貌似不情愿地“借”出一點，下個月再默默扣掉。
李默漸漸懂了。這里的每個人，包括劉姐，都像海邊的礁石，被生活的巨浪反復(fù)拍打、侵蝕，外表粗糙、布滿傷痕，甚至長滿了拒人千里的藤壺（那些駭人的紋身、粗野的言語），但內(nèi)里，或許還藏著一點未曾被完全磨滅的、堅硬的核心。
一天深夜，臺風(fēng)前夕，風(fēng)已經(jīng)刮得鬼哭狼嚎，海浪洶涌地拍打著堤岸。大部分工友都睡了，鼾聲在風(fēng)聲間隙里頑強地起伏。李默被窗外一陣壓抑的、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嗚咽聲驚醒。
他循聲望去，借著窗外碼頭上搖曳的昏暗燈光，看到最靠近門口的那個下鋪，一個平時沉默寡言、臉上有道疤的漢子，用被子蒙著頭，身體卻在劇烈地抖動。那哭聲被死死壓在喉嚨里，混合著風(fēng)嚎，聽得人心里發(fā)酸。
李默知道那人，大家都叫他“老刀”，干活最拼命，也最孤僻。
沒人起身詢問。在這里，每個人都有不愿被觸碰的過去和軟肋。保持距離，是一種無聲的尊重。
但第二天一早，哨聲照常響起。老刀已經(jīng)爬起來，臉上看不出任何異常，只有眼睛比平時更紅一些。他沉默地穿著鞋子，準備出工。
劉姐站在門口，看著狂風(fēng)大作、雨點開始砸落的天氣，眉頭擰緊。她掃了一眼隊伍，目光在老刀身上停頓了一瞬，什么都沒問，只是照常吼著：“操他媽的鬼天氣！今天活兒重，都給我精神點！誰他媽滑海里喂魚，老娘可不撈！”
工人們嘟囔著，裹緊衣服，沖進風(fēng)雨里。
李默經(jīng)過老刀身邊時，看見他鞋帶散了，正要彎腰，老刀已經(jīng)自己利落地系好，抬起頭，眼神恢復(fù)了平日的麻木和堅硬，仿佛昨夜那個崩潰哭泣的人從未存在過。
風(fēng)雨中的勞作加倍艱辛。但沒有人抱怨，只是埋著頭，對抗著風(fēng)雨，搬運著生活的重壓。
李默扛起一個沉重的箱子，冰冷的雨水順著他臉頰流下。他忽然明白，這座碼頭，這個魚腥味繚繞、充斥著罵聲和汗臭的地方，或許真的是一座避難所。它不提供溫柔，不給予憐憫，它只用最嚴酷的方式，給你一個掙命的機會，一個暫時隔絕外界風(fēng)雨的、粗糙卻堅固的避風(fēng)港。在這里，哭過之后，第二天照樣要爬起來扛箱子。
靈魂的避難，不是安適，而是讓你有機會在筋疲力盡之后，還能攢足一點點力氣，去面對墻外的巨浪。他握緊了箱子的邊緣，一步一步，在風(fēng)雨中走得異常沉穩(wěn)。
臺風(fēng)過后的碼頭一片狼藉，碎裂的木箱板、纏繞的漁網(wǎng)、腐爛的魚蝦殘骸鋪滿了地面，在潮濕的空氣里散發(fā)著更濃重的腥臭。清理工作比日常搬運更磨人，但工錢也多了一點。李默揮舞著鐵鍬，將淤泥和垃圾鏟上手推車，汗水混著泥水從額角滑落。
休息間隙，他靠著冰冷的吊機基座喝水，看著老蝎在不遠處沉默地清理著一段被浪打上來的纜繩。三年了，他幾乎沒聽老蝎提起過家人，只有那次望著海平面的出神和那句含糊的話。
“蝎哥，”李默鬼使神差地開口，聲音有些沙啞，“家里……孩子多大了？”
老蝎動作頓了一下，沒回頭，繼續(xù)用力扯著纜繩上的海藻。就在李默以為他不會回答時，低沉的聲音混著海浪聲傳過來：“十歲。上四年級了?！?/p>
“那……挺好的?！崩钅恢澜邮裁丛挕?/p>
“好個屁。”老蝎罵了一句，像是罵自己，“爹不在跟前，好啥。”他扔掉纜繩，直起身，摸出煙盒，抖出一根叼上，又習(xí)慣性地往李默這邊遞了一下。李默搖搖頭。老蝎自己點上，深吸一口，煙霧被海風(fēng)吹得散亂。“他娘跟人跑了。老子欠一屁股債，不出來掙，咋整？讓他跟著我喝西北風(fēng)？”他語氣平淡，像在說別人的事，但夾煙的手指微微抖了一下。
李默沉默了。他自己何嘗不是如此。欠債的理由或許不同，但被債務(wù)驅(qū)趕到這天涯海角的命運卻相似。
“快了。”老蝎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，像是在對李默說，又像是在對自己說，“再拼兩年，把窟窿填上，回去開個小賣部，看著他上學(xué)?！?/p>
這時，大胖拿著手機愁眉苦臉地湊過來：“秀才，快，再幫俺看看，這老師發(fā)的啥？啥‘親子活動’，還要買材料？這得花多少錢？”
李默接過手機，仔細看著家長群里的通知，解釋給大胖聽。大胖聽著，眉頭越皺越緊：“又是錢……這學(xué)上的，比老子搬箱子還費錢……”他嘟囔著，但還是小心翼翼地把手機收好，“唉，掙吧，能咋整?！?/p>
不遠處，小飛正被劉姐指著鼻子罵：“你眼睛長屁股上了？！這箱貨能放這兒？！讓車軋了算誰的？！扣五十！”
小飛耷拉著腦袋，不敢吭聲。等劉姐罵夠了轉(zhuǎn)身走了，他才哭喪著臉對旁邊的工友說：“媽的，又白干半天?！?/p>
那工友笑罵：“活該！讓你不長眼！晚上飯請了！”
“請個毛，老子都快吃土了！”
“找劉姐預(yù)支點唄？”
“可拉倒吧，剛扣了錢，再去預(yù)支，不得讓她罵化嘍……”
日子就在這罵聲、汗味、對錢的斤斤計較和偶爾粗魯?shù)耐嫘χ?，一天天流過。李默的還款記錄越來越長，債務(wù)的數(shù)字越來越短。他對這種苦役般的生活幾乎生出一種詭異的習(xí)慣，身體的疲憊成為一種常態(tài)，心靈的焦灼則在緩慢而確定的還款進程中逐漸平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