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
飛機穿過云層時,我望著窗外逐漸縮小的城市輪廓,心里沒有絲毫留戀。下方的江市像一塊被雨水泡軟的糖,模糊了所有曾讓我心動的痕跡——那些在沙發(fā)上糾纏的夜晚,在陽臺說過的情話,在舞蹈室里她幫我整理舞鞋的瞬間,如今都成了扎在心上的刺,拔出來會疼,留在里面更疼,索性就讓它們隨著飛機的攀升,徹底留在那個不屬于我的城市里。
后來我才從森父偶爾發(fā)來的消息里得知,在我登上飛往蘇黎世的航班后,董寒蘇正和阮梓墨站在他們剛裝修好的公寓里,手里捏著燙金的結婚請柬。阮梓墨的聲音里滿是雀躍,他伸手攬住董寒蘇的肩,說:“寒蘇,我們竟真要結婚了,我感覺好幸福?!彼€說,回國唯一的心愿就是娶她為妻,如今終于要夢圓。我能想象出阮梓墨當時的神情,大概是眼底閃著光,像個得到糖果的孩子,卻不知道那糖果的包裝里,裹著董寒蘇從未說出口的敷衍。
森父說,董寒蘇當時只是垂著頭,輕輕“嗯”了一聲,連嘴角的笑意都顯得勉強。阮梓墨大概也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,收回手問她是不是還在怪自己當年不告而別。董寒蘇搖頭,說“如今愛你尚且不及,怎會怪你”,可她抬手回抱阮梓墨時,后背卻不自覺地僵了一下,停頓了幾秒才慢慢放松——這個細節(jié)是森母后來跟森父念叨的,她說從沒見過董寒蘇對誰這樣生疏,哪怕是當年剛認識森父的時候,也沒有過這樣的僵硬。
我猜,那時候董寒蘇的腦子里,大概全是我的影子。不是她刻意去想,而是那些被她忽略了五年的細節(jié),終于開始在她心里翻涌。她或許會想起,有次她因為工作不順心在家喝酒,我穿著小熊玩偶服,笨拙地給她變魔術,把藏在袖子里的糖塞進她手里;或許會想起,每次她吸煙時,我都會皺著眉搶過她的煙,說“姐姐吸煙傷身,少抽些,最好戒掉”,然后被她捏著臉頰調(diào)侃“小朋友愛管閑事”;或許還會想起,我每次惹她生氣后,都會黏在她身邊,像只小尾巴一樣跟著她,直到她笑出聲才肯罷休。這些她曾以為是“麻煩”的瞬間,如今卻成了她心神不寧的根源。
森父還說,董寒蘇曾跟他坦言,一開始收留我,只是因為恨我父親——恨他破壞了她原本的家庭,恨他讓她從小就活在“沒有父親”的陰影里。所以她把所有的恨意都發(fā)泄在我身上,覺得我和我父親一樣,都是闖入她生活的“侵略者”。她以為對我只有恨,以為和我在一起只是為了報復,可當我真的離開后,她才發(fā)現(xiàn)那些刻意的冷漠和報復,早就被日復一日的相處磨成了習慣,而習慣里,藏著她自己都沒察覺的在意。
那天陪完阮梓墨,董寒蘇本打算回家,可阮梓墨說自己舊傷復發(fā),纏著她留下來。她拗不過,只好應了。凌晨兩點的時候,她拿出手機想給我發(fā)消息,卻發(fā)現(xiàn)不知道該說些什么——以前這個時間,我總會跟她說“姐姐早點睡,別熬夜”,有時候還會拍一張自己睡眼惺忪的照片發(fā)給她,讓她放心??赡翘欤榱肆奶煊涗?,最后只打出了幾個字,又刪掉,反復幾次后,干脆關了手機。
她走到陽臺吸煙,夜風把煙味吹得很遠,也把她的思緒吹回了從前。森母說,那天夜里,保姆起夜時看到董寒蘇站在陽臺,對著月亮發(fā)呆,嘴里還小聲念叨著什么,仔細聽才聽出是“阿寂”兩個字。她大概是想起了,有次我為了給她摘陽臺上的月亮花,不小心從梯子上摔下來,膝蓋擦破了皮,卻還笑著把花遞到她面前,說“姐姐,你看這花像不像月亮?”
第二天清晨,董寒蘇本來要去醫(yī)院補班,可阮梓墨拉著她去了舞團參觀,說想讓她看看自己排練的樣子。她跟著去了,卻在看到阮梓墨換上芭蕾舞服旋轉時,愣在了原地——她眼前突然浮現(xiàn)出我的身影,我穿著白色舞服,在舞蹈室里一遍遍練習旋轉,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流,卻依舊笑得很開心。她甚至想起,有次我練到低血糖,暈倒在舞蹈室,醒來后第一句話卻是“姐姐,我今天的旋轉是不是比昨天好一點了?”
參觀結束后,阮梓墨坐上她的車,說想跟她一起回家,順便把婚訊告訴“弟弟阿寂”。森父說,當時董寒蘇的臉色瞬間變了,她找了個借口說“家里還有事”,就匆匆把阮梓墨送回了家。她心里大概是怕的,怕我聽到婚訊會難過,可那時候她還不知道,我已經(jīng)在幾千公里外的飛機上,徹底斬斷了和她的所有聯(lián)系。
回到家時,董寒蘇連董母和森父的問候都沒聽清,徑直沖上樓,推開了我的房門。房間里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,不像以前那樣總是被我弄得亂七八糟;梳妝臺上空了大半,我常用的發(fā)膠、發(fā)帶都不見了;書架上的芭蕾書籍也少了很多,只剩下幾本她以前送給我的,我沒帶走的書。森父說,董寒蘇站在房間里,眼神空洞,像是丟了什么重要的東西。
森父跟著走了進來,輕聲說:“阿寂昨夜出國了,去蘇黎世學舞蹈,他沒告知你嗎?”這句話像一道驚雷,炸醒了失神的董寒蘇。她踉蹌著后退了一步,靠在床沿上緩緩坐下,房間里還殘留著我的氣息——是我常用的洗衣液味道,淡淡的檸檬香,可這氣息卻讓她更難受,因為她知道,這氣息很快就會消失,就像我一樣,再也不會回來了。
董母也走了進來,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,還以為是姐弟情深,勸她說:“你弟弟出國是為了事業(yè),你這姐姐該高興才是?!鄙高f了一杯水給她,說:“我們本來商量著,等春節(jié)的時候去蘇黎世陪阿寂,想見他隨時都能見到?!笨啥K沒有接那杯水,只是呆呆地看著床上的枕頭——那是我睡了五年的枕頭,上面還留著我的溫度。
等房間里只剩下她一個人時,董寒蘇才慢慢躺到我的床上,把臉埋進枕頭里,試圖尋找我的氣息。她心里大概在想,我為什么不告而別?為什么連一句“再見”都不肯說?可她忘了,是她一次次的欺騙,一次次的傷害,把我推到了不得不離開的地步。她忘了,在她為阮梓墨準備玫瑰花海的時候,我正在家里等著她過五周年紀念日;她忘了,在她為阮梓墨擋下艾滋病針頭的時候,我還站在一旁,擔心她的安危;她忘了,在她和阮梓墨規(guī)劃未來的時候,我還抱著一絲希望,期待她能回頭。
后來森父告訴我,那天董寒蘇在我的房間里待了一整天,保姆送去的飯菜一口都沒動。她蜷縮在床上,睜著眼睛到天明,反復告訴自己“我沒有錯,我只是不愛他了,習慣就好”,可心里的不安卻越來越強烈,像潮水一樣把她淹沒。她大概是第一次意識到,那個總是跟在她身后,喊她“姐姐”的男孩,那個滿心滿眼都是她的男孩,真的不會再回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