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樣的日子一晃過了三年。院中的白玫瑰開了又敗，敗了又開，花瓣落了滿院，掃了又積，循環(huán)往復。這三年里，陸辭秋偶爾會有電報寄回陸家，內(nèi)容翻來覆去就兩樣——要么是跟家里要錢，要么是寥寥幾句問陸父陸母身體是否安好。從頭到尾，那些文字里，沒有半個字提到我。
我吩咐丫鬟把院子里的殘花、落葉清理干凈，又讓她去收拾我房里的東西。其實也沒什么要緊物件，不過是幾幅沒繡完的帕子、一疊寫滿字的字帖，還有幾本常翻的書。陸辭秋的房間我始終沒動過，里面的擺設還和他三年前走時差不多，連他的床榻，我也從沒碰過，這三年來，一直都是是在床邊打地鋪睡。
太陽漸漸沉到院墻后面，天色慢慢暗下來時，大門外突然傳來汽車的引擎聲。就聽見一個小廝扯著嗓子往院里喊：“老爺！夫人！少奶奶！少爺回來了！”
接著便有丫鬟來喚我過去。
我換了身二嫂嫂送我的旗袍，她前幾日還說，這是如今最時興的款式，外頭小姐太太都這么穿。我對著鏡子理了理領口的盤扣，深吸一口氣才往前廳走。剛到門口，就看見陸母正拉著一個穿灰色西服的身影，手里攥著帕子抹眼淚，嘴里還念叨著“可算回來了”。
“玉卿來啦！”坐在太師椅上的陸父最先瞥見我，開口打破了廳里的哽咽聲。
我走上前，對著陸父陸母屈膝行禮：“父親，母親。”
這時，那穿灰色西服的人緩緩抬了頭，是陸辭秋。他一雙眼眸亮得像揉碎星光，眼尾微微上挑，目光漫不經(jīng)心地在我身上掃了一圈，那眼神淡得像在看一件無關緊要的擺設。唇色偏淺，襯得整個人添了幾分疏離的清冷。白皙的臉頰上，當年的桀驁少了許多，多了些沉穩(wěn)。筆挺的灰色西服勾勒出他寬肩窄腰的優(yōu)越身形，每一處線條都恰到好處。明明是記憶里熟悉的眉眼，卻讓我心頭的陌生感重了幾分。
我還沒從這復雜的情緒里緩過神，他的眸子卻驟然冷了下來，薄唇輕啟，吐出三個字：“土包子！”緊接著，又低聲說了句我聽不懂的外語，語氣里滿是和三年前一樣的嫌棄。沒等我反應，他已經(jīng)轉過身，徑直往后院走，連一個多余的眼神都沒給我，只留下前廳里僵住的我，和陸父陸母略顯尷尬的臉色。
等我回到房間時，陸辭秋已經(jīng)躺在床上了，背對著門口，似乎早就歇下了。我輕手輕腳走進去，他聽見動靜，眼皮也沒抬一下，依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。
我熟門熟路地從柜子里抱出備用的被褥，在床邊的地上鋪好，又默默脫了外衣疊好放在一旁，然后背對著他躺了下去。地上的被褥不算厚，隔著薄薄的布料能感受到地磚的涼意，就像我們之間這么多年都沒捂熱的距離。
夜里忽然下起瓢潑大雨，狂風卷著雨絲狠狠砸在窗上，“啪啪”的聲響把我從淺眠中驚醒。我趕緊起身，把窗戶關得嚴嚴實實，又抓起外衣胡亂披在身上，抬腳就往院子里沖。
外間守夜的丫鬟聽見動靜，也連忙拿著傘追出來：“少奶奶！等等我！”我卻顧不上打傘，沖進雨里就去搬白玫瑰。雨水順著頭發(fā)往下淌，模糊了視線，風把花枝吹得亂晃，花瓣落了一地，好幾只花盆都被吹倒摔碎。我咬著牙，一盆接一盆地往東邊空屋里搬，胳膊酸了也不敢停，只想著別讓這些花毀了。
不知搬了多久，最后一盆白玫瑰終于放進屋，我才想起角落里還擺著那盆我養(yǎng)了許久的蘭花。剛轉身要往回跑，就看見廊下站著個人。陸辭秋不知何時醒了，臉色沉沉的滿是不悅，手里正抱著那盆蘭草，身上的睡衣還沾著雨珠，顯然是剛從雨里抱回來的。
“你是不是有??？大晚上不睡覺，偏去折騰這些花！”陸辭秋的聲音裹著雨氣，帶著明顯的怒意。
“抱歉，吵醒你了?！蔽铱觳阶哌^去，伸手想接他手里的蘭花，他卻皺起眉又罵了句“有病”，目光掃過一旁的丫鬟，徑直把花遞了過去。隨后他轉身往屋里走，走到門口時停下，頭也不回地對我道：“進來！”
我愣了一下，不敢多耽擱，趕緊跟著進了屋。剛關上門，就見他伸手去解睡衣的扣子，我耳朵瞬間紅透，慌忙轉過身，盯著地上的青磚不敢抬頭。
“愣著干什么？”背后傳來陸辭秋的聲音，依舊帶著不耐煩，“還不趕緊把你這身濕衣服換了？看著就心煩！”
“你……你先……”我舌頭像打了結，話到嘴邊怎么也說不順暢，耳尖早就燒得發(fā)燙。
“迂腐的女人！”陸辭秋的罵聲帶著不耐煩，空氣靜了半晌，才又聽見他冷聲道：“隨便你！我要睡覺了，動作輕些，別再吵我?！本o接著，就是他脫鞋、躺倒的聲響，床板發(fā)出一聲輕響，屋里瞬間安靜下來。
我僵在原地，回頭悄悄往床的方向瞥了眼，見他背對著我躺，才敢放輕腳步，到柜子里翻出一套干凈里衣，躲到屏風后面。剛把濕透的外衣褪下來，刺骨的涼意就裹住了身子，我忍不住連著打了兩個噴嚏，慌忙用手捂住嘴，可鼻腔里的癢意根本壓不住，又悶著打了一個，心里滿是慌亂，萬一吵到他，又要被罵了。
等身上的濕衣都褪盡，我才猛然想起，肚兜忘了拿?？偛荒苤淮捤傻睦镆鲁鋈?，我攥著里衣的衣角，手指都在發(fā)顫，糾結了半天，才鼓起勇氣，對著屏風外小聲囁嚅：“個……我……小衣沒……沒拿，你……能不能在柜子里，幫我……拿一下？”說完，臉燙得幾乎要冒熱氣，連耳朵都紅透了。
屏風外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，我正后悔不該開口，正想咬咬牙自己出去拿，卻見一只手突然從屏風上方伸了過來，骨節(jié)分明的手指間，攥著一個繡著鴛鴦的紅色肚兜。
“謝……謝謝！”我慌忙伸手去接，指尖碰到肚兜布料的瞬間，心跳得像要撞出胸膛，連指尖都在發(fā)燙。
我躲在屏風后，三下五除二換好衣服，出來時見陸辭秋已經(jīng)背對著我躺下。我放輕腳步走過去，撿起他換下的濕睡衣，輕輕疊好放進角落的竹籃里，等明天一早，再讓丫鬟拿去洗。
又收拾了我的濕衣服，我才踮著腳輕手輕腳挪回地鋪。剛躺下，淋雨時的涼意就順著毛孔往骨頭里鉆，我忍不住往薄被里縮了縮，連呼吸都不敢太重，生怕驚擾到床上的人。
鼻尖突然一陣發(fā)癢，我沒忍住，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。這下徹底惹惱了床上的人，只聽“唰”的一聲，陸辭秋猛地坐了起來，語氣里滿是煩躁：“真是煩人！上來！”
看到他起來，我心頭一緊，慌忙從地鋪上坐起來，滿臉疑惑地看著他：“上……什么？”
“上床！”陸辭秋冷冷道。
我瞪圓了眼睛看著他，身子一僵。
“讓你上床睡，我下去！”他皺著眉解釋，語氣里帶著明顯的嫌棄，“別等明天你凍感冒了，再把病傳給我！”說著，他抓起自己的枕頭往地鋪上一丟，枕頭落在我腳邊，發(fā)出輕響。他又不耐煩地催：“快點！別杵在那兒發(fā)呆！”
“不礙事，我睡地上就行，這么多年都習慣了。”我把枕頭遞還給他，沒敢看他的眼睛，轉過身，背對著他，重新躺回了地鋪，連動作都放得極輕。
“假正經(jīng)！”一聲冷哼從背后傳來，我還沒碰到地鋪的被褥，就被他伸手拽住后領提了起來，稍一用力，就被丟在了柔軟的床榻上?！白屇闼采暇退?，哪來這么多廢話！”他說著，將我的枕頭扔到我身側，自己則彎腰拿起地鋪的薄被，利落地躺了下去，動作快得沒給我反駁的余地。
我愣了片刻，才輕輕躺到床榻上。身下的被褥還留著他的余溫，比地鋪暖和太多，可我還沒來得及適應，就聽見“噌”的一聲，陸辭秋猛地坐了起來，下一秒，他的枕頭就“咚”地砸在我身邊。我還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，就聽他罵道：“這么冷、這么硬，是人睡的地方嗎？”說著，他還狠狠一腳踢開了身上的薄被，語氣里滿是煩躁。
我慌忙坐起身，剛要開口說讓他回床上睡、我去打地鋪，他卻突然邁步坐到床榻上，跟著就往我身邊一躺，還伸手推了推我的肩膀：“睡過去點！別杵在這兒擋事?！?/p>
我屏住呼吸，一動都不敢動。他這忽冷忽熱的，真是讓人猜不透。我又不敢多問，只能悄悄往床邊挪了挪，盡量離他遠些。
陸辭秋忽然轉了個身，背對著我，聲音里還帶著點沒散的煩躁：“晚上別給我亂動！，睡姿給我放規(guī)矩點，夜里別亂翻身碰到我，不然，有你好果子吃！”
我又往床里面縮了縮，后背緊緊貼著冰冷的床沿，連大氣都不敢喘。
沉默了好半晌，陸辭秋忽然開口，語氣里帶著點嫌棄：“你……你那肚兜也太老土了。人家國外的小姐，天天穿的都是新式內(nèi)衣，等改天我托朋友給你寄幾套回來，以后別穿那老掉牙的了，土死了！”
我臉頰瞬間燒得發(fā)燙，攥著被角的手指都在發(fā)緊，這種私密的話，他怎么能說得臉不紅、心不跳？更何況，他一個男人，怎么會知道國外小姐和太太貼身穿的是什么？疑惑和羞赧攪在一起，讓我連頭都不敢往他那邊偏一下，也不敢答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