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:錢塘巷尾逢白狐,書鋪燈前識舊蹤大宋景祐年間的臨安城,
錢塘門內的巷弄總浸著股墨香。青石板路被往來的布鞋磨得發(fā)亮,雨過天晴時,
石縫里的苔蘚泛著潮綠,踩上去能印出淺淺的腳印。
巷尾那間"沈記書鋪"的門板是舊松木做的,邊緣被歲月啃出了細痕,門楣上懸著塊烏木匾,
"沈記"兩個字是前朝老書法家題的,筆鋒里還留著些盛唐的風骨。
檐角總垂著串風干的桂花,是掌柜沈硯之去年秋日從孤山采的,黃澄澄的串在棉線上,
風一吹就簌簌落,他說這東西能安神,抄書時聞著心不慌。這日薄暮,
夕陽把巷弄染成了金紅。沈硯之蹲在階前修補本缺了頁的《楚辭》,
指尖剛蘸了些糨糊——是用糯米熬的,粘得牢還不蛀紙。他正小心翼翼地把殘破的書頁對齊,
就見巷口飄來團白影,軟乎乎的像團落雪,順著青石板路慢悠悠地往這邊挪。
他抬眼時愣了愣。那是只通體雪白的狐,毛純得沒半點雜色,連耳尖都泛著銀白,
唯有尾尖沾著片枯葉,許是從巷口的老槐樹上蹭的。它不躲人,也不怕生,
就蹲在對面墻根的老梅樹下,前爪輕輕搭在樹根上,琥珀色的眼直勾勾望著書鋪的門板,
望得久了,竟像人似的輕輕晃了晃尾巴,眼尾掃過"沈記"兩個字時,
喉嚨里發(fā)出極輕的一聲,軟得像聲嘆息。"倒是不怕生。"沈硯之放下糨糊和書頁,
從案上取了塊剛買的芝麻糕——是巷口張嬸家做的,撒著白芝麻,甜得不膩。
他掰碎了往地上撒,碎屑落在青石板上,像撒了把碎銀。白狐卻沒動,鼻尖輕輕嗅了嗅,
又把目光挪回門板上,像是在認什么舊物,連尾巴都垂得低低的,沒了方才的靈動。
沈硯之也不催,蹲在階前看著它。這狐生得實在好看,毛密得像堆雪,
琥珀色的眼睛在暮色里亮得像浸了水的琉璃。他在臨安住了二十多年,書鋪挨著錢塘門,
見過銜泥的燕子、偷食的野貓,卻從沒見過這么干凈的白狐,更別說敢大喇喇蹲在人跟前的。
"餓了吧?"他又往地上添了些糕屑,"張嬸家的芝麻糕,甜得很。"白狐這才動了動。
它輕輕抬爪,踩過青石板上的糕屑,動作輕得像怕踩碎什么,然后低下頭,
小口小口地舔著吃。夕陽的光落在它身上,毛泛著淡淡的金邊,連尾尖的枯葉都染上了暖意。
沈硯之看著它吃飯的模樣,忽然覺得心里軟乎乎的——倒像個拘謹的小娃娃,怕驚擾了旁人。
這夜沈硯之翻書到三更。案上的燭火跳了跳,映得《昭明文選》的書頁忽明忽暗。
他正琢磨著"落霞與孤鶩齊飛"的筆意,忽聞窗欞響了聲,"嗒"的輕響,
像有什么東西落在了窗臺上。他以為是風刮的落葉,抬眼卻見那白狐正蹲在窗臺上,
前爪捧著片半干的桂花,花瓣上還沾著露水,往他案上放。月光透過窗紙落在它身上,
毛泛著銀亮的光,倒比案上的燭火還暖些。"你倒是會尋地方。"沈硯之失笑,
往碟子里添了些碎糕——是特意給它留的。白狐低頭舔了口糕屑,
忽然用爪尖點了點他攤開的《洛神賦》,指尖落在"翩若驚鴻,婉若游龍"那行字上,
又抬頭望他,眼里竟像含著些委屈,琥珀色的光軟得像化了的雪。沈硯之沒當回事,
只當是野物的頑性。他輕輕撥開它的爪尖:"這書可不能亂點,墨跡還沒干呢。
"白狐卻沒縮爪,又用指尖碰了碰"洛神"兩個字,喉嚨里發(fā)出極輕的嗚咽,像在說什么,
又說不出口。往后幾日,白狐總來書鋪。他曬書時,把《詩經》《楚辭》攤在竹匾里晾,
怕梅雨季節(jié)生霉,白狐就蹲在竹匾旁守著,看見鳥雀落在墻頭要啄書頁,
立刻豎起尾巴"嗷"一聲,把鳥雀唬得撲棱棱飛;他抄書到深夜,案上的燭火快燃盡時,
正愁沒火石換,轉頭就見窗臺上多了塊新的火石,石上還沾著些泥土,
像是剛從山里刨來的;有回鄰街的潑皮來鬧事——那潑皮前幾日來借書沒還,
沈硯之催了兩句,竟懷恨在心,帶著兩個同伙踹了書鋪的門板,門板"哐當"響,
差點震掉檐角的桂花串。沈硯之正想攔,白狐忽然從巷口竄出來。它跑得極快,像道白閃電,
對著潑皮的腿就齜牙,毛都豎了起來,琥珀色的眼里滿是兇氣。潑皮被嚇了一跳,
往后退時踩了同伙的腳,兩人跌在一塊兒,白狐又追著咬他們的褲腳,
尾尖掃過潑皮的褲腳時,還沾了片他剛摘的野菊——許是想拿野菊當幌子,裝成路過的。
"得了得了,快走吧。"沈硯之拉住白狐,怕它真咬傷人。白狐卻不松口,
直到潑皮們連滾帶爬地跑了,才松開嘴,轉頭用腦袋蹭沈硯之的手背,像在邀功。
"倒是護著我。"沈硯之摸著被踹凹的門板笑,門板上的"沈"字被踹得掉了塊漆。
他轉身回屋取了把木梳——是給來書鋪的孩童梳頭發(fā)用的,往白狐身上梳去。
指尖劃過它后頸時,觸到塊極淺的疤,像被什么銳器劃過,約莫指節(jié)長,藏在厚毛里,
不仔細摸根本發(fā)現(xiàn)不了。白狐忽然抖了抖,往他懷里縮了縮,喉嚨里發(fā)出極輕的嗚咽,
像被觸到了痛處。沈硯之趕緊收了手:"是不是弄疼你了?"他輕輕吹了吹那處疤,
白狐卻用舌頭舔了舔他的指尖,像是在說"不疼",然后把頭埋在他懷里,一動不動了。
沈硯之抱著它坐在階前,聞著它身上的草木香——像終南山的松針混著山澗的水味。
他忽然想起幼時聽祖母說的話,祖母說他們沈家祖上是晚唐的書生,隱居在終南山,
后來才遷到臨安的。那會兒他只當是長輩隨口說的舊事,沒放在心上,可看著懷里的白狐,
看著它后頸的疤,心里忽然泛起些莫名的酸。這日夜里,沈硯之做了個模糊的夢。
夢里是片青竹掩映的茅屋,屋前有個白衣書生正蹲在地上,給什么東西涂藥。他想走近些,
卻被霧擋住了,只聽見書生輕聲說:"別怕,箭傷不深,涂了藥就好了。
"霧里傳來極輕的嗚咽,像今夜白狐的聲音。醒來時天已微亮,窗臺上的白狐還在睡,
爪邊放著那片桂花。沈硯之摸了摸它的后頸,疤還在,軟乎乎的毛蓋著,
像藏著個跨越了千年的秘密。他忽然想知道,這只白狐,到底是誰。
第二章:瘧疾劫里見真心,舊夢深處識前緣入秋后的臨安城漸漸涼了。
巷弄里的梧桐葉落了滿地,踩上去沙沙響,像誰在翻一本泛黃的舊書。
沈硯之給書鋪的門板刷了層新漆,是用桐油調的熟漆,刷完后透著淺黃的光,
把"沈記"兩個字襯得愈發(fā)溫潤。
又把檐角的桂花串換了串新的——是前日趁天放晴去孤山采的,比去年的更黃些,
串在棉線上時,還沾著沒干透的露水,風一吹,甜香能飄出半條巷。白狐還是常來。
它像摸準了書鋪的時辰似的,總在沈硯之曬書時從巷口溜進來。有時蹲在窗臺上看他抄書,
尾巴蜷在身下,像團白絨球,琥珀色的眼睛跟著筆尖動,
仿佛也在認那些墨字;有時趴在竹匾旁陪他曬書,見有蒼蠅落在書頁上,就輕輕晃尾巴趕開,
動作輕得怕碰皺了紙頁。書鋪的老主顧都認識它了,來借書時總會帶些糕點,張嬸送芝麻糕,
李伯帶杏仁酥,放在窗臺上時還會笑著說:"給沈掌柜的白狐添點吃食。"沈硯之也不推辭,
只在下次對方來借書時,多留本新抄的詩集。有回鄰街的教書先生來借《論語》,
見白狐正用爪尖撥弄竹匾里的《楚辭》,忍不住笑:"這狐莫不是也想讀書?
"沈硯之正在給書頁撣灰,聞言也笑:"許是想認認'狐死必首丘'的句子。
"白狐像是聽懂了,用腦袋蹭了蹭他的手背,眼里亮閃閃的??烧l也沒想到,
一場劫難正悄悄靠近。這年秋日,臨安城忽然鬧起了瘧疾。
起初只是城西的幾個孩童發(fā)燒打顫,夜里哭著喊冷,家長以為是普通風寒,
只在家煮了姜湯喂,沒承想過了兩日,孩童身上竟起了紅疹,燒得更兇了。很快,
疫病就蔓延開來,巷弄里每天都有人病倒,咳嗽聲、呻吟聲混在一起,
連空氣都變得沉甸甸的。"陳記藥鋪"的門檻快被踏破了。老大夫陳先生頭發(fā)都熬白了,
整日守在藥爐前熬湯藥,藥渣堆在門口,都快沒過臺階。沈硯之的書鋪挨著藥鋪,
見陳先生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吃,便主動攬下了給貧家孩童送藥的活計——把藥包在油紙里,
系在竹籃上,挨家挨戶地送。有時送完藥已是深夜,巷弄里黑沉沉的,
只有藥籃里的油紙包透著點微光。有天他往城西送藥,回來時淋了場冷雨。秋雨來得急,
豆大的雨點砸在身上,涼得像冰,順著衣領往骨子里鉆。他抱著藥籃在屋檐下躲了片刻,
雨卻越下越大,只好咬著牙往回跑?;氐綍仌r,渾身都濕透了,棉衫貼在身上,
冷得打哆嗦。他沒當回事,只回屋換了件干衣裳,坐在案前烤了烤火,
又拿起筆抄書——是陳先生托他抄的藥方,說要貼在巷口的墻上??傻搅艘估?,
就覺得渾身發(fā)冷,頭也昏昏沉沉的,像灌了鉛。他想站起身倒碗熱水,腿卻軟得站不住,
往榻上一躺就起不來了。昏沉中總聽見有人在耳邊輕喚"先生",聲音軟乎乎的,
像浸了水的棉絮,一會兒近一會兒遠。他想睜眼看看是誰,眼皮卻重得像粘了膠水。
等他勉強睜開眼時,天已黑透。案上的燭火亮著,跳動的火光映得屋里忽明忽暗。
白狐正蹲在床頭,前爪沾著些深綠的草汁,爪邊擺著碗熬好的湯藥——湯色青綠,
飄著些細碎的藥渣,聞著有青蒿的苦味,正是陳先生用來治瘧疾的方子。
沈硯之撐起身子要喝,白狐卻用爪按住他的手,又叼來床薄被蓋在他身上,
動作竟比人還細致,連被角都掖得嚴嚴實實的,生怕漏進一絲風。"是你采的藥?
"沈硯之望著它爪上的泥痕,泥里還混著些草屑,想來是從山里帶回來的。
他忽然想起前日在藥鋪聽陳先生說,治瘧疾的青蒿要到城外的山澗邊才采得到,
那里路滑得很,尤其是雨后,青石上長滿了青苔,稍不留意就會摔著。這幾日又下著雨,
山路定然更難走。白狐沒應聲,只把湯藥往他嘴邊推了推,眼里的光軟得像化了的雪。
沈硯之端起碗,湯藥溫溫的,不燙嘴,想來是晾了許久的。他喝了一口,
苦味順著喉嚨往下滑,卻沒覺得難咽——許是知道這藥是白狐采的,連苦味都變得溫和了些。
"慢點喝。"他輕聲說,怕嗆著。白狐蹲在床頭看著他,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,
見他喝了半碗,忽然轉身跳下床,叼來塊芝麻糕放在案上——是張嬸上午送來的,
還帶著甜香,像是怕他苦著。沈硯之笑了笑,心里暖乎乎的。他把剩下的湯藥喝完,
又咬了口芝麻糕,甜香混著藥味,竟也不覺得奇怪。白狐見他吃了東西,才松了口氣似的,
趴在床邊打起盹來,尾巴輕輕搭在他的手背上,暖乎乎的。喝了三日湯藥,
沈硯之的病漸漸好透了。他能下床抄書了,只是身子還有些虛,走幾步就喘。夜里抄書時,
見白狐趴在案邊打盹,尾巴輕輕搭在他的手腕上,像條暖手的小毯子。
他忽然想起樁舊事——是幼時祖母坐在榻邊搖著蒲扇說的,祖母的聲音軟軟的,
混著夏夜的蟬鳴:"你曾祖沈知言啊,是晚唐的書生,性情孤傲得很,不愿做官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