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幕·雷動前夜風從群山的背脊上緩緩落下,像一只看不見的獸在夜里換氣。
斷崖頂?shù)氖_被吹得發(fā)涼,石面上密布淺淺的刻痕,像魚鱗,又像一張沉默的網。
楚臨把手心按在石面上,指腹摸過一道道刀口留下的毛刺,指尖不覺滲出一點血。
他把那滴血輕輕點在中宮陣眼處,血色瞬間褪去,被陣紋飲盡,仿佛石頭也在呼吸。
他在這座山上停留了第七個夜晚。白日修陣,夜里靜坐,到了現(xiàn)在,
連山的脾氣都摸出幾分:暮色之后風向會從南轉西,三更前后短暫停一陣,
像天地在換班;山腰常有磷火游走,近不得,近了便散;半夜里有一只老鸮在遠處斷樹上叫,
兩聲后停,像在數(shù)夜。楚臨把這些細碎的、幾乎不值一提的細節(jié),一一藏在心里。大道之行,
常常要靠這類看似無用的小事護住命。四十九年苦修,他沒有一個師父可以問,
也沒有一個師兄弟可以依。他在漁村的河口長大,小時候跟著母親曬網,手被麻繩磨出血泡,
夏天的太陽曬得皮肉發(fā)疼,汗水流進傷口像鹽。他第一次看見“修真”兩個字,
是在江岸邊撿到的一卷破札記,潮水打濕了紙頁,墨跡被沖散,句子斷裂,
像有人故意把道藏撕得七零八落。他就帶著這樣一本爛書,開始了漫長的試錯。煉氣時咳血,
吐出來的紅里帶黑;采藥時被蜂群追得滾下坡,滿身草葉;在河邊練劍,腳掌磨成老繭,
冬天貼著冰面練呼吸,冷到胸口發(fā)疼。他的每一寸進境,都是從凡人的身子里摳出來的。
石臺四角,插著他從遠山帶回的四種物:東角青竹根,竹身里繞著一道細細雷絲,
是他在夏雷里撐傘埋下的;南角赤焰砂,來自舊火山口,晝間用鹿骨杵碎,
夜里再以朱砂溫養(yǎng);西角一截白骨樁,骨孔里塞著銀絲,為的是引金意;北角黑水石,
沉得像一塊冷掉的玉,摸上去帶潮。四角一穩(wěn),中宮便能托住雷。
他又檢查了一次靈石的位置,把有細微裂紋的一枚換下,塞進懷里,
換上一枚溫度更均勻的舊石。人們總愛新的東西,他卻知道,舊石里藏著的,
是被風和時間磨出的穩(wěn)。他把佩劍“負霜”橫在膝上。這是一柄說不上名的劍,
鋼質并不頂好,刃口反復打磨后生出暗紋,像冬日結冰的河面。他用指背輕輕敲了敲劍身,
聲音悶而不啞,像久別重逢的人輕輕咳嗽。他對劍低聲道:“今夜借你一線。
”劍身在夜里發(fā)出極細的鳴,像同鳴。丹藥排在身側一線:補氣丹三枚,護心丹兩枚,
九轉固魂丹一枚。固魂丹裝在白瓷小瓶里,瓶口用蠟密封,蠟面刻著一個極小的“安”字,
刻刀太鈍,筆畫略有停頓的痕跡,每一處停頓,
都是過往某個寒夜里他手指凍僵、呼吸不穩(wěn)的證據(jù)。他把瓶子捧在手心里暖了一會兒,
才又放回布套中。天幕越壓越低,黑得發(fā)藍。云未合攏,空氣里已先有了鐵銹般的味道。
楚臨將衣襟掖好,盤膝坐直,舌抵上腭,緩緩把心跳壓進一個穩(wěn)定的節(jié)律。夜風從耳畔掠過,
帶起一層極薄的雞皮疙瘩,他把那層涼意當作外衣,披在身上。就在呼吸將要沉下去的時候,
他聽見了一個輕得幾乎不可聞的聲音——不是風,不是草,是有人在屋里掀簾子。他抬眼,
石臺仍是石臺,四下無屋。簾聲卻纏著他,帶著一縷河水的濕意。簾后站著母親,
胳膊上卷著衣袖,髻邊插著木簪,光線從她身后漏進來,讓她的影子在地上長了一指寬。
她說:“阿臨,回來吃飯?!甭曇魷販氐芈湓谒男目?。他幾乎要答應,喉頭一動,
舌頭卻硬生生抵住。他知道——這是心魔的試探,但試探的材料,
確確實實是他一生最溫軟的地方。他沒有去把簾子掀開,甚至沒有起身。
他只是把右手握成拳,指節(jié)按在膝蓋上,緩緩吐出一個字:“在。”他沒有騙她,
也沒有跟著走。他只是承認——他“在”。簾聲隨風散了,石臺重新歸于冷。
他起身沿陣行走。每一步落下,腳底像被細電舔過,麻麻的。他把腳步壓得極輕,
生怕驚動了什么。北角的黑水石在夜里微微泌出水珠,他把袖口撩起擦了一下,
不讓水在石面上結成一條新的路。西角的白骨樁里有細小的風聲,那是風穿過骨孔發(fā)出的哨,
他把銀絲往里再推半寸,讓風聲變鈍,免得把雷引偏。做完這些,
他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手已經被夜色和石面的寒意磨得通紅,指腹像砂紙。往年的許多夜也像這樣。
戈壁上風比這里狠,沙礫拍在臉上像針,他曾在那樣的夜里和一頭赤焰蜥對峙,
蜥蜴吐出的熱氣把他眉毛燒卷。城里也有這樣的夜,燈是黃的,屋里的影子被拉長,
門外的執(zhí)事把他從門檻上推下去,笑聲脆而冷:“無根之輩,滾?!彼敃r沒翻臉,
甚至沒抬頭,拾起散開的藥包,一粒一粒放回去。第二天,他照常在城外的坡上練劍,
腳底起了泡,泡破了又起;有個小童兒遠遠地看,問他:“你真能成仙嗎?”他笑了笑,
說:“不知?!焙髞砟峭瘍洪L大成了市井里一個普通的屠夫,有了老婆孩子,
手里誰都羨慕的穩(wěn)定,他仍舊在山里?!胺残牟煌??!彼诤芏嘁估飳ψ约哼@樣說。
不是說給天聽,也不是說給哪個想象中的師尊聽,他只是把這四個字像釘子一樣釘進去,
一錘一錘,釘在自己的心上。山腰那只老鸮如期而至,叫了兩聲。云處忽有光一閃,
極細極短,像有人在夜色的幕布上用針輕輕劃了一下。石臺深處傳來極低的“嗡”聲,
陣紋被那一線點亮一寸又熄。楚臨把兩枚補氣丹橫在后槽牙與舌根之間,不咬碎,
讓藥氣一點一點化開,進肺、入督、走夾脊,最后落回丹田。丹田像一口深井,水面已滿,
井壁卻隱隱有幾道發(fā)白的裂紋——他知道那是歲月與戰(zhàn)斗留下的刻痕。今晚,雷若順人,
他可借力補裂;雷若逆人,他會沿著這些細縫崩塌。
他把懷里那片從舊屋門楣上拆下來的小木片也取了出來,木片粗糙,邊緣有毛刺。
他曾經不明白,為什么這么小一片東西,自己卻始終舍不得丟。
到后來才明白:修為都可以放下,記憶不能。人要記得自己從哪里起步,
哪怕那一步卑微得只像泥上淺淺一個腳印。風忽然靜了一瞬,隨后大了起來。云下垂,
像一塊被水浸透的布正慢慢壓下來。遠處山腰的松樹被壓得“嗡嗡”作響,
幾只夜行的蟲子從草里躍出,跟著風翻滾。楚臨把外衣解下一半,露出纏在肋間的黑色護符,
那是他用自己的血線在獸皮上寫下的“鎮(zhèn)”。字丑,筆畫也不穩(wěn),
和那些宗門法器相比粗陋得可笑,但它可靠。他把護符貼緊,胸口的起伏立時穩(wěn)了一線。
天空里傳來第一聲像門鉸被擠出的硬響,很輕,卻把四野的寂靜敲出一個指甲蓋大小的洞。
緊隨而至的是肉眼可見的一縷白,像一條細魚從云底試探著探了探頭,又迅速縮了回去。
陣紋被點亮的那一剎那,楚臨感到腳底的平臺輕微下沉,仿佛整座山都往地心又陷了一寸。
他沒有動,用舌尖頂了一下后槽牙,確認藥還在。他想起很多人。
想起那年在風雪里與他同行的獵戶,拿著一把破弓,凍得手青紫,
還給他分了一塊硬得咬不動的肉;想起一個在路邊凍死的乞丐,
死前抓住他的手說“別學我”,他把人埋在路口,用石頭壓了土,
沒立碑;想起城里一個賣餅的婦人,把烤焦的一張低價賣給他,
轉身卻吼自己的孩子“別挑揀”,他把餅分了半給孩子,看著孩子狼吞虎咽,心里忽然平靜。
修行之外,生活大的小的裂縫像蜘蛛網,哪里都是,他過去、現(xiàn)在、未來都會踩上去;渡劫,
不過是把最大的那一條裂縫挑明。第二次影響來得更近一些,
像有人把鐵釘輕輕敲在你的后腦勺上,敲一下就停。云里翻卷的光像一群魚同時轉身,
腹部銀白向下。楚臨把一枚護心丹咬碎,苦味直沖喉根,他沒有皺眉。雷還沒落,
他卻已經在心里回答了一個問題:若我渡不過呢?他讓那個問體在胸口浮了一指寬,
然后用呼氣把它壓下去。念頭不是不能起,不能長大。念頭一長,
雷就會順著它的枝丫往里鉆,鉆到你的心背后,把你最軟的地方戳穿。
他從袖中摸出一枚銹釘。釘子是他幾年之前從荒寺門檻上撬下來的,生銹的地方像暗紅的苔。
陣法書上說,凡鐵能引雷,若在陣邊豎起,可替主陣分一線。他把釘子按在石縫里,
用一片薄石片墊住,讓它直直立著。做完這一切,他忽然笑了笑——這些笨拙的辦法,
往往救命。雨來了,先是極細極稀的一點子,落在石面上即刻被熱氣蒸成霧,霧又被風打散。
雨里有一種極淡的甜味,像是遠處某處山谷里有花開過。雨一落,空氣里的電意便更活了,
像有千百只看不見的蛇在草里游。楚臨把膝蓋往下沉,讓骨頭和石頭貼緊,
像要把自己釘進山里。他把自己壓得越重,雷越不會把他掀翻。遠處骨鐘似的雷聲終于滾來,
先是一聲,像敲在天邊的銅上,又是一聲,像敲在你的后背。他把呼吸拆成極短的幾段,
吸短、呼長,讓每一口氣都像一根細線,把心跳拴住。他感覺到丹田里那口井在輕輕顫,
井沿上的裂紋在光與暗里一收一縮,像一張看不見的嘴。第一道真正的白光從云底落下。
它不是直線,而是沿著他看不見的某條路折了一個彎,像一柄刀在空氣里斬開又貼合。
陣紋的每一道線同時亮起,亮到刺眼,隨后所有的光像水一樣被壓扁。楚臨的牙齒咬住舌尖,
舌頭上立刻有血腥味。他聽見自己體內某處發(fā)出“咔”的極細的聲響,
像一根過于緊繃的弦被撥了一下。他沒有倒,他甚至沒有晃。他只是把背再挺直了一指寬。
隨之而來的那一瞬寂靜是最危險的。很多人就在這時候松了一口氣,然后被第二刀捅穿。
他不松,他把袖口里那片舊木片又取出來握在手里。木片扎手,他讓它扎。
他需要被提醒——他還是一個人,不是石頭,不是鐵,不是陣法的零件,他有痛。
第二道落得很刁鉆,它不追光,專挑陣里最細的那一條縫。楚臨左手一翻,
北角的黑水石先行吐出一層白汽,汩汩升起;他右手一按,東角的青竹根里那道雷絲被逼出,
像一根彎彎的發(fā)絲,輕輕一顫。水擋了一寸,木引開半線,雷的鋒銳被生生卸去。
他的肩胛骨在皮下跳了一下,像被人用指背彈了彈,他頭皮發(fā)緊,眼眶卻忽然發(fā)熱。
那是某一處舊痂開裂,不是身上,是心里。第三道、第四道緊接著落下,
像有看不見的人在高處連續(xù)揮刀。鐵釘在第四道時裂成兩截,釘頭帶著一縷白煙飛出去,
打在石臺邊緣,崩出幾片碎石。楚臨迅速把釘身扔出陣外,免得亂引,動作干凈利落,
像做過千萬次。他的手背被一線電掃過,皮膚起了淺淺一層泡,熱辣辣的。痛提醒他,
他還活著。雨勢漸大,順著他額角、下頜骨、鎖骨一路往下,浸濕了衣襟。
雨里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香,是桂花。他的心又猛地一縮,那香氣來自很多年前的一個秋夜,
村口的桂樹下,她披著一件月白的披風,等他。他在那一夜說了“等我”,后來沒有回來。
他看見她的影在雨里淡去,像一盞被風吹滅的燈。他在心里輕聲說了句“對不起”,
沒有抬頭。他怕一抬頭,雷就會順著那句“對不起”鉆進來,把他劈成兩半。
陣邊忽有細小的腳步聲,一只灰背的小獸探出頭來,濕濕的鼻尖在風里抖了抖,
嗅了兩下就退回去。天地間萬物各有其劫,小獸要躲風雨,他要接雷。
他忽然覺得這件事很公平,公平得讓人安穩(wěn)。鼓鐘似的雷聲在更遠的山后翻滾,像潮涌。
天空卻在這一刻突兀地靜了一拍,靜得連雨落在石頭上的聲音都被吞掉。那是伏雷之前的縫。
楚臨把九轉固魂丹含在舌下,藥丸在唾液里變得微微發(fā)澀,他沒有立刻咬碎。
他只在心里一寸寸收攏——把外界的風雨、電光、石面上的冷、身體里的顫,
把一切都收進一個極小的、像針眼一樣的點。在那一點里,他聽見一個聲音開口。不是母親,
不是她,不是任何一個他知道名字的活人,而是——一種混合了他們尾音的“聲”。
它問:“楚臨,你到底要什么?”他沒有看天,也沒有看地。他把視線落在膝上的劍上,
像看一條河。他說:“我要——凡心不亡?!甭曇粝癖挥炅軡窳耍艘痪€,
又問:“你若死呢?”他回答得很快:“那就死在這句話里。
”伏雷順著這一問一答落了下來。它無光無影,只是一條極冷的線,從他的額心直扎進泥丸。
那一瞬,他看見了很多人的面孔重疊上來,
父親、母親、她、路上遇見的人、城里對他冷笑的人、荒野里和他并肩的人,
全部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按在一張極薄的紙上,薄到透光。他聽見自己的心在胸腔里撞了一下,
像魚躍水面,重重落回。雨忽然又有了聲音,電的味道也再次濃起來,像剛磨開的鐵。
他把木片塞回懷里,把劍豎在身前。天幕壓得更低,第一縷晨意在極遠處藏著,還未露面。
他知道——真正的雷陣還在后頭,而他最難的那一關,已經從雷外挪到雷里,
從天上落到心上。他緩緩吐出一口氣,像把一根極細的針從喉嚨里抽出來。
石臺在雨水里泛著冷白的光,陣紋像一群伏著的蛇,正等下一次抬頭。他的手已經不再抖,
背也不再緊。他把眼睛閉了一瞬,再睜開,目光像刀,落在云下某一處。“來。”他說。
雷在遠處應了一聲,像笑,又像應戰(zhàn)。第二幕·凡心鏡影雷在頭頂炸開的一瞬,
天地像被一把白刃從中劈成兩半。楚臨只覺胸腔被巨錘悶了一記,耳中嗡嗡作響,
石臺在腳下輕輕下沉,他整個人卻像一枚釘子,被這座山和陣紋一同固定住。
電與火從皮膚表面游走,像千萬只細小的蛇同時抬頭吐信,
他的護體靈光在第一擊里碎成星屑,又被他以極快的心法重新聚攏,薄薄地覆在血肉之上。
就在光白得刺痛人眼的一息里,四周的景物忽然一變。
符紋、石臺、風雨全被收攏成一團遙遠的霧,他腳下踩著的,不再是冰涼的荒石,
而是潮濕松軟的泥土。潮水的味道從鼻腔深處升起,帶著咸,帶著河口的腥,
帶著某種他一想到便會心軟的溫度。
村的輪廓從遠處慢慢浮起——矮屋、柴垛、掛在屋檐下晾干的網、木板橋上跳過的孩子影子,
甚至連那棵老槐樹歪著身子倚向河,都與記憶里一寸不差?!鞍⑴R,回來吃飯。
”母親的聲音溫柔而有些發(fā)啞,就像每一個被生活磨得粗糙的婦人。
她端著一碗白粥站在門口,粥面輕輕蕩著,米香暖暖地撲來。楚臨下意識抬步,
鞋底陷進泥里,泥涼透骨,像一只手捏住了他腳踝。他停住,指尖輕顫,
喉嚨里滾出一個極輕的音節(jié),像是多年前無數(shù)次答應的“唔”。他知道這是假。他也知道,
心魔從不憑空造夢,它只挑最柔軟的地方翻土。他在心里把“娘”這個字咽下去,
胸腔卻仍被那聲呼喚輕輕地刮了一下,刮出一道淺淺的疼。母親的影子在風里晃了晃,
下一瞬間像被什么無形的力往前一扯,她的眼白被一層灰蒙蒙的霧遮住,
唇角淌下細細的血絲,她把碗往前遞,聲音還是溫軟的:“阿臨,趁熱?!薄澳?,
”楚臨低聲,像在夢里,“我在。”就這一句,“我在”。不是應承,也不是拒絕。
他把自己的手往后收了一寸,像把某個欲望往肋下壓。他看見母親的眼睛里亮了一點點,
像一粒很小的米光,便在風里散了。屋檐、柴垛、木板橋像畫在水上的墨,一團一團地化開,
退得很輕,也退得很決絕。雷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又輕輕敲了一下天門,
像提醒他:外面的劫還在。楚臨把呼吸壓回丹田,剛要運轉功法,
眼前忽然亮出一個更明凈的世界。村口那棵槐樹下站著一名少女,月白衣裙,
鬢邊挽了一朵做工粗糙的絹花。她把一只紙鳶小心地捧在懷里,紙色素凈,
尾巴是細細幾縷紅線。她看他,眼里帶笑;他知道她的名字——柳若。她走近一步,
紙鳶在風里發(fā)出輕輕的響,她用下巴去抵住紙桿,像許多年前一樣笨拙地護著它。
她說:“阿臨,風好大,你幫我拉線?!蹦且荒晗囊顾麕瓦^她很多次,
紙線在指縫里滑來滑去,手心磨出一層薄繭,柳若的笑像河邊的星,在他耳邊一閃一閃。
楚臨抬手,那一點溫柔的疼還沒來得及好好化開,柳若掌心的紙鳶忽然無火自燃,
火苗先從尾巴燒起,最快的,卻是眼睛里的光。他幾乎要上前把火捂滅,
但指節(jié)抬到一半便停住。柳若盯著他,眼神里先是疑惑,隨后是薄薄的委屈,
薄得像雨打在湖面上,最后在唇角裂開:“你說等我。”楚臨咬到舌根,
舌尖流出的血混著雨水吞入喉。他沒有辯解。心魔最喜歡辯解,
因為每一句補救都會演變成另一條繩,越纏越緊。他只對她、也對自己低聲道:“欠你的,
我認。你在的地方,安。”火滅了,紙灰在風里成了蝶,蝶的翅背是潮濕的黑,
邊緣卻又發(fā)亮,像刃。千萬只這樣的蝶從他肩頭掠過,從他頰邊掠過,翅上細細一劃,
把他肌膚劃出一條又一條細小的口。每一道口都像一個舊日,他記了,不能抹。
第三重景像刀背一樣冷硬地貼上來。沙,盡是沙。風把沙卷成一口巨大看不見底的井,
井壁一寸寸往下落,所有聲音都被埋進沙里只剩悶響。他認得這里——沙海邊陲的圍殺之夜。
那夜天空像被煙熏黑,
火光把黑里點出一種怪異的紅;修士的身影來來回回像影戲里剪壞了的紙人,
妖獸尖叫著沖擊陣線,血水混著沙,踩上去一腳一腳陷下去。楚臨還認得另一個人:同伴。
那個人笑起來好看,有一點狡,平日里跟他借酒,喝了不還;那夜,
他在陣眼處將引雷旗往旁輕輕一移,只移了一寸,陣眼便空了一線?!俺郑悄闾?。
”那人戴著一張不知從哪討來的笑,舉劍的時候連手腕都懶得抬高,“快些死了,省得礙事。
”劍尖冰涼,像把所有的背叛都凝成一滴水,落在他的胸口。楚臨低頭,
衣襟被一朵紅慢慢染開。痛,沒有想象里那么劇烈,
他甚至有余余把那朵紅看了個完整的形——像一朵畸形的花。他退一步,
腳下踩碎了兩三根枯骨,骨在沙里斷裂,發(fā)出脆響。他不問“為什么”。問“為什么”的人,
心里還相信自己可以改變對方;他不信了。他只知道,這一夜他活下來,而活下來之后,
他把所有該背、該記的都背了記了。他收起那一點點被背叛點燃的仇,
像把火星小心護在掌心,等風停了再吹一次。他對那張笑臉說:“走吧。
”同伴的影子像沙塔被風一吹,從頂上往下塌,沒留下什么邊角可以拾。
他在心底把那一寸空位填上,把陣腳重新補穩(wěn)——哪怕只是一場夢,陣也要穩(wěn)。
雷在外界連斬兩道,石臺上有碎石彈起又落下,他的肉身被震得一沉一浮,
幻境中的風卻更靜了。靜得他可以聽見另一種聲音從很深的地方爬上來,
像有人在遠遠地磨一面銅。那面銅慢慢有了形,最終成為一面古鏡。鏡框斑駁,
鏡背刻著一串他看不懂的古篆,鏡面卻清得不合時宜,
干凈到他能看見自己眼底的每一絲血絲。鏡子里站著一個人——他自己。
他的背脊比現(xiàn)實里的他更直,眼神比他更亮,微笑也更穩(wěn)。他抬手,
指尖在鏡里的空氣里畫了一個看不見的圈,像給一場戲點了個題:“楚臨?!薄澳阋裁矗?/p>
”鏡中他問?!胺残牟煌??!彼麩o須想,答得很快。鏡中他笑了笑,
像在看一個小孩子認真地把一張折得皺皺巴巴的紙遞上來:“凡心不亡,
你的‘凡心’是什么?是娘的一碗粥,是柳若的一把傘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