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第一次見到周明宇，是在大學開學典禮上。他作為新生代表上臺發(fā)言，
白襯衫的袖口隨意卷到小臂，領帶松垮地掛著，卻莫名好看。
陽光透過禮堂的窗戶落在他身上，像是特意為他打的追光。
“希望我們都能在這里找到不枉此生的熱愛。”他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來，清亮又沉穩(wěn)。
我坐在后排，視線越過無數(shù)黑壓壓的人頭，將他框進我的視野。那一刻，
我莫名按下了心中快門的虛擬鍵。周明宇。我在心里默念學生證上偶然瞥見的名字。
周、明、宇。三個字在唇齒間無聲地滾動，像一顆不敢化開的糖。命運似乎聽到了什么。
我們被分到同一節(jié)通識課上。他總是提前五分鐘到，坐在第三排靠過道的位置。
我于是總遲到兩分鐘，從他身邊經過，蹭到第四排中間。只為那短暫擦肩時，
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。像是陽光曬過的草地，清新又遙遠。
他偶爾會轉頭和同學低語，側臉線條清晰利落。笑的時候眼睛會微微瞇起來，像月牙。
我無數(shù)次想象那笑容是對著我的。但整整一學期，我們沒說過一句話。我不敢。
我只是在交作業(yè)時，小心地把自己的紙和他的邊緣對齊。仿佛這樣，
我們的文字就能在無人處悄然相接。冬天來了。圖書館成了我最常去的地方。
因為周明宇總在那里。二樓靠窗的角落，他會占那個位置，
筆記本電腦旁邊放著一杯喝了一半的咖啡。我選擇了他斜后方的那張桌子。這個角度，
能看見他專注的側影，又不會顯得刻意。他學習時很專注，偶爾會無意識地轉筆。手指修長，
骨節(jié)分明。轉掉了，他會輕輕嘖一聲，然后繼續(xù)打字。那聲輕微的“嘖”，
像羽毛搔過我的心尖。我畫過很多張他的背影。在素描本的角落里，無人知曉。
線條總是勾勒到一半就被放棄。我畫不出他肩線的弧度，
那道讓我想靠上去又永遠不敢的曲線。一月的一個周二，下了那年第一場雪。
我看著他收拾東西，穿上深藍色的羽絨服，圍上灰色圍巾。他走到圖書館門口，
望著漫天雪花猶豫了一下。我沒帶傘。這念頭剛冒出來，就看見一個女生跑向他，
笑著遞過一把傘。是林薇，外語學院的院花，開朗得像夏日陽光。他接過傘，對她笑了笑。
兩人并肩走入雪中。雪花落在他們周圍，像一場唯美的電影畫面。我站在原地，
直到手指凍得發(fā)僵。那晚我在素描本上畫了一場大雪。和一個獨自站在雪地中的人。
背影被雪覆蓋，模糊不清。春天開學時，我聽說他和林薇在一起了。
校園里常見他們牽手走過，般配得刺眼。我撤回到更遠的距離。通識課我換到了第七排。
圖書館改去三樓。偶爾在食堂遇見，我會低頭匆匆走過。假裝從沒注意過那個叫周明宇的人。
假裝心跳從沒為他漏跳半拍。我的素描本里不再有新的畫。最后一頁，是雪花覆蓋的空白。
我以為故事就這樣了。一場無始無終的暗戀，大學里司空見慣的遺憾。但大三那年秋天，
一切又變了。通識課小組作業(yè)，陰差陽錯地，我和他分到了一組。還有另外兩個同學，
但我們總是湊不齊時間。最終決定，我和周明宇先起草框架，其他人補充。
我們約在周四晚上的自習室。我提前半小時到達，擺好資料，心神不寧。他遲到了十分鐘，
頭發(fā)有些亂，喘著氣說抱歉?！皠偨Y束籃球隊訓練?！彼忉尩溃谖覍γ孀?。
距離這么近，我能看清他睫毛上細小的水珠。不知是汗還是外面的霧氣。我們討論著課題，
他的指尖在紙面上劃過。偶爾碰到我的手背，觸電般移開?！斑@里，”他指著我的大綱，
“角度很好?！北豢洫劦南矏傇谛厍徽ㄩ_，我只能點頭。假裝鎮(zhèn)定地繼續(xù)講解。兩個小時后，
我們有了初步框架?！靶收娓?。”他笑著整理紙張，那月牙般的眼睛又出現(xiàn)了。
這次是對著我的。我屏住呼吸，希望時間就此停滯?！耙黄鹑ズ赛c東西嗎？”他忽然問，
“口干死了?！蔽艺。缓蠡琶c頭。夜晚的校園咖啡館彌漫著咖啡豆的香氣。
我們坐在角落的沙發(fā)椅上，氛圍莫名曖昧。他點了美式，我跟著要了一樣的?！拔抑滥?。
”他忽然說。我的心跳驟停一瞬。“你總是坐在我后面，在那節(jié)通識課上?！彼蛄丝诳Х?，
“而且你的作業(yè)寫得很好，老師那次還念了你的文章。”原來他注意過我。
盡管只是因為學業(yè)?！澳瞧P于《追憶似水年華》的解析？”我問，驚訝于自己聲音的平穩(wěn)。
“對！寫得真好，我完全沒想到那個角度?！蔽覀兞钠鹆宋膶W，發(fā)現(xiàn)愛好驚人地相似。
都喜歡加繆的存在主義，都覺得《百年孤獨》被過譽了，
都認為村上春樹的早期作品比后來的好。話匣子一旦打開，竟然關不上。
我從沒說過這么多話，對他，對任何人。他似乎也很驚訝，笑著說：“沒想到你這么健談，
以前總覺得你很安靜?！蹦鞘且驗樵谀忝媲?，我緊張得說不出話。但我沒說出口。那晚后，
我們開始在課堂上打招呼。偶爾會在圖書館相遇，他會主動坐到我旁邊。一起學習時，
他習慣性地轉筆，還是會掉。有一次，筆滾到我手邊。我撿起來遞給他，指尖相觸的瞬間，
仿佛有電流穿過?！爸x謝?！彼χf，手指不經意地擦過我的。我低下頭假裝繼續(xù)看書，
一個字也讀不進去。周明宇和林薇分手了。消息傳來時，我正坐在圖書館的老位置。
聽到旁邊兩個女生的議論，手中的筆頓在紙上，留下一個墨點。他們說，是林薇提的分手，
因為她覺得周明宇“不夠投入”。我的心跳莫名加速。當晚，
周明宇發(fā)來消息：“小組作業(yè)的事，明天能再討論下嗎？”我們約在同樣的自習室，
同樣的時間。他看起來有些疲憊，但依然笑著打招呼。討論到一半，
他忽然問：“你談過戀愛嗎？”問題來得猝不及防。我搖頭，喉嚨發(fā)緊?！拔覄偡质?。
”他說，手指無意識地轉動那支總是掉的筆，“她說我不夠愛她?！弊粤暿业臒艄馍n白，
在他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。我不知道該說什么。內心既為他分手而竊喜，又為他難過而心痛。
這種矛盾幾乎將我撕裂?！耙苍S只是不合適?！弊罱K，我擠出這么一句陳詞濫調。
他苦笑一下：“可能吧。”那晚我們一路走回宿舍，夜空晴朗，星光稀疏。在岔路口分別時，
他忽然說：“和你聊天很舒服。”我站在原地，看他背影漸行漸遠。那句話在腦中循環(huán)播放，
每一個音節(jié)都被我仔細珍藏。小組作業(yè)結束后，我們的聯(lián)系沒有斷。相反，變得更加頻繁。
我們會一起去食堂吃飯，一起去圖書館，偶爾去看一場電影。走在校園里，
經常有人投來目光。我知道他們在想什么。但周明宇從未越過那條線，我也不敢。有一次，
我們坐在操場的看臺上喝啤酒，像兩個真正的大學男生那樣。微醺時，
他問：“你為什么從不談戀愛？”夜風拂過，帶來遠處吉他聲的碎片。我望著他的側臉，
幾乎要脫口而出?！皼]遇到合適的人?！弊罱K，我說了這輩子最違心的話。他點頭，
喝了一口啤酒：“是啊，遇到互相喜歡的人太難了?！迸菽瓘墓蘅谝绯觯丛谒氖种干?。
我有一瞬間的沖動，想俯身舔去那點白色的泡沫。但只是想象一下，就臉紅心跳。“你呢？
”我問，“還會想林薇嗎？”他沉默片刻，
搖搖頭：“我們之間從來不是那種...強烈的吸引。更像是覺得應該談戀愛，所以就談了。
”應該談戀愛。所以和女生談了。這句話像一盆冷水，澆滅了我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。
周明宇是直的。這個簡單的事實，我早就知道，卻總在刻意忽略。那晚之后，我試圖疏遠他。
不再回復每一條消息，不再答應每一次邀約。我需要保護自己，在我陷入太深之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