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暗,是思緒最好的溫床,也是秘密最安全的屏障。當(dāng)宿舍徹底沉入寂靜,只剩下電腦主機運行的低微嗡鳴時,林見陽躺在自己的床上,背對著沈疏的方向,身體僵硬得像一塊被遺忘在極地的石頭。肋骨的鈍痛早已被胸腔里另一種更洶涌、更陌生的悸動徹底覆蓋。那悸動如同被投入滾油的水滴,噼啪作響,瘋狂地沖擊著他認知的邊界。
“為什么……總是你……”
沈疏那聲夢囈般的低語,裹挾著前所未有的困惑與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柔軟,像一顆滾燙的流星,猝不及防地撕裂了寂靜的夜幕,也精準地命中了林見陽的心臟。那不是一個問句,更像是一聲在深海迷航中發(fā)出的、指向唯一的燈塔的嘆息。它徹底粉碎了林見陽心中關(guān)于“室友責(zé)任”或“怕麻煩”的最后一絲僥幸,將某種潛藏已久、呼之欲出的真相赤裸裸地推到了面前。
黑暗中,沈疏書桌方向傳來極其輕微的鼠標點擊聲,間隔時長時短,失去了平日的絕對規(guī)律。屏幕幽藍的光暈固執(zhí)地勾勒著他僵直的背影輪廓。那背影不再是純粹隔絕外界的冰山屏障,更像一座在無聲風(fēng)暴中孤獨矗立的燈塔。塔身依舊冷硬,塔基卻仿佛在隱秘地搖晃,那微光穿透了林見陽心頭的重重迷霧,帶來一種近乎眩暈的啟示。
林見陽小心翼翼地翻過身,動作輕緩到極致,每一個關(guān)節(jié)的微小移動都牽扯著肋骨的隱痛,也繃緊了他敏感的神經(jīng)。他側(cè)躺著,目光穿過床鋪間狹窄的縫隙,貪婪地捕捉著光暈中沈疏的側(cè)影。屏幕的光映亮他半邊臉,下頜線繃緊如拉滿的弓弦,薄唇抿成一條沒有弧度的直線,濃密的睫毛低垂,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,卻遮不住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里此刻翻涌的、陌生的波瀾——那是一種被強行壓抑的煩躁,一種程序運行遭遇未知干擾的茫然,一種……連他自己都感到恐懼的失控感。
他握著鼠標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滑的桌面上反復(fù)輕點,指尖泛著用力過度的白。那細微的“嗒、嗒、嗒”聲,在絕對的寂靜中被無限放大,敲打在林見陽的心鼓上,帶著一種與沈疏人設(shè)格格不入的凌亂節(jié)奏。他在想什么?是在懊惱那句失言的泄露?還是在困惑于自己今夜一系列失控的行為——那聲嘆息,那床邊的靜坐,那指尖撥開汗?jié)袼榘l(fā)的、近乎僭越的觸碰?林見陽無從得知,但他無比清晰地感知到,沈疏那壁壘森嚴、運行精密的世界,正因為他的存在,經(jīng)歷著前所未有的劇烈震蕩和程序錯亂。這種認知,像電流般竄過四肢百骸,帶來一種隱秘的、近乎疼痛的狂喜,還有沉甸甸的責(zé)任感。
肋骨的鈍痛頑固地提醒著林見陽白日的驚濤駭浪?;@球場上陳鋒猙獰的臉和兇狠的肘擊,身體失去平衡瞬間的失重感與恐懼,粗糙水泥地撞擊的冰冷觸感……然后是那個沖破一切喧囂、帶著冷冽松木氣息的身影。沈疏毫不猶豫脫下昂貴襯衫墊地的決絕,那動作流暢得沒有一絲猶豫,仿佛丟棄的不是一件衣服,而是一道無謂的枷鎖。接著,是那雙強健有力的手臂穿過他腋下和膝彎帶來的失重感,堅實胸膛傳遞來的溫?zé)崤c沉穩(wěn)心跳,以及那句帶著不容置喙的沙啞命令——“閉嘴”。最后,是校醫(yī)室里他冷靜精準地分析傷情、與醫(yī)生交流時條理清晰的術(shù)語,還有……浴室里那戴著冰冷橡膠手套、動作卻帶著生澀與小心翼翼、近乎虔誠的“清潔程序”……每一幀畫面都帶著強烈的沖擊力,在他腦海中反復(fù)倒帶、慢放、放大細節(jié)。每一次,沈疏都在親手拆解他自己用規(guī)則和距離筑起的高墻。每一次破戒,都將他推向林見陽更近一點,也更深地陷入自我認知的混亂泥沼。
林見陽輕輕呼出一口氣,帶著劫后余生的微顫,也帶著一種撥云見日的豁然開朗。胸腔里那瘋狂鼓噪的源頭,此刻無比清晰地呈現(xiàn)出來——那早已超越了感激或愧疚,那是靈魂深處被冰山之下洶涌的、壓抑的熾熱巖漿所吸引的、無法抗拒的悸動與共鳴。沈疏的“病”,那嚴苛到近乎冷酷的秩序感,那壁壘森嚴的界限,那深入骨髓的潔癖,如今在林見陽眼中,不再是難以理解的怪癖,而是包裹著一顆獨特、敏感、或許曾受過傷害內(nèi)核的、亟待解讀的復(fù)雜密碼。而他,林見陽,莽撞、陽光、帶著點小迷糊的林見陽,似乎陰差陽錯地,成了唯一擁有解讀權(quán)限的人,或者說,他本身就是那把能開啟沈疏心門的、獨一無二的鑰匙。
困意終于如溫柔而強勢的潮水,漫過驚心動魄的白晝與震撼心靈的夜晚,將他緩緩包裹。在沉入夢鄉(xiāng)前的最后一秒,林見陽的目光依舊貪戀地鎖在沈疏被屏幕微光勾勒的、緊繃而孤獨的背影上。黑暗中,那句“為什么總是你”仿佛化作了浩瀚宇宙中為他導(dǎo)航的星群,光芒微弱卻執(zhí)著,為他混沌的心緒和未知的前路,指引出一個朦朧卻無比堅定的方向——靠近他,理解他,溫暖他。即使前路是冰封的荒原,他也要做那束破冰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