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征和二年 七月初三 亥時初刻 太子宮寢殿)
殿門在石德身后無聲合攏,將他身上那股混雜著驚惶與算計的濁氣隔絕在外。寢殿內(nèi)重歸死寂,唯有青銅宮燈中的燭火不安地跳躍,將劉據(jù)的身影長長地投在冰冷光滑的青磚地上。
“殿下!”
張光和無且立刻從暗門閃出,如同兩道融入陰影的利刃。無且年輕的臉龐因激憤而漲紅,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刀。
“石德此人,其心叵測!他看似獻策,實則是要將殿下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!誅殺江充?此乃授人以柄,坐實抗旨謀逆之罪的昏招!此獠用心何其歹毒!”
張光雖沉穩(wěn)如山,此刻眼神也凝重如鐵,他抱拳沉聲道:“無且所言,句句在理。殿下,石德身為太子少傅,若真為殿下計,此刻應殫精竭慮思量如何向陛下剖白陳情,化解禍端!而非慫恿殿下行此絕戶險招,自絕于君父!此等言語,絕非忠臣所應為!”
劉據(jù)(周稷)緩緩踱步,指尖無意識地劃過身旁青銅燈柱上冰冷的饕餮紋飾。指尖傳來的涼意,與腦海中洶涌融合的記憶交織——張光,衛(wèi)青大將軍麾下悍將張次公之后,對衛(wèi)氏、對太子忠心可昭日月。
歷史上正是他率東宮衛(wèi)隊與丞相劉屈氂血戰(zhàn)長安長街,直至力竭;無且,這個看似不起眼的太子舍人,卻有著超越生死的忠勇,是那個在絕望逃亡路上,拼死護衛(wèi)劉據(jù)長子劉進的孤臣孽子,最終血染泉鳩里……這份沉甸甸的信任與托付,讓此刻的劉據(jù)心頭滾燙又刺痛。
“你們所言,孤豈能不知?”
劉據(jù)開口,聲音低沉而清晰,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冷靜分析力,這與他記憶中太子劉據(jù)優(yōu)柔寡斷的氣質(zhì)截然不同,仿佛瞬間剝開了層層迷霧,直指人心。
“石德此人,首鼠兩端,其心可誅!他勸孤動手,無非是打著兩頭下注的算盤。若孤僥幸功成,他便是首倡之功臣,加官進爵唾手可得;若孤事敗身死,他第一個便會向父皇搖尾乞憐,告發(fā)孤的‘謀逆’,甚至借此邀功請賞,踩著孤的尸骨往上爬!”
張光和無且聞言,眼中皆露出震驚與釋然交織的光芒。殿下……仿佛在一夜之間,褪去了往日的溫吞與遲疑,那雙深邃的眼眸中,閃爍著洞悉人心的銳利寒光!
“那殿下之意是……”張光試探著問,心中那股異樣的感覺愈發(fā)強烈——眼前的太子,似乎經(jīng)歷了一場脫胎換骨般的蛻變。
劉據(jù)停下腳步,燭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躍,閃爍著屬于現(xiàn)代靈魂的銳利光芒與屬于儲君的決斷。
“石德的計策,是條死路,通往懸崖。但他的話,也并非全無價值。他至少撕開了那層虛偽的幕布,提醒了我們一點:江充明日必至,且圖窮匕見!坐以待斃,便是將項上人頭與東宮上下數(shù)百口性命,親手奉上,任其宰割!”
他猛地轉身,目光如電般掃過兩位心腹,那眼神中的決絕讓空氣都為之一凝:“無且!”
“臣在!”無且挺直腰背,瘦削的身軀爆發(fā)出驚人的氣勢,如同一柄即將出鞘的利劍。
“孤交予你的,是孤的身家性命,是大漢未來的血脈!”劉據(jù)的聲音斬釘截鐵,帶著不容置疑的沉重,“你立刻持孤的太子私印和這枚玉玨!”
他從腰間解下一塊觸手溫潤、雕刻著古樸夔龍紋的羊脂白玉,鄭重地塞入無且手中:“此玉玨,乃孤及冠之年,舅舅(衛(wèi)青)大將軍親手所贈!長安城東北角‘福瑞記’糧鋪的老掌柜認得此物,他是衛(wèi)府舊人,絕對可靠!”
“他會為你備好最快的駿馬、最隱秘的路線!你即刻挑選一隊最可靠、身手最矯健的東宮家兵,換上商旅服飾,護送三位皇孫(劉進、劉奭、劉敏)還有孤的掌上明珠(劉璃)出城!”
“切記!絕不可去湖縣!那是死地絕境!”劉據(jù)的聲音陡然拔高,帶著穿越者洞悉歷史的警示,“往北!去上郡!那里有舅舅留下的舊部根基,雖已星散,但香火未絕!找到郡尉田廣明!他曾是舅舅帳下司馬,受過衛(wèi)家大恩!此玉玨便是信物!告訴他——太子蒙難,血脈托付!”
“爾等需隱姓埋名,蟄伏待機!沒有孤的親筆手書或張光將軍的虎符信物,絕不可暴露身份!縱使長安城天翻地覆,縱使聽到孤的噩耗,也給孤沉住氣!保住孩子!這是孤給你的死令!”
無且緊緊握住手中溫潤又仿佛滾燙的玉玨,那夔龍紋路硌著他的掌心,傳遞著千鈞重托。
他沒有絲毫猶豫,單膝跪地,聲音哽咽卻字字鏗鏘,如同金石交擊:“殿下放心!臣無且在此立誓,人在,小主人在!人亡,亦保小主人周全!若違此誓,天地共誅,人神共棄!”
他重重磕了一個頭,額頭觸及冰涼的地磚,發(fā)出沉悶一響。起身,再不看太子一眼,身影如鬼魅般迅速融入帷幔后的黑暗,行動干脆利落,沒有半分拖泥帶水,只留下空氣中一絲決絕的氣息。
“張光!”劉據(jù)的目光轉向這位如同磐石般的將軍。
“臣聽令!”張光抱拳,虎目之中戰(zhàn)意升騰。
“明日舉事之前,你需辦妥兩件要事!”劉據(jù)語速極快,大腦飛速運轉,將歷史知識、原主記憶與現(xiàn)代思維熔鑄一體。
“其一,明日行動開始后,第一時間疏散太子府內(nèi)所有宮女、宦者。良娣、孺子等女眷,每人發(fā)放足夠金銀細軟,讓她們即刻出府,各自尋親或隱匿!”
“告訴她們,”劉據(jù)的聲音低沉下來,帶著一絲不屬于這個時代的悲憫,“若孤能渡過此劫,她們可歸來;若孤……難逃此劫,便讓她們隱姓埋名,安度余生吧!”
終究是來自現(xiàn)代的靈魂,他不愿看到這些依附于東宮的無辜生命,因這場滔天巨浪而粉身碎骨。
“殿下仁厚!臣領命!”張光眼中閃過一絲動容,鄭重應下。
“其二,聯(lián)絡衛(wèi)氏舊部,方式需變!”劉據(jù)目光銳利如鷹,“不可大規(guī)模串聯(lián)!繡衣使者耳目遍布,稍有不慎便是滅頂之災!只聯(lián)絡最核心、最可靠、且此刻不在長安城內(nèi)當值的心腹!告訴他們:太子遭江充奸黨構陷,危在旦夕!令其集結部曲,備好武器馬匹,但絕不可靠近長安城!”
“就在……藍田大營附近的山谷密林之中隱蔽待命!”劉據(jù)的手指重重敲在案幾上,發(fā)出篤的一聲,“孤需要的是能在關鍵時刻,如雷霆一擊、撕開敵軍鐵桶陣的奇兵!不是現(xiàn)在就來送死、打草驚蛇的炮灰!”
“當然,”劉據(jù)眼中精光爆閃,一股屬于儲君的威勢與穿越者的果決噴薄而出,與先前判若兩人,“一旦行動開始,號令傳出,便可盡量多集結那些被邊緣化、心懷怨憤的衛(wèi)氏舊部!告訴他們,人越多越好!事成之后,孤定當論功行賞,高官厚祿,榮華富貴,絕不吝嗇!”
此刻的他,鋒芒畢露,再無半分猶豫。
張光眼中精光更盛,殿下此計,深合兵法“藏鋒于九地之下,動于九天之上”的精髓!他立刻應道:“諾!臣知曉幾處絕密聯(lián)絡點,天亮前必能將殿下鈞令送達各處!只是……調(diào)集軍械馬匹,非一日之功,恐需時間周旋?!?/p>
“時間……”劉據(jù)眉頭緊鎖,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冰冷的案幾,發(fā)出急促的噠噠聲,“我們最缺的就是時間!明日孤會設法再拖延一二,但能否奏效,只能……盡人事,聽天命了!”他深吸一口氣,眼神陡然變得凌厲如刀,“另外,還有一事,至關重要!”
他直視張光:“明日行動之前,你需派最親信、最機敏之人,持孤的密令,秘密去見一人——未央宮衛(wèi)尉署,城門校尉田仁!”
“田仁?!”張光臉色驟變,失聲道,“殿下!此人……此人乃是陛下親擢,現(xiàn)任丞相司直,是丞相劉屈氂的絕對心腹!以我們與丞相勢同水火的關系,他怎可能打開城門配合我們?此舉無異于與虎謀皮!”
“不!”劉據(jù)斬釘截鐵地打斷他,眼中閃爍著洞悉人性的光芒,“你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!田仁此人,早年曾在大將軍府(衛(wèi)青府?。殚T客,與任安(北軍使者護軍)同出一源!此人重情義,念舊恩!雖受父皇和丞相重用,但骨子里,未必全然忘卻衛(wèi)氏舊情!”
“我們并非要他真心投靠,而是利用這份舊情,加以誘導!”劉據(jù)的聲音壓得更低,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算計,“告訴他,江充構陷太子,證據(jù)確鑿,太子已掌握其通敵鐵證(可稍作暗示或偽造),欲清君側!請他念在昔日大將軍恩情,于關鍵時刻,助太子一臂之力,打開覆盎門,放太子‘出城暫避’!”
“只要城門一開,”劉據(jù)眼中寒芒乍現(xiàn),“我們便不是要出城暫避!而是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,控制覆盎門!以此為據(jù)點,接應隱藏在藍田山谷的衛(wèi)氏大軍入城!屆時,田仁便是想反悔,也由不得他了!”
張光聽完,臉上先是驚愕,隨即恍然大悟,眼中爆發(fā)出熾熱的光芒:“殿下妙計!此乃明修棧道,暗度陳倉!以情動之,以利誘之,實則行雷霆奪門之實!臣明白了!定當周密安排,確保萬無一失!”
殿內(nèi)的空氣仿佛凝固,又仿佛在無聲的謀劃中劇烈燃燒。燭火搖曳,映照著劉據(jù)那張融合了歷史滄桑與現(xiàn)代智慧的臉龐,一場圍繞著長安城門的生死博弈,已然在暗夜中悄然布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