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毀滅者將她的世界碾作沉砂,修復師用尊嚴在廢墟里重塑脊梁。
……
杭城
百年戲樓的雕花木窗濾進秋日午后的光,細小的塵埃在光柱里浮沉。
空氣里彌漫著舊木頭、宣紙和一絲若有似無的檀香氣息。
這里是“華韻古建保護論壇”的現(xiàn)場,匯聚了業(yè)內(nèi)頂尖的學者和匠人。
林晚坐在靠后的位置,低頭看著手中的發(fā)言稿。
紙頁邊緣被她指尖摩挲得有些發(fā)毛。
她的報告排在下午第一個,關于“聽雨軒”瀕危木構(gòu)件的無損檢測與加固技術應用。
這是她獨立承接的第一個國家級重點保護項目,傾注了全部心血。
稿紙上密密麻麻的批注,是她熬了不知多少夜的證明。
“……下面,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,歡迎本次論壇的主要贊助方,江氏集團基金會主席,江臨先生致辭!”
雷鳴般的掌聲驟然響起,帶著一種近乎諂媚的熱度。
林晚的筆尖猛地一頓,在“江氏集團”四個字上狠狠劃過,墨跡瞬間暈染開一小片污痕,刺眼得像凝固的血。
她緩緩抬起頭。
鎂光燈聚焦的臺上,男人身姿挺拔如松,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裝包裹著充滿力量感的身軀。
他步伐從容地走到話筒前,目光隨意掃過臺下,帶著一種久居上位者特有的、俯瞰眾生的漠然。
俊朗的五官在強光下輪廓分明,每一處線條都透著精雕細琢的冷硬。
三十出頭的年紀,已執(zhí)掌龐大的江氏商業(yè)帝國,他的名字本身就是權(quán)勢與資本的代名詞。
會場瞬間安靜下來,只剩下相機快門的咔嚓聲。
前排的專家、官員、名流們無不微微前傾身體,臉上堆滿敬仰與熱切的笑容,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攀附之意。
空氣仿佛都因他的出現(xiàn)而變得粘稠、灼熱。
林晚的目光穿過攢動的人頭,冰冷地、精準地,鎖定了臺上的江臨。
沒有敬仰,沒有熱切,只有一片死寂的寒潭。
五年前,城西,沉沙巷。
推土機震耳欲聾的轟鳴,漫天揚起的、嗆人的塵土,父親嘶啞絕望的呼喊,還有那刺耳的、來自江氏項目負責人得意洋洋的宣告:
“……阻礙城市發(fā)展!依法拆除!”
……
然后是醫(yī)院消毒水刺鼻的味道,心電監(jiān)護儀拉長的、宣告死亡的滴聲……
無數(shù)尖銳的碎片在她腦中轟然炸開,又被她強大的意志力死死摁回冰封的深淵。
她的背脊挺得筆直,下頜微收,握著筆的手指關節(jié)因為用力而泛白,指節(jié)清晰可見。
周遭的喧囂與仰望仿佛與她隔著一層無形的、冰冷的玻璃罩。
她安靜地坐在那里,像風暴中心唯一凝固的冰雕,與整個會場格格不入,形成一種令人心悸的強烈反差。
江臨的致辭是公式化的、滴水不漏的,內(nèi)容關乎企業(yè)社會責任與文化傳承投資。
他的聲音低沉悅耳,帶著金屬般的質(zhì)感,卻毫無溫度。
林晚一個字也沒聽進去,她的視線落在他握著話筒的修長手指上——就是這雙手簽下的文件,碾碎了她家三代人守護的一切。
掌聲再次雷動…
致辭結(jié)束,主辦方負責人方啟明——一個笑容可掬、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立刻殷勤地迎上去,引著江臨下臺,逐一介紹在場的重要嘉賓。
“江主席,這位是省古建院的李院長……
這位是德高望重的張工……
哦,這位您一定要認識一下!”
方啟明的語氣帶著刻意的興奮,將江臨引到林晚面前,
“林晚,林工!
我們這次論壇最年輕有為的專家,‘聽雨軒’保護項目的技術負責人!
多虧了林工和她團隊的精湛技藝和創(chuàng)新方案,‘聽雨軒’這座百年瑰寶才得以起死回生?。?/p>
林工,這位是江氏集團的江主席,我們的論壇能成功舉辦,離不開江氏基金會的大力支持!”
方啟明熱情洋溢的介紹在空氣中回蕩。
江臨的目光落在林晚身上。
眼前的女子穿著一身質(zhì)感普通的煙灰色亞麻西裝套裙,長發(fā)簡單地挽在腦后,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和清麗卻過分疏冷的側(cè)臉。
她垂著眼睫,仿佛在研究地上并不存在的一道裂縫。
他公式化地伸出手,掌心向上,姿態(tài)是慣有的、不容拒絕的矜貴:
“林小姐,久仰。
聽雨軒項目,做得不錯。”
他的聲音不高,卻帶著一種穿透嘈雜背景音的清晰力量。
那只伸出的手,骨節(jié)分明,腕上的鉑金表盤在燈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。
一瞬間,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。
附近幾位正想湊過來攀談的嘉賓都停下了腳步,目光聚焦在這小小的三人圈里。
方啟明的笑容僵在臉上,額頭瞬間沁出一層細汗。
林晚終于抬起了眼。
她的目光平靜無波,像兩泓深不見底的寒泉,直直地迎上江臨的視線。
沒有局促,沒有受寵若驚,甚至沒有一絲波瀾。
她的眼神里,只有一種近乎無機質(zhì)的冰冷,以及深藏其下的、濃得化不開的……厭惡?
她沒有去看那只懸在半空、象征著他身份與“恩賜”的手。
“江總?!?/p>
她開口,聲音清泠泠的,像碎冰撞擊,沒有一絲溫度。
隨即,她的視線轉(zhuǎn)向額角冒汗的方啟明,語氣平淡至極:
“方主任,抱歉,我需要最后核對一下發(fā)言數(shù)據(jù),失陪?!?/p>
說完,她微微頷首,動作干脆利落,沒有絲毫拖泥帶水。
纖細卻挺直的背影,像一把淬了寒冰的利劍,徑直穿過人群,朝著后臺休息室的方向走去,留下身后一片死寂的真空地帶。
江臨的手,還懸在半空。
時間仿佛被拉長了數(shù)秒,鎂光燈似乎都忘了閃爍。
方啟明臉上的血色褪盡,尷尬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。
周圍的竊竊私語如同潮水般低低涌起。
江臨緩緩收回了手,面上依舊波瀾不驚,仿佛剛才那難堪的一幕從未發(fā)生。
只是那雙深邃的眼眸,如同淬了寒星的古井,沉沉地鎖定了林晚消失在側(cè)門簾幕后的背影。
一絲極其細微的、幾乎難以察覺的漣漪,掠過他向來平靜無波的心湖。
不是憤怒,不是被冒犯的慍怒,而是一種……被徹底、完全、干凈利落地無視所帶來的、前所未有的陌生感受。
一直跟在江臨身后半步的助理陳默,此刻才敢小心翼翼地湊近,壓低聲音,帶著難以置信的震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提醒:
“江總……這位林工修復的‘聽雨軒’,就是五年前……城西沉沙巷那個項目里,差點被我們……拆掉的老宅子之一。”
江臨的眼神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。
沉沙巷……城西項目……
一個早已被他遺忘在龐大商業(yè)版圖角落的、微不足道的名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