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美麗她媽又坐在門檻上哭。這回不是嗑瓜子嘮閑嗑那種假哭，是真哭。眼淚鼻涕糊了一臉，
手里攥著那張皺巴巴的紅紙，像是攥著閻王爺?shù)拇呙?/p>
“我活不成了……老張家祖墳冒黑煙了才出你這么個孽障！三十三了！隔壁老李家的閨女，
娃都上初中了！你連個帶把兒的都領不回來！我這老臉讓你按在地上蹭！
”張美麗在屋里熨衣服，蒸汽呼呼地冒，把她臉熏得又紅又濕。她沒吭聲。這話聽了十年，
耳朵都快起繭了。她媽見沒動靜，哭嚎聲立刻拔高一個調(diào)門，開始用頭咚咚撞門框。
“我死了算了！反正也沒臉見人！養(yǎng)個老姑娘丟人現(xiàn)眼??！”“媽！
”張美麗把熨斗咣當一摁，“你小點聲！全村都快聽見了！”“聽見咋了？
我就是要讓他們聽見！讓他們都來看看老張家這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！
”她媽把手里那紅紙團猛地扔進來，“王媒婆給的！最后一個！人家一聽你三十三，
電話啪就撂了！你說你讀那么多書有啥用？能當飯吃？能給你變出個男人來？
”那紙團滾到張美麗腳邊。她沒撿。她知道上面是啥。王媒婆手下最后一個歪瓜裂棗，
五十歲的二婚殺豬匠，要求女方不能超過二十五歲，屁股大能生兒子。她彎腰，
繼續(xù)熨她那件舊襯衫，領子都快磨破了。她在城里寫字樓里上班，穿得人模狗樣，回到村里，
她就是砧板上那塊放餿了的肉，誰路過都要嫌棄地瞥一眼。“我告訴你張美麗！
”她媽捶著胸口，“今年過年！你要是再一個人滾回來！你就別進這個門！
我跟你爸就當沒生你這個閨女！我們老兩口吊死在后山樹上！
讓全村人指著我們的尸首罵你沒良心！”狠話放完，她媽一抹臉，端起墻根的雞食盆，
扭身喂雞去了。哭聲秒停，只剩下母雞咕咕的叫聲。張美麗站直了，看著窗外。
她爸蹲在院角抽旱煙，佝僂著背，煙霧繚繞里，是一張愁苦得能擰出水的老臉。他從不罵她，
但那沉默比罵還讓她難受。她心里那根繃了十年的弦，嘎嘣一聲，徹底斷了。行。
不就是要個男人嗎？她掏出手機，手指在屏幕上戳得飛快。她不去找那些婚戀網(wǎng)站，
也不求王媒婆。她直接翻到一個幾乎沒怎么聊過的大學群。豁出去了。她發(fā)了一條消息。
“本人張美麗，三十三歲，女，現(xiàn)征一男友回家過年。要求：男的，活的。演技過關，
能應付父母。報酬面議。急！在線等！”群里靜了三秒。然后炸鍋了。“美麗你號被盜了？
”“真心話大冒險輸了？”“姐們兒受啥刺激了？想不開?。 睆埫利悰]理那些調(diào)侃，
死死盯著屏幕。忽然，一條私聊彈了出來?！拔倚袉?？”頭像是個簡單的風景照。
名字叫李大壯。張美麗愣了下，點開資料。李大壯，大學同班，
一個幾乎沒什么存在感的男同學。印象里個子挺高，挺沉默，總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。
畢業(yè)后好像回了老家縣城？沒什么消息。她飛快打字：“你？你知道我啥要求嗎？假扮男友，
回家過年，應付催婚?！崩畲髩鸦氐煤芸欤骸爸?。我剛看你群里說的了。”“為什么？
”“我媽也快把我逼瘋了。三十五了。她天天抱著遺像哭，說我再不娶媳婦，
她沒臉下去見我爹。”同是天涯淪落人。張美麗心里稍微平衡了點。“演技怎么樣？
”“沒演過。但應該比殺豬強點?！睆埫利惪粗@句話，差點笑出來。行，至少不悶。
“報酬呢？你說要報酬?！薄安挥?。互相幫助。你要是過意不去，管飯就行。
”張美麗一咬牙：“成交！”兩天后，鎮(zhèn)上的長途汽車站。張美麗在寒風里跺著腳，
心里七上八下。她看著那輛破舊的中巴車吐著黑煙搖搖晃晃進站，車門吱呀一聲打開，
吐出幾個裹得嚴嚴實實的旅客。最后下來一個男人。高高壯壯，
穿著件半新不舊的黑色羽絨服，拉鏈拉到頂，遮住了半張臉。
手里拎著個看起來挺沉的旅行包。他左右張望了一下，目光鎖定張美麗，遲疑地走了過來。
走近了，張美麗才看清他的臉。眉眼還是大學時的樣子，但褪去了青澀，多了些風霜痕跡。
皮膚有點黑，像是常跑外面的。眼神倒是挺穩(wěn)，不飄忽。“張美麗？”他開口，
聲音有點低沉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緊張。“李大壯？”張美麗上下打量他，“還行，
長得不像殺豬的。”李大壯扯了下嘴角，算是笑了一下?！澳阋矝]變，還是……挺厲害。
”“走吧?！睆埫利愞D(zhuǎn)身，“先對臺詞。我家情況復雜，你別露餡?！币宦飞?，
張美麗語速飛快地交代?！拔野纸袕埥▏覌尳型醮浠?。我爸以前是木匠，現(xiàn)在腰不好，
干不了重活。我媽……你見了就知道了，戰(zhàn)斗力爆表。”“你是我男朋友，交往半年了。
你在縣里農(nóng)機公司上班，搞技術(shù)維修的。收入……就說每月五六千。多了他們不信，
少了他們看不上。”“為啥之前不談？就說我忙，你也忙。為啥現(xiàn)在才帶回來？
就說你覺得不穩(wěn)妥，得等工作穩(wěn)定了再說?！薄八麄兛隙ㄒ獑柗孔榆囎?。你就說正在看，
縣里房子首付差不多夠了?！崩畲髩颜J真聽著，偶爾點下頭。張美麗突然停下，
嚴肅地看著他：“最重要的一點。他們可能會提彩禮。我們這兒的規(guī)矩，彩禮挺重。
到時候你看我眼色，我來應付。你千萬別答應具體數(shù)。”李大壯看著她：“嗯。
”張美麗深吸一口氣，推開自家那扇吱呀作響的院門?！鞍?！媽！我回來了！
”王翠花系著圍裙從廚房沖出來，手里的搟面杖都沒放下。
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唰地打在李大壯身上。張建國也拄著拐棍從屋里出來，緊張地張望。
“叔叔阿姨好?！崩畲髩盐⑽⒐讼律?，把手里的東西遞過去，“一點心意?！眱珊袪I養(yǎng)品，
一瓶酒。是張美麗提前在鎮(zhèn)上買的，讓他拎著。王翠花沒接東西，圍著李大壯轉(zhuǎn)了一圈，
從頭看到腳。“多大啦？”“三十五?！薄案缮豆ぷ鞯模俊薄霸诳h農(nóng)機公司，
修拖拉機收割機這些?！薄凹依锷肚闆r？”“媽！”張美麗打斷，
“你先讓人家進屋喝口水行不行？”進屋坐下。王翠花的問題像機關槍一樣掃射。
“父母干啥的？”“爸不在了。媽在老家。”“幾個兄弟？”“還有個哥，結(jié)婚了。
”“房子呢？”“正在看。”“車子呢？”“平時開公司的皮卡?！蓖醮浠繂栆痪?，
就瞥一眼張建國。張建國只是悶頭抽他的煙袋，偶爾抬眼偷偷瞅瞅李大壯。問得差不多了，
王翠花突然把搟面杖往桌上一拍。“行！我看你這娃還算實在！那咱就說正事！你們倆，
啥時候定下來？”張美麗心里一咯噔，來了?！皨專覀冞@才剛……”“剛啥剛！
”王翠花眼睛一瞪，“你都三十三了！還能拖？趁我跟你爸還能動，趕緊把事辦了！
還能幫你們帶帶娃！”她轉(zhuǎn)向李大壯：“大壯是吧？俺們這兒的規(guī)矩，彩禮不多，八萬八！
三金另算！酒席在咱村辦一次，你們縣里辦一次，錢你們出。房子得趕緊買，寫美麗的名字！
答應了，這事就算成了！”張美麗眼前一黑。八萬八！還三金！還酒席！還買房！
她媽這是要上天啊！她趕緊踩李大壯的腳。李大壯面不改色，沉默了幾秒，開口：“阿姨，
彩禮的事，我得跟我媽商量一下?！蓖醮浠济⑵饋砹耍骸吧塘浚咳宓拇竽腥肆?，
這點事做不了主？”“不是做不了主?！崩畲髩崖曇暨€是很穩(wěn)，“家里是我媽操持，
禮數(shù)上的事，得告訴她一聲。這是尊重?！边@話說得在理，王翠花一時沒法反駁，
只能撇撇嘴：“行吧！盡快！美麗，去做飯！”廚房里，
張美麗一邊切菜一邊小聲說：“可以啊哥們兒，反應挺快。”李大壯在灶下燒火，
火光映著他的臉?！皩嵲挕！薄敖酉聛韼滋觳攀怯舱獭Ｎ夷切┤昧?，可不是省油的燈。
”果然，第二天，聽說張美麗帶對象回來了，親戚鄰居全來圍觀了。
七大姑八大姨擠了一屋子，瓜子皮嗑了一地?！按髩言谀母呔桶?？”“修農(nóng)機的??？
那能掙多少？”“縣里房子貴不？”“打算啥時候要娃？美麗可不年輕了，得抓緊！
”李大壯話不多，問什么答什么，實在答不上的，就笑笑。態(tài)度不卑不亢。
一個表嬸拉著張美麗的手，眼睛卻瞟著李大壯：“美麗啊，不是嬸說你，
這條件……一般般啊。你看你麗麗姐嫁的那個，開廠子的！彩禮給了這個數(shù)！
”她伸出兩個手指頭晃了晃。張美麗干笑：“對她好就行?！薄昂媚墚旓埑?？你得實際點！
”另一個姑姑湊過來，壓低聲音：“我聽說他爹沒得早？單親家庭出來的孩子，
心理容易有問題哦！你可想清楚！”張美麗只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。好不容易熬到晚上，
人都散了。王翠花把張美麗拉到里屋?！拔艺τX著不太對勁？”王翠花瞇著眼，
“你倆咋一點也不親熱？人家小對象回來，都是手拉手，你看你倆，中間能再站個人！
”張美麗心里一驚，嘴上強硬：“我們都多大年紀了，還玩小年輕那一套？肉麻不肉麻！
”“屁！”王翠花戳她腦門，“你少糊弄我！我告訴你，明天你倆去縣里逛逛，
給我買件新衣裳！再去看個電影！我看你倆就是欠相處！”第二天，
王翠花真把兩人轟出了門。去縣城的公交車上，氣氛有點尷尬。
張美麗沒話找話：“謝謝你啊，沒露餡。”李大壯看著窗外：“沒事。
”“你媽那邊……真沒事？”“我跟她說好了。她配合?！睆埫利愃闪丝跉?。
看來李大壯他媽挺好說話。到了縣城，王翠花指定的那家商場，
給老太太買了件紫紅色的羽絨服。一看標價，張美麗肉疼。李大壯卻已經(jīng)拿出了手機掃碼。
“哎，說好我來的?！睆埫利愙s緊攔?！皼]事。”李大壯已經(jīng)付完了錢。
張美麗過意不去：“那我請你吃飯?？措娪熬退懔耍速M錢。”李大壯沒反對。
兩人在商場美食街找了家面館。面對面坐著，吸溜著面條。沉默了半天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