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黎握著刀,指節(jié)發(fā)麻。雷火燒過的空氣里還飄著焦味,她站在冰窟口,腳底的雪已被血浸成暗紅。梵榆單膝跪在雪中,右臂垂著,木紋從傷口裂出,像枯藤纏住斷骨。
她沒動,也沒說話。刀尖垂地,冰層下的金蓮虛影緩緩收攏,最終消失。
梵榆終于抬頭,金瞳映著殘云壓頂?shù)奶焐K戳怂芫?,目光落在她掌心——那道因引蓮入體而爆裂的圖騰正在結(jié)痂,邊緣泛著微光。
“你活不過三天。”他嗓音啞得像砂石磨過樹皮,“引蓮不是你能承的命格?!?/p>
云黎冷笑,收刀入鞘。柴刀撞上腰側(cè)布囊,發(fā)出一聲悶響。她轉(zhuǎn)身往冰窟深處走,腳步不穩(wěn),卻沒回頭:“你說過的話,哪句算數(shù)?”
冰窟內(nèi)寒氣更重,黑冰貼著巖壁蔓延,像是活物爬行留下的痕跡。她靠著石壁坐下,喘了口氣。左眼突然刺痛,眼前一晃——
斷天峰頂,風(fēng)卷殘云。一名女子站在裂開的天穹之下,白衣獵獵,身后是跪伏的萬妖。她抬手,指尖綻開一朵金蓮,光如雨落。
畫面碎了。
云黎猛地閉眼,冷汗順著額角滑下。再睜眼時,只有幽暗的冰壁和遠(yuǎn)處梵榆調(diào)息的身影。他盤坐在地,殘破白氅披在肩上,藤紋舊氅搭在一旁,露出脊背一道深可見骨的舊傷,皮肉間隱約有鎖鏈狀凸起。
她盯著那道傷,喉嚨發(fā)緊。
“別看。”梵榆忽然開口,沒睜眼,“再看一眼,通幽眼會瞎?!?/p>
“我看得見,不代表我想看?!彼吐曊f,“是你自己藏不住?!?/p>
他沒回應(yīng)。木靈緩緩游走于傷口之間,修復(fù)緩慢得幾乎看不出變化。
夜深了。風(fēng)聲漸歇,外頭雪停。云黎蜷在破氅里,掌心圖騰又開始發(fā)燙。她閉眼想壓下那股躁動,可剛放松神識,眼前又閃出畫面——
百年前的斷天峰,雷云翻滾。梵榆抱著那個叫阿蕪的女子,她身體正在消散,化作點點金光。她笑著,指尖撫過他的臉:“別哭,我本就是風(fēng)?!?/p>
“我不放?!辫笥艿穆曇羯硢〉綆缀趼牪磺?,“我不放你走?!?/p>
“傻子?!彼p聲說,“天地要合,劫要封,我不散,誰來鎮(zhèn)?”
畫面戛然而止。
云黎猛地驚醒,胸口劇烈起伏。她張了張嘴,脫口而出:“阿蕪!”
聲音不大,卻讓整個冰窟為之一靜。
梵榆睜眼,金瞳驟縮。他手中正在修復(fù)的木藤寸寸斷裂,像是被無形之力絞碎。他緩緩轉(zhuǎn)頭看向她,眼神冷得像冰窟深處的黑水。
“誰告訴你的這個名字?”他問,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。
“我沒——”
“你看到了?”他打斷她,站起身,一步步走近,“你用通幽眼,窺了我的記憶?”
“我不是故意的!”她后退半步,背抵冰壁,“是它自己閃出來的!”
“夠了?!彼郑坏滥炯y纏上她手腕,力道不重,卻讓她動彈不得,“你是靈引者,不是讀心者。別以為破了個境,就能碰我的過去?!?/p>
“那你呢?”她抬頭盯著他,“你憑什么一直看著我?從鬼市到雪嶺,你哪次不是護(hù)著我?你以為我不知道?你以為我真信你是被迫當(dāng)靈仆?”
他僵住。
“你說我是容器。”她聲音發(fā)顫,“可你看著我的時候,眼里根本不是看容器的眼神?!?/p>
梵榆松開手,后退一步。木紋從她腕上褪去,像枯葉落地。
“記住你的身份?!彼D(zhuǎn)身走回原位,背對著她,“我是你的靈仆,不是心事垃圾桶?!?/p>
云黎沒再說話。她靠著冰壁,慢慢閉上眼。身體疲憊到極點,意識卻在靈引之力的殘余波動中浮沉。不知過了多久,她陷入昏睡。
左眼又開始微閃。
一道極細(xì)的藍(lán)光在她眼瞼下流動,像是通幽眼在無意識運轉(zhuǎn)。
梵榆沒睡。他一直睜著眼,金瞳映著冰壁冷光。察覺到那絲異動,他緩緩起身,走到她身邊。
他蹲下,掌心覆上她左眼。
一縷木靈渡入,壓下躁動。她的眉頭漸漸舒展,呼吸平穩(wěn)下來。
他沒立刻收回手。指尖停在她眼瞼上方,像是猶豫什么。
低語從他唇間滑出,輕得幾乎被風(fēng)吞沒:“……不是她??赡銥楹?,連夢里的聲音都一模一樣?”
洞外,晨光未至。風(fēng)雪徹底停了,冰層在黑暗中泛著微光。
云黎掌心的圖騰隱去,呼吸均勻。梵榆坐回洞口,肩頭舊氅殘破處露出樹皮般的紋路,像是皮肉之下藏著另一層生命。
昨夜那一聲“阿蕪”,像根刺,扎進(jìn)百年冰封的河底。
他沒說破,也沒否認(rèn)。
有些真相,還不到掀開的時候。
但他知道——
她看見的,不是幻象。
而是他藏了百年的,舊夢。
云黎在睡夢中輕輕動了下手指,掌心結(jié)痂的圖騰裂開一道細(xì)縫,滲出一滴血,落在冰面上,瞬間凝成黑珠。
8 影淵驚變
晨光剛壓住山脊,云黎就醒了。她左眼干澀發(fā)燙,像是被砂紙磨過,翻身坐起時肋骨處扯出一陣悶痛,像有鐵鉤在皮肉里來回拖動。
梵榆站在碑林入口,背對著她,肩頭那件舊氅邊緣焦了半寸,是昨夜雷火燒的。他沒回頭,只說:“能走就走?!?/p>
她沒應(yīng)聲,摸出玉符攥在手里。冰面凝過的黑血已經(jīng)干了,貼著掌心那道結(jié)痂的圖騰,碰一下就刺疼。
碑林在北域荒原上鋪開,石碑歪斜,多數(shù)斷裂,表面布滿裂紋。她走近最近一塊,通幽眼剛催動,左眼就像被針扎了一下,視野里浮出幾道扭曲的古篆,只看清一個“引”字,其余全在晃。
“看不清。”她閉眼揉眉心,“昨夜那點靈引余力,壓不住通幽眼反噬?!?/p>
梵榆終于轉(zhuǎn)過身。他臉色發(fā)青,唇色發(fā)灰,木靈在皮下游得極慢,顯然傷沒好。他盯著她看了兩息,忽然抬手劃破掌心,血珠滾落,被一縷青氣裹著,輕輕點在她左眼眼皮上。
血沒流進(jìn)去,卻像滲進(jìn)了空氣。她猛地睜眼——
眼前碑文全活了。
虛影浮出石面,古妖篆如藤蔓纏繞,一行行浮現(xiàn):【靈引承命,非獨一脈。雙生契立,魂影同源。主承天命,影鎮(zhèn)祭臺。一滅俱滅,一存俱存。】
她呼吸一滯。
再看下一塊殘碑,字跡殘缺,但關(guān)鍵幾句還在:【雙生契·一魂分影,二體承引。主死則仆滅,影亡則主崩?!?/p>
她喉嚨發(fā)緊:“‘影’是誰?”
梵榆不答。
她盯著他,猛地退到一塊倒地的斷碑旁,柴刀“鏘”地插進(jìn)石縫,刀柄震得嗡響。
“我說,”她聲音冷下來,“靈仆聽命——告訴我,‘影’是誰?”
話音落,她咬破舌尖,一口血噴在梵榆衣角。血契瞬間回應(yīng),他肩頭一顫,金瞳微縮,被迫開口:“鬼市老嫗給你的玉符……背面刻的是‘雙生’。”
云黎猛地低頭,翻過玉符。背面原本看不出異樣,可此刻被血一激,一道極細(xì)的刻痕浮現(xiàn)出來——正是古篆“雙生”,歪歪扭扭,像是匆忙刻下。
她手指發(fā)抖。
母親臨走前塞給她玉符,只說:“去找你爹,他欠你娘一句交代?!?/p>
原來不是找爹。
是找妹妹。
“所以青冥門要的不是我?”她抬頭,聲音發(fā)緊,“是要我們兩個?”
梵榆閉眼,沒否認(rèn)。
“靈引之力,需雙體合一,才能重啟封印?!彼ひ舻蛦?,“但祭臺……只需要一個活著的容器?!?/p>
她懂了。
一個活祭,一個陪葬。
云蕪是那個被選中的“影”,十年沉睡,只為等她這個“主”回來合契。而她若不去,云蕪就會被推出祭臺,魂散命絕。
她拔出柴刀,轉(zhuǎn)身就走。
“去哪?”梵榆問。
“青冥門。”
“你現(xiàn)在的身子,扛不住引蓮反噬,更別提闖門?!彼麚踉谒媲埃澳氵M(jìn)去,就是送死?!?/p>
“那你當(dāng)年呢?”她冷笑,“你為了救阿蕪,敢逆天改命,被釘?shù)販Y百年?,F(xiàn)在輪到我,你就讓我站著看妹妹死?”
他僵住。
“你說我不是她。”她盯著他,一字一句,“可我也會為想護(hù)的人豁出去——這算不算,也像她一點?”
風(fēng)卷起沙石,打在石碑上噼啪作響。梵榆沒動,金瞳深處卻有光裂開一道縫。
她不再看他,撕開衣襟,露出心口。柴刀在皮膚上一劃,血立刻涌出。她抬手按在最近那塊殘碑上,血順著碑紋往下淌,滲進(jìn)地縫。
“我以血引為誓,”她聲音穩(wěn)得不像十六歲的人,“此去若死,魂不歸鄉(xiāng)。但只要我還有一口氣,就要把云蕪帶出來?!?/p>
話音未落,她另一只手猛地抓向梵榆心口。
云黎心中思緒翻涌,想到妹妹可能的遭遇,眼神逐漸堅定,心中暗道:我定要護(hù)云蕪周全,哪怕與這靈仆同生共死!
血契驟然震動。
她不是命令,不是驅(qū)使,而是反向催動靈引之力,將契約烙印強(qiáng)行推入他體內(nèi)。梵榆悶哼一聲,后退半步,金瞳驟亮,木靈失控暴涌,藤紋從他手臂炸開,像樹根撕裂皮肉。
“從今起,”她盯著他,血順著指尖滴在碑面,“我生死,你不得獨活?!?/p>
契約共鳴,天地?zé)o聲。
梵榆盯著她,忽然低吼:“蠢貨!你以為我護(hù)你,是為了等你去死嗎?!”
他抬手想抓她手腕,卻被她甩開。她拔出柴刀,轉(zhuǎn)身就走,腳步不穩(wěn),卻沒回頭。
他站在原地,木靈在體內(nèi)亂沖,心口契約烙印發(fā)燙,像是被火灼過。他低頭,看見自己掌心裂開一道口子,血滴落地,竟在沙土上拼出一個模糊的“守”字。
他沒擦,也沒動。
遠(yuǎn)處,云黎的身影在碑林間漸行漸遠(yuǎn),左眼忽明忽暗,像是通幽眼還在掙扎著看清前路。
她不知道的是,身后那塊她按過血的殘碑,裂紋深處,緩緩浮出兩個名字。
一個叫“云黎”。
另一個,被血浸透后,顯出“云蕪”二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