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現(xiàn)在，”秦知喻頭也不抬地看著文件，“需要閉嘴，然后觀察?！?/p>
于是，我就真的坐在那把椅子上，一句話不說，開始“觀察”她。
她看文件。
她打電話。
她開視頻會議。
她罵人。
一個上午，我把她工作的樣子看了個仔仔細細。
她工作的時候，確實很迷人。專注，冷靜，邏輯清晰，處理問題快準狠。跟昨天那個在宴會廳里畫叉的瘋子判若兩人。
直到中午十二點，助理小陳敲門進來。
“秦總，午餐已經(jīng)準備好了，在休息室?！?/p>
秦知喻“嗯”了一聲，合上文件，站了起來。
她走到我面前，居高臨下地看著我。
“觀察了一上午，有什么‘建設(shè)性’意見嗎？”
來了。
KPI考核又來了。
我想了想，很認真地回答：“有。”
“說。”
“秦總，您從早上九點到現(xiàn)在，一共喝了三杯黑咖啡，沒有喝水。長期這樣對腎臟不好。另外，您坐了三個小時，一次都沒有起來活動過，對您的腰椎和頸椎壓力很大。我建議您每工作一小時，就起來走動五分鐘，做一些簡單的拉伸。還有，您剛才在視頻會議里，訓(xùn)斥項目經(jīng)理的時候，語速過快，情緒有點激動，這會導(dǎo)致血壓升高……”
我還沒說完，秦知喻就打斷了我。
“停?！?/p>
她皺著眉，表情像是吃了什么怪東西。
“江源，我讓你提的，是關(guān)于我工作決策和行為邏輯的意見?！?/p>
“沒錯啊?！蔽乙荒槦o辜，“健康就是革命的本錢。一個好的身體，是做出正確決策的基礎(chǔ)。您身體垮了，還怎么帶領(lǐng)公司前進？這難道不是最核心的邏輯嗎？”
秦知喻看著我，又不說話了。
又是那種熟悉的，想發(fā)火又發(fā)不出來的表情。
我感覺我好像找到了這份工作的訣竅。
就是用她自己的邏輯，來打敗她的邏輯。
秦知喻的午餐在辦公室隔壁的休息室里吃。
一張長長的餐桌，上面擺著五六個精致的菜肴，看起來像是五星級酒店的行政主廚專門做的。
桌上只有一副餐具。
“秦總，我的午餐呢？”我問。
“自己去員工食堂吃?！彼聛恚闷鹂曜?，頭也不抬地說。
“可是合同上說，工作餐也是公司福利的一部分。而且，我的工作職責(zé)是貼身觀察您，您吃飯的時候，我也應(yīng)該在場。”我據(jù)理力爭。
秦知喻夾菜的手停在半空。
她抬起頭，看著我：“你還想跟我一起吃飯？”
“這不是想不想的問題，是工作需要?！蔽乙荒槆烂C，“觀察您吃飯的習(xí)慣，也是了解您健康狀況的重要一環(huán)。比如，您的飲食結(jié)構(gòu)是否均衡，咀嚼速度是否過快，這些都可能影響您的工作效率?！?/p>
她盯著我看了幾秒，然后對門口的助理小陳說：“小陳，去給他加一副碗筷?！?/p>
小陳一臉震驚，但還是很快拿來了碗筷。
于是，我成功地坐到了秦知喻的對面，開始享用這份價值不菲的午餐。
別說，還真挺好吃。
我埋頭吃飯，秦知喻也安靜地吃著。一時間，偌大的休息室里，只有碗筷碰撞的輕微聲響。
“你吃飯，”她忽然開口，“倒是挺快?！?/p>
“當(dāng)兵時養(yǎng)成的習(xí)慣?！蔽易炖锶?，含糊地回答。
“你當(dāng)過兵？”她似乎有點意外。
“嗯，兩年義務(wù)兵?！?/p>
“怪不得。”她點點頭，沒再說什么。
一頓飯在詭異的安靜中吃完了。
下午，她要去見一個客戶。
“你在辦公室待著。”她臨走前對我下令。
“不行?！蔽伊⒖谭磳?，“我的職責(zé)是貼身助理，您去見客戶，屬于重要的工作場合，我必須跟著，隨時準備提供‘建設(shè)性’意見?！?/p>
秦知喻的額角似乎跳了一下。
“江源，你是不是對‘貼身’這個詞有什么誤解？”
“沒有誤解，秦總。我認為我的理解非常到位，并且嚴格執(zhí)行了合同要求。”我回答得義正言辭。
最終，她還是帶上了我。
黑色的奔馳S級轎車里，司機在前面開車，我和秦知喻坐在后排。
她閉著眼睛養(yǎng)神，我則拿出工作手機，開始搜索她要去見的那個客戶的資料。
“天虹集團，李總?！蔽倚÷暷钸?，“主營業(yè)務(wù)是地產(chǎn)，最近想轉(zhuǎn)型做新能源。這個人……風(fēng)評好像不太好?！?/p>
我看到好幾條關(guān)于這個李總的負面新聞，大多跟一些桃色糾紛有關(guān)。
秦知喻睜開眼，看了我一眼：“你看這些干什么？”
“知己知彼，百戰(zhàn)不殆。”我說，“了解您的談判對手，才能在關(guān)鍵時刻給您提供有用的信息和建議?！?/p>
她輕哼了一聲，沒說好，也沒說不好，又閉上了眼睛。
見面的地方是一家高檔會所。
包廂里，那個叫李總的男人已經(jīng)到了。大概五十多歲，腦滿腸肥，看見秦知喻，眼睛都亮了。
“哎呀，秦總，可把你給盼來了！”他熱情地迎上來，就想去握秦知喻的手。
我上前一步，不著痕跡地擋在了秦知喻和他的中間。
“李總，您好?！蔽疑斐鍪?，跟他握了握。
李總的手又肥又膩，我強忍著不適。
他看見我，愣了一下，問秦知喻：“秦總，這位是？”
“我的助理，江源?！鼻刂鞯卣f。
李總眼里閃過一絲不快，但很快又恢復(fù)了笑容：“秦總真是會挑人，助理都這么一表人才。來來來，快請坐?！?/p>
飯局開始。
李總絕口不提合作的事，一個勁兒地勸酒。
“秦總，我們能有今天這個機會坐在一起，就是緣分！來，這杯我敬你！”
“秦總，我們天虹和你們公司，那是天作之合，為了我們未來的合作，干了這一杯！”
秦知喻端著一杯茶，動都不動。
所有的酒，都被我攔下了。
“李總，不好意思，我們秦總酒精過敏，不能喝酒。這杯我替她喝了?！?/p>
“李總，您這話說得太對了，我也覺得我們兩家公司特別有緣，我敬您一杯！”
“李總，您慢點喝，菜還沒上齊呢?！?/p>
幾個回合下來，李總有點不耐煩了。
他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，臉色沉了下來。
“小江是吧？這里有你什么事？我跟你們秦總談?wù)拢阋粋€助理，瞎摻和什么？”他指著我的鼻子，“你是不是覺得秦總給你撐腰，你就可以不把我們這些老家伙放在眼里了？”
包廂里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。
秦知喻坐在旁邊，端著茶杯，慢悠悠地吹著熱氣，一副看好戲的樣子。
我知道，KPI考核又雙叒叕來了。
我笑了笑，拿起桌上的公筷，給李總夾了一塊他面前盤子里的鮑魚。
“李總，您消消氣。我不是不把您放在眼里，我是心疼您?！?/p>
李總一愣：“你心疼我什么？”
“我心疼您的身體啊?！蔽乙荒樥嬲\，“李總，您看您，事業(yè)有成，家庭美滿，本該是享福的年紀?？墒悄且谶@酒桌上拼命，多傷身啊?！?/p>
我指著桌上的酒：“這白酒，度數(shù)高，傷肝。您看您的臉色，有點發(fā)黃，眼白也有點渾濁，這是肝臟在向您報警啊?！?/p>
我又指著他面前的菜：“這鮑魚，海鮮，嘌呤高。您看您走路的姿態(tài)，膝關(guān)節(jié)是不是有點不舒服？這是痛風(fēng)的前兆啊?！?/p>
最后，我指著他的肚子：“您再看您這個肚子，典型的腹型肥胖，高血壓、高血脂、高血糖，三高肯定跑不了。再這么喝下去，離心梗腦?？删筒贿h了?！?/p>
我每說一句，李總的臉就白一分。
說到最后，他的臉已經(jīng)跟墻紙一個顏色了。
“李總，”我語重心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，“錢是賺不完的，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。聽我一句勸，今天這酒，別喝了?；厝ピ琰c休息，明天去醫(yī)院掛個專家號，做個全身體檢。為了您自己，也為了您的家人?！?/p>
李總呆呆地看著我，嘴唇哆嗦著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我轉(zhuǎn)頭看向秦知喻，她正低著頭，肩膀一抖一抖的，好像在憋笑。
“秦總，”我問道，“我的‘建設(shè)性’意見，您覺得怎么樣？”
秦知喻抬起頭，臉上沒什么表情，但眼里的笑意藏不住。
她放下茶杯，站了起來。
“李總，”她對那個已經(jīng)快要魂飛天外的人說，“我助理說得對，身體要緊。今天就到這吧，合作的事，我們改天再談?！?/p>
她說完，就往外走。
我跟在她身后。
走到門口，她忽然停下，對我說：“江源。”
“在。”
“扣你半個月工資。”
我：“？？？”
“為什么？”
“因為，”她轉(zhuǎn)過頭，嘴角噙著一抹戲謔的笑，“你話太多，耽誤我下班時間了?！?/p>
被扣了半個月工資，我心情很不爽。
回公司的路上，我一句話沒說。
秦知喻似乎心情不錯，靠在后座上，甚至哼起了不成調(diào)的歌。
“不高興了？”她忽然問我。
我看著窗外，沒理她。
“因為扣你工資？”她追問。
我還是不說話。
“江源，”她湊過來一點，“你覺得我做錯了？”
我轉(zhuǎn)過頭，看著她：“秦總，按照合同，我的職責(zé)是給您提供‘建設(shè)性’意見。我剛才的所作所ve為，完全是履行我的工作職責(zé)。您因為我履行職責(zé)而扣我工資，這不符合規(guī)定?！?/p>
“哦？”她眉毛一挑，“哪條規(guī)定？”
“勞動合同法第四條，用人單位應(yīng)當(dāng)依法建立和完善勞動規(guī)章制度，保障勞動者享有勞動權(quán)利、履行勞動義務(wù)。您現(xiàn)在這是打擊報復(fù)，嚴重侵犯了我的勞動權(quán)利?！?/p>
秦知喻笑了。
“江源，你是不是覺得背幾條法條，就能管住我了？”
“我不是想管住您，”我說，“我只是想維護我自己的合法權(quán)益。如果秦總您堅持要扣我工資，那我會去申請勞動仲裁。”
車里的空氣安靜了下來。
前面的司機大哥，估計方向盤都握緊了。
秦知喻看著我，眼神里沒有了笑意，變得有些冷。
“你在威脅我？”
“我沒有威脅您。我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，以及我接下來會采取的行動?！蔽液敛煌丝s地跟她對視。
為了兩萬五，我拼了。
她看了我很久，久到我以為她會直接讓司機把我扔下車。
但最后，她只是移開了視線，淡淡地說了一句：“知道了。”
第二天，我收到了銀行的短信。
被扣的半個月工資，一分不少地補了回來。
不僅如此，還多給我打了五千塊。
附言是：封口費。
我看著那條短信，有點哭笑不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