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歲那年,爹要帶我去地下陪剛走三年的娘。在房子剛燒起來的時(shí)候,他卻后悔了,
把我鎖在火屋里,自己跑了。后巷的王屠戶撞開門時(shí),我已昏死過去,
半邊臉和身子的皮膚都燒爛了。我就這樣頂著這張丑陋的臉,過了二十二年。
直到我遇到趙文玥,她經(jīng)常來書坊找我,甚至還將她的胞弟帶來讓我認(rèn)識。
我以為我也可以過上那樣幸福的日子。在趙文康生辰那天,他邀請我去吃長壽面。
我揣著禮盒站在趙府朱門前,卻聽見里頭爹的笑語?!翱祪?,那修書匠和你八字相合,
等他給你換了血,你就好了?!蔽覝喩硌查g凍住,禮盒掉在地上,玉墜滾出來。
爹站在門內(nèi),掛著趙家玉佩。他看見我,笑僵在臉上,像見了鬼。1我叫凌云霄,
是京城西市最不起眼的修書匠。來送書的掌柜們從不多看我一眼,只把書卷往案上一擱,
丟下句“盡快”便走。是啊,有誰愿意細(xì)看一張被烈火啃噬過的臉呢?
這疤是七歲那年烙下的。那天爹把我從學(xué)堂拽回家時(shí),眼睛紅得像浸了血?!澳隳镒吡巳辏?/p>
我一個(gè)人撐不下去了?!彼业氖滞笸客希腹?jié)捏得我骨頭生疼,“咱們父子倆,
去地下陪她好不好?”正房里堆了半屋的松木柴,娘的牌位擺在供桌上,黑漆還沒干透,
是爹前幾日親手漆的。他從懷里摸出火折子,“嗤”地一聲,火苗在他掌心竄起,
映得他臉上的紋路特別猙獰?!暗瑒e……”我拽著他的衣袖哭,卻被他一把推到柴堆里。
火折子拋向梁柱的瞬間,我看見他眼里閃過一絲猶豫,可不等我爬起來,
他就已經(jīng)還害怕轉(zhuǎn)身沖出了房門。“砰”的一聲,門被從外面閂上了。烈焰騰起時(shí),
我在濃煙里打滾,右臉貼著滾燙的地面,皮肉滋滋作響。后巷的王屠戶撞開房門時(shí),
我已經(jīng)昏死過去,半邊臉和身子的皮膚都皺成了焦黑的蛛網(wǎng)。王屠戶用井水潑醒我,
只說看見我爹往城東跑了,跑的時(shí)候還在喊“解脫了”。后來我才知道,爹沒去地下陪娘。
他揣著娘留下的那點(diǎn)嫁妝,入贅了城南的趙府。趙家是做綢緞生意的,老爺早逝,
只留個(gè)寡婦主母帶著一女一子。聽說爹入贅后三年,大小姐趙文玥剛滿十歲,
小公子趙文康三歲,天生就弱,藥罐子不離手。而我,在王屠戶家長到十五歲,
靠著他教我的幾個(gè)字,尋了份修書的活計(jì)。書坊的老掌柜心善,沒嫌我這張臉,
只讓我在后院干活,別嚇著上門的客人。日子就這么熬著,直到我遇見趙文玥。
她第一次來書坊時(shí),穿件月白杭綢裙,手里捏著本泛黃的《南華經(jīng)》,說是祖父留下的孤本,
想修補(bǔ)好?;镉?jì)們支支吾吾,推說自己手笨,她卻徑直走到后院:“聽聞凌先生修書最巧,
可否幫我看看?”我當(dāng)時(shí)正給古籍裱褙,青布遮著臉,只露出左眼。
她蹲在案邊看我用竹刀挑去蟲蛀的紙頁,輕聲說:“這‘云’字的捺筆,
先生補(bǔ)得比原跡還見風(fēng)骨。”我捏著竹刀的手猛地一顫。2自那以后,她常來書坊。
有時(shí)帶些新得的孤本,有時(shí)只是坐在窗邊看我干活,說些詩詞典故。她從不多問我的臉,
也從不避諱旁人的目光,甚至把她弟弟趙文康也帶來了。趙文康今年十二歲,比我矮半個(gè)頭,
總愛揣著些蜜餞來,往我案上一放,就蹲在旁邊看我修書,一口一個(gè)“云霄哥”。他身子弱,
說話總帶點(diǎn)喘,卻愛笑,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,像極了我模糊記憶里,娘年輕時(shí)的模樣。
“云霄哥,下月初三是我的生辰,”他前日塞給我顆桂花糖,“我想請你去府里吃碗長壽面。
”我攥著那顆糖,指尖的麻布都浸了甜味。我攢了三個(gè)月工錢,去琉璃店買了塊羊脂玉,
雕了只銜靈芝的小鹿。文康總咳嗽,府醫(yī)說靈芝能養(yǎng)氣。
于是我又去城東老字號排了兩個(gè)時(shí)辰,買了盒他最愛吃的松子糖。生辰那日,
我揣著禮盒站在趙府朱門前,聽見里頭傳來笑語。正要叩門,側(cè)門“吱呀”開了條縫,
一個(gè)熟悉的聲音撞進(jìn)耳朵?!翱祪?,府醫(yī)說了,你這病需得八字相合的血親換血才能好。
”是他的聲音,比當(dāng)年蒼老了些,卻依舊帶著那股子懶怠。“文玥說那修書匠,
八字與你正好相合,他無依無靠的,還能不應(yīng)?”“爹,云霄哥是好人,
”趙文康的聲音帶著猶豫,“咱們該跟他好好說?!薄罢f什么?”爹嗤笑一聲,“他那種人,
除了咱們趙家,誰還肯理他?拿捏住他,還不是易如反掌?!蔽覝喩淼难查g凍住,
禮盒啪地掉在地上,玉墜滾了出來,在青石板上撞出清脆的響。側(cè)門猛地拉開,爹站在門內(nèi),
穿著件繡云紋的錦袍,腰間掛著趙家的玉佩。他看見我時(shí),臉上的笑僵住了,像見了鬼。
二十二年了,他還是一眼就認(rèn)出了我,哪怕我臉上蓋著青布,
哪怕我早已不是那個(gè)在火里哭喊的孩童。我沒說話,放下禮盒,聲音發(fā)?。骸吧郊獦?。
”爹看著我的臉,眼神里先是厭惡,像見了討債的厲鬼。我轉(zhuǎn)身就走,
后背像被烈火再燒了一遍。我等這一天,等了太久了。3第二天去書坊,趙文玥急匆匆找來,
眼圈泛紅,聲音帶著責(zé)怪:“云霄哥,昨日康兒生辰,我爹娘等了你半天,你怎么沒來?
”我看著她的眼睛,想從那清澈里尋出幾分真心?!凹依镉惺碌R了?!薄坝惺略醪簧觽€(gè)信?
我遣人去你住處找了三趟,都沒人應(yīng)。”她左右看了看,拽著我的手往后院角落走,
從袖中掏出張脈案,語氣嚴(yán)肅?!霸葡龈纾矣屑孪肭竽?。”我看著她手里的紙,
心里已有了答案,和昨日門內(nèi)聽到的,分毫不差。脈案上寫著趙文康先天不足,
需血親換血續(xù)命,下一頁,是我與他的八字合契文書。
“康兒他……”趙文玥的聲音帶著希冀,“前幾日,我取了你磨墨時(shí)染血的廢紙去合八字,
竟真的合契!昨日生辰本想跟你說,
你也知道你的容貌……”“這事正好能讓你跟我爹娘拉近關(guān)系,將來……”“我不換。
”我打斷她。她愣住了,仿佛沒料到我會拒絕,眼里滿是錯(cuò)愕。趙文康,凌云霄。
一個(gè)是趙家金貴的小公子,藥石吊著也得護(hù)著;一個(gè)是被烈火啃過的殘人,像路邊的塵埃,
誰都能踩一腳。被爹鎖在火屋里時(shí),是王屠戶把我從火里拖出來的。這二十年來,
我總在夜里摸向那半張焦疤,想過干脆死了算了。我每天用青布遮臉,
不敢看任何反光的東西,怕看見自己那副連鬼都嫌丑的模樣。書坊的活計(jì)雖輕,
可就因?yàn)檫@張臉,再好的手藝也只能藏在后院,連個(gè)正經(jīng)的師傅名分都得不到。
我要等她的選擇?!霸葡龈?,康兒是你最疼的弟弟啊!”她急了,伸手想碰我的青布,
卻在半空停住,指尖發(fā)顫,她終究是怕的?!澳闶菗?dān)心換血傷體?我問過府醫(yī),只需半碗血,
對身子無礙的!”她的眼里溢滿疑惑,還有些不易察覺的抱怨,仿佛我的拒絕是天大的罪過。
我當(dāng)然知道能合契,因?yàn)槲沂撬府惸傅男珠L。我知道她或許不知情,可她對我好,
是真的不在意這張臉,還是因?yàn)槲疫@血能救她弟弟?不然為何連碰一下遮臉的青布都不敢?
“對不起,換不了,你們找別人吧?!蔽肄D(zhuǎn)身要走,她一把扯住我?!傲柙葡?,
你怎么這么冷血!”她的聲音陡然拔高,帶著被冒犯的怒意,
“多少人背后議論你、瞧不起你?我和康兒何曾嫌棄過你?除了我們,
誰還會理你這種毀容的怪人!”“不過是抽半碗血,你連他的命都不肯救嗎!”我轉(zhuǎn)過身,
盯著她,青布下的傷疤在發(fā)燙?!耙覔Q血也行?!蔽乙蛔忠活D,“讓凌嘯天也就是你爹,
親自來書坊,給我磕三個(gè)響頭謝罪?!薄斑@點(diǎn)做到,再說?!鄙钜?,書坊的窗欞被輕叩,
是趙文玥遣人送來的信箋?!炯抑幸褢?yīng)。先前有事不知,是我的過錯(cuò)。云霄哥,對不起。
】我捏著那張紙,冷笑出聲。這一次,該被拋棄的,不該是我,而是他們所有人。
4臉上的疤又開始癢了,像有無數(shù)只蟲在皮肉下鉆。指甲摳破了結(jié)痂,滲出血珠,
那點(diǎn)疼才壓過心底的灼痛。二十二年了,那場火的余毒,總在這種時(shí)候鉆出來啃噬我。
書坊的老掌柜見我臉色不對,嘆著氣遞過帕子:“凌先生,要不先回吧?趙府的人又來了,
在門口等你好一陣子?!壁w府?我攥緊帕子,指節(jié)泛白。剛走到巷口,
就看見凌嘯天站在石階下,穿著趙家的錦袍,腰間玉佩晃得人眼暈。他看見我,臉上堆起笑,
那笑意卻沒到眼底?!霸葡?,爹來看看你。”他往我手里塞了個(gè)錦袋,沉甸甸的,
“這點(diǎn)銀子你先拿著,康兒的事……”“我不換血?!蔽掖驍嗨磷釉谡菩倪鰸窈?。
他臉上的笑僵了僵,突然拽住我的胳膊往書坊后院拖?;镉?jì)們探頭探腦,他壓低聲音,
語氣里帶著施舍般的耐心:“你想要什么?趙家的鋪?zhàn)??還是讓文玥給你尋個(gè)官身?
只要你肯給康兒換血,這些都不是難事。”“換血?”我扯下臉上的青布,
露出那半張猙獰的疤,“就像當(dāng)年,你把我鎖在火屋里,想換個(gè)解脫一樣?
”爹看向我的瞬間猛地轉(zhuǎn)過身,臉色慘白,踉蹌著后退,撞翻了身后的博古架。
青花瓷瓶摔在地上,碎成幾片?!爱?dāng)年……當(dāng)年是我糊涂,”他語無倫次,“你娘剛走,
我一時(shí)想不開……”“想不開?”我笑了,聲音嘶啞,“想不開就該把我也燒死?
想不開就該揣著我娘的嫁妝,入贅趙家享清福?凌嘯天,你看看我這張臉,
是你當(dāng)年糊涂燒出來的!”“夠了!”他突然吼道,“別叫我凌嘯天!我現(xiàn)在是趙家的人,
叫趙嘯天!”他指著門:“你趕緊走,別再來招惹趙家,不然我……”“不然你怎樣?
”我逼近一步,“再放一把火,把我燒得連骨頭都不剩?”他被我堵得說不出話,
突然跪了下來。“云霄,爹求你了,”他抓住我的褲腳?!拔也蝗卞X?!蔽覓觊_他的手,
重新蓋好青布,“你若真想救他,就跪在趙府門前,對著街坊四鄰說清楚,
當(dāng)年你是怎么放火燒子,又是怎么入贅趙家的。”他猛地抬頭,眼里閃過狠厲:“凌云霄,
你別給臉不要臉!”“臉?” 我摸了摸臉上的疤,“我這張臉,
早在二十二年那場火里燒沒了?!睆臅怀鰜?,
我把那塊羊脂玉和松子糖埋在了后巷的老槐樹下。王屠戶的遺孀看見我,
嘆著氣說:“趙府的人來問過好幾次了,說你若不肯換血,就讓書坊把你辭了。”我笑了笑,
沒說話。老掌柜是個(gè)厚道人,把我叫到跟前:“云霄,我這書坊小,容不下你這尊大佛。
你拿著這點(diǎn)錢,先去別處避避?!彼o我個(gè)錢袋,“趙府勢大,咱們?nèi)遣黄稹?/p>
”我知道他是好意,揣著錢袋回了住處。一間租來的破屋,四壁漏風(fēng),卻收拾得干凈。
沒有鏡子,我怕看見自己的臉。夜里,傷疤又開始癢。我抓著墻,指甲摳進(jìn)磚縫,
直到滲出血才稍緩。恍惚間,我總聽見火舌舔舐梁柱的噼啪聲,還有爹跑出門時(shí),
那聲“解脫了”。5第二日,我去書坊收拾東西,趙文玥等在門口。她眼圈泛紅:“云霄哥,
我爹他……”“小姐不必解釋,”我打斷她,“我與趙府,本就不是一路人?!薄霸葡龈?,
康兒他快不行了,”她抓住我的胳膊,聲音發(fā)顫,“府醫(yī)說,只有你能救他。你要什么,
我們都給你,只求你……”“我要他當(dāng)年沒放那場火,”我看著她,“小姐能給嗎?
”她愣住了,松開手:“爹,他……真的做過那些事?”我沒回答,轉(zhuǎn)身離開。剛走出巷口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