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下了一夜,未曾停歇。
蘇曉蔓在招待所簡陋的房間里輾轉難眠。
每當她閉上眼睛,腦海中就會浮現(xiàn)出陳伯那張布滿恐懼的臉,以及他描述的可怕場景——
黑暗的屋子、刮門的異響、墻內的撞擊聲、深潭的翻涌...
還有那個名字:阿秀。
她在黑暗中摸索到手機,按下播放鍵。
耳機里傳來陳伯沙啞的聲音,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:
“...那門根本不是鎮(zhèn)它的,是...是喂它的口子!”
“...她就在那屋里...叫天天不應,叫地地不靈...”
“...聽著外面的東西刮門...聽著墻里面的東西撞墻...”
蘇曉蔓按下暫停鍵,呼吸有些急促。
即使是第二次聽,這些描述依然讓她脊背發(fā)涼。
但她敏銳地捕捉到了更多問題。
陳伯的描述太過生動了,生動得不像轉述。尤其是阿秀在屋內的感受,除非...
除非他當時就在現(xiàn)場。
蘇曉蔓坐起身,打開臺燈,在筆記本上迅速記錄:
陳伯對阿秀內心活動的描述過于詳細→可能當時在場或事后與阿秀有過交流
提及“墻內撞擊聲”→此細節(jié)異常具體,非尋常傳說會有
語氣中偶爾流露的愧疚與恨意交織→情感復雜,不像單純旁觀者
窗外,雨聲淅瀝。
蘇曉蔓看向窗外,倒屋塔在夜色中只是一個模糊的黑影,但那扇反常的門洞方向,仿佛有一雙無形的眼睛正凝視著村莊。
她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。
第二天清晨,雨勢稍減,但天空依舊陰沉如暮。蘇曉蔓早早起床,整理好設備,再次向陳伯家走去。
村中小徑泥濘難行,偶有早起的村民看見她,都迅速避開目光,加快腳步。
石筧鄉(xiāng)的沉默與排外,比昨日更加明顯。
當蘇曉蔓來到陳伯家門前時,發(fā)現(xiàn)門虛掩著。
她輕叩門扉,里面?zhèn)鱽砀O窣的響動,然后是陳伯警惕的聲音:“誰?”
“陳伯,是我,蘇曉蔓。昨天來過的?!彼M量讓聲音聽起來明朗些。
門吱呀一聲開了。
陳伯看起來比昨天更加憔悴,眼下的黑影深重,仿佛一夜未眠。
他打量了蘇曉蔓片刻,才緩緩讓開門。
屋內依舊昏暗,但蘇曉蔓注意到,桌上多了兩個茶杯,杯中還有未喝完的冷茶。
昨晚有人來過?
“陳伯,我昨天回去后想了很久您說的話,”蘇曉蔓坐下后開門見山,“有些地方我不太明白,想再請教您。”
陳伯沉默地坐在竹椅上,雙手交疊放在膝上,指節(jié)因用力而發(fā)白。
“您說您當時被關起來了,沒親眼看見阿秀被關進倒屋塔的過程,”
蘇曉蔓小心地選擇措辭,“那您是怎么知道她在屋內的感受的?比如...她聽到的那些聲音?”
陳伯的身體微微一僵,眼中閃過瞬間的慌亂,但很快被掩飾過去。
“都是...都是后來聽人說的。那些參與的人...他們后來喝酒時說的...”
“參與的人?”蘇曉蔓抓住這個詞,“您不是說參與的人都死了嗎?”
屋內陷入死寂。只有雨水從屋檐滴落的聲音,規(guī)律得令人心慌。
陳伯的嘴唇抿成一條細線,眼神飄忽不定。
蘇曉蔓能感覺到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,尋找合理的解釋。
“有的...有的是死前說的?!?/p>
他終于擠出一句,聲音干澀,“不是所有人都馬上死了...有的病了很長時間...躺在床上胡言亂語...”
這個解釋勉強說得通,但蘇曉蔓心中的疑團更大了。
她決定換個方向。
“陳伯,你能給我講講阿秀嗎?她是個什么樣的姑娘?”
聽到這個問題,陳伯的表情出現(xiàn)了一絲微妙的變化。
那嚴厲的線條稍稍柔和,渾濁的眼中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情緒——
是懷念?
愧疚?
還是...
“阿秀...”
他喃喃道,聲音突然變得輕柔了許多,
“她...是個好姑娘。眼睛亮亮的,像山泉里的星星...笑起來的時候,嘴角有兩個小梨渦...”
他似乎沉浸在回憶中,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在膝上摩挲著,仿佛在撫摸什么看不見的東西。
“她手巧,繡的花跟真的一樣...唱起山歌來,林子里的鳥都會安靜下來聽...”
他的聲音越來越低,幾乎變成自言自語,“她不該...不該是那樣的結局...”
蘇曉蔓靜靜等待著,不敢打斷這難得的真情流露。
但突然,陳伯像是驚醒般,身體猛地一顫,眼神重新變得警惕而恐懼。
“問這些做什么!都是過去的事了!死了的人就讓她安息!”
他的情緒轉變之快,讓蘇曉蔓猝不及防。
“陳伯,我只是想了解更多——”
“沒什么好了解的!”
他粗暴地打斷她,“都是罪有應得!觸怒了神靈,就要付出代價!”
“罪有應得?”蘇曉蔓敏銳地抓住這個詞,“您是說阿秀罪有應得?”
陳伯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。
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,嘴唇哆嗦著,卻發(fā)不出聲音。
那雙枯瘦的手開始劇烈顫抖,他猛地站起身,動作之大差點帶翻竹椅。
“出去!”
他突然嘶吼道,聲音尖利得刺耳,“出去!我不想再說了!不要再問了!”
蘇曉蔓被這突如其來的爆發(fā)嚇了一跳,也站起身:“陳伯,您冷靜點,我沒有惡意——”
“出去!”
老人幾乎是在咆哮了,手指顫抖地指著門口,“別再來了!否則...否則你會后悔的!”
他的眼中充滿了真實的恐懼,但不是對往事的恐懼,而是對現(xiàn)在、對蘇曉蔓繼續(xù)追問可能帶來的后果的恐懼。
蘇曉蔓知道今天不能再繼續(xù)了。
她點點頭,盡量平靜地說:“好,我這就走。您保重身體?!?/p>
她轉身向外走去,在門口停頓了一下,輕聲道:“我明天再來看您。”
身后傳來陳伯急促而破碎的喘息聲,但沒有回應。
門在身后關上,蘇曉蔓站在細雨中,深吸了一口潮濕的空氣。
陳伯的反應太過激烈了,遠遠超出一個講述者對往事的正常情緒。
“罪有應得”...
這個詞在她腦海中回蕩。
為什么阿秀是罪有應得?
她不是無辜的祭品嗎?
蘇曉蔓沒有立即離開,而是在陳伯家附近慢慢踱步,假裝欣賞雨中的山村景色,實則仔細觀察著周圍環(huán)境。
陳伯家的位置相對偏僻,離最近的鄰居也有百米距離。
屋后有一小片菜地,菜地邊緣就是茂密的山林。
屋側有一個簡陋的柴房,門虛掩著。
就在蘇曉蔓準備離開時,她的目光被柴房門縫里的一樣東西吸引了——
那是一小塊殘破的布料,顏色暗沉,但能看出原本是某種藍色印花布。
蘇曉蔓的心跳突然加速。
這種印花布...
她昨天在陳伯的敘述中悄悄錄下的內容里,提到過阿秀被帶走時穿的就是一件藍色印花布的衣服!
她迅速環(huán)顧四周,確認無人注意后,悄悄走近柴房。
透過門縫,她能看到里面堆放著整齊的柴火和一些廢舊農(nóng)具。
那塊藍布就卡在門檻內側,像是從什么上面撕扯下來的。
蘇曉蔓輕輕推開門,撿起那塊布。
布料已經(jīng)很舊了,邊緣磨損嚴重,但依然能看出精致的印花圖案。
最令人不安的是,布料的邊緣有一塊暗褐色的污漬,看上去像是...
“你在干什么?”
一個冰冷的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,蘇曉蔓嚇得幾乎跳起來。
她猛地轉身,看見陳伯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后,眼神陰沉得可怕。
“我...我看到門沒關好,想幫您關上?!碧K曉蔓迅速將布料塞進口袋,強作鎮(zhèn)定地說,“起風了,怕雨掃進去?!?/p>
陳伯的目光在她臉上和手上來回掃視,最后停留在她鼓起的口袋上。
他的眼神變得更加陰鷙,但出乎意料的是,他沒有戳破她的謊言。
“不勞費心?!彼淅涞卣f,上前一步,砰地一聲關上柴房門,落鎖,“城里人還是少管閑事的好?!?/p>
蘇曉蔓點點頭,快步離開。
她能感覺到陳伯的目光一直釘在她的背上,直到她拐過村道的彎角。
回到招待所房間,蘇曉蔓鎖上門,這才掏出那塊藍布仔細查看。
布料比想象中還要老舊,質地粗糙,確實是幾十年前農(nóng)村常見的手工紡織布。
而那塊暗褐色的污漬...
蘇曉蔓從浴室取來棉簽和清水,輕輕擦拭污漬邊緣。棉簽上沾染了一絲淡淡的褐紅色。
是血跡?
陳舊的血跡?
她的心跳更快了。
這塊布為什么會在陳伯的柴房里?
是阿秀的嗎?
如果是,它怎么會在這里?
陳伯不是說阿秀被關進倒屋塔后再也沒有出來嗎?
太多的疑問在蘇曉蔓腦海中盤旋。
她打開筆記本電腦,連接上錄音筆,開始仔細分析昨天的錄音。
將錄音放慢速度,反復聆聽某些關鍵段落后,蘇曉蔓發(fā)現(xiàn)了更多蹊蹺之處。
當陳伯描述阿秀被關進倒屋塔的過程時,他的用語異常生動具體:“...她的手指摳進門縫里,指甲都翻起來了...”
“...她哭喊著陳老栓的名字,聲音嘶啞得像是喉嚨里灌了血...”
這些細節(jié),絕不是一個被關在遠處的人能知道的。
更令人不安的是,在錄音的一個段落中,當陳伯說到“他們把她往里推”時,錄音捕捉到一個極其細微的人稱轉換——
他說的是“我們”,但立即改口為“他們”。
蘇曉蔓反復聆聽這一段,后背一陣發(fā)涼。
陳伯當時說的是“我們”,她幾乎可以肯定。
還有他對阿秀的稱呼。
在大部分敘述中,他稱她為“阿秀”或“那女娃”,但在某個情緒激動的瞬間,他脫口而出的是“秀兒”——
一個過于親昵的稱呼。
線索一點點拼湊起來,指向一個令人不安的結論:陳伯不僅在場,而且很可能直接參與了那天晚上發(fā)生的事情。
那么,他為什么能活下來?他為什么選擇留下?他在害怕什么?又在隱瞞什么?
窗外,天色漸暗,雨又大了起來。蘇曉蔓決定再次出門,這次她要去找其他村民試試運氣。
石筧鄉(xiāng)的夜晚來得特別早,才下午四點,天色已經(jīng)昏沉如夜。
村中小徑上空無一人,家家戶戶門窗緊閉,仿佛在躲避什么。
蘇曉蔓敲了幾戶人家的門,有的直接不開,有的開一條縫,一聽她問倒屋塔的事就立刻關門。
最后,在一家小雜貨店前,她終于遇到一個愿意和她說話的老人。
老人很瘦小,蹲在店門口的屋檐下抽著旱煙,眼神渾濁但還算友善。
“阿公,向您打聽個事?!碧K曉蔓買了包煙遞給老人,輕聲問道,“您知道倒屋塔的事嗎?”
老人的手頓了一下,警惕地打量著她:“問這個做什么?”
“我是做研究的,聽說那里有個傳說,想了解一下?!?/p>
老人深吸一口煙,緩緩吐出煙霧:“外鄉(xiāng)人,有些事不知道比較好。”
“但我聽說很可怕,是什么血祭...”蘇曉蔓故意引話題。
老人的臉色微微一變,左右看了看,壓低聲音:“那地方邪門得很...沾上的人都沒好下場?!?/p>
“您能具體說說嗎?關于那個叫阿秀的姑娘?”
聽到這個名字,老人的手明顯顫抖了一下,煙灰簌簌落下。
他沉默了很久,才啞聲說:“秀丫頭...可惜了...多好的姑娘...”
“她是怎么...”
“別問了!”
老人突然打斷她,眼神恐懼地望向倒屋塔的方向,“天黑得快,姑娘你早點回去吧。有些東西...聽到名字就會找上來...”
說完,他掐滅煙,起身蹣跚著走進店里,關上了門。
蘇曉蔓站在細雨中,感到一陣無力。整個村子仿佛被一個無形的恐懼籠罩著,無人敢觸碰那段往事。
就在她準備返回時,眼角瞥見一個身影迅速躲進巷子角落。那身影有幾分熟悉...
是陳伯?他在跟蹤她?
蘇曉蔓的心沉了下去。她假裝沒有察覺,繼續(xù)向招待所走去,但步伐加快了許多。
回到房間,鎖好門,蘇曉蔓靠在門上長舒一口氣。
石筧鄉(xiāng)的秘密比她想象的還要深沉可怕。陳伯的表現(xiàn)、村民的恐懼、那塊帶血的藍布...
她拿出手機,查看今天悄悄拍攝的柴房照片。
放大圖片后,她注意到柴房角落的地面上有一些奇怪的痕跡——
像是有什么重物被長期放置在那里,但最近被移走了。
還有柴堆的擺放方式也很奇怪,太過整齊,像是刻意在遮擋什么。
一個念頭突然闖入蘇曉蔓的腦海:那柴房里是否藏著什么秘密?與阿秀有關的秘密?
夜色完全降臨,窗外的雨聲越來越大,偶爾夾雜著風聲嗚咽。
蘇曉蔓簡單吃了點干糧,繼續(xù)整理今天的發(fā)現(xiàn)。
晚上八點左右,風雨聲中突然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聲響。
蘇曉蔓起初以為是錯覺,但當她屏息細聽時,那聲音又出現(xiàn)了。
是歌聲?一個女子在哼唱著什么,調子古怪而破碎,在風雨中飄忽不定。
蘇曉蔓走到窗邊,仔細聆聽。
歌聲似乎是從倒屋塔方向傳來的,時斷時續(xù),聽不清具體內容,但那旋律讓人莫名心悸。
她想起陳伯的話:“有人雨夜路過倒屋塔,說看見門口站著個白衣女人...哼著歌...”
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。
蘇曉蔓搖搖頭,試圖驅散這個荒謬的念頭。一定是風聲,或者是某個村民的收音機聲音。
但那歌聲越來越清晰了。
蘇曉蔓深吸一口氣,決定出去看看。
她帶上強光手電和錄音筆,披上雨衣,悄悄走出招待所。
村中一片漆黑,只有零星幾戶人家窗隙透出微弱燈光。
雨比白天更大了,打在雨衣上噼啪作響。
蘇曉蔓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倒屋塔方向走去,那詭異的歌聲在風中指引著方向。
越靠近溪邊,風聲越大,歌聲也越清晰。
那確實是一個女子的聲音,哼著某種古老的調子,旋律簡單卻詭異,仿佛能鉆進人的骨髓。
倒屋塔的巨大巖石在雨夜中如同一個沉默的巨人。
蘇曉蔓在距離它約五十米處停下腳步,躲在一棵大樹后,向巖頂望去。
黑暗中,她隱約看到巖頂上似乎有一個白色的身影,站在那扇反常的門前。
身影模糊不清,在雨中若隱若現(xiàn),但那哼唱聲確實是從那里傳來的。
蘇曉蔓感到毛骨悚然。
她舉起錄音筆,按下錄音鍵,同時用手機放大拍照。但由于距離和雨幕,圖像十分模糊,只能確認那是一個身著淺色衣物的人形輪廓。
歌聲持續(xù)了約兩三分鐘,突然戛然而止。
那白色身影也隨之消失,仿佛融入了黑暗中。
蘇曉蔓在原地等了十分鐘,再沒有任何動靜。
風雨依舊,但那詭異的歌聲再也沒有出現(xiàn)。
她壯著膽子又向前走了幾步,手電光柱劃破黑暗,照向倒屋塔。
巖頂上空無一物,只有那扇門依舊洞開著,像一張沉默的嘴。
是幻覺嗎?還是有人在裝神弄鬼?
蘇曉蔓不敢久留,迅速返回招待所。
關上門后,她才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。
她回放錄音,風雨聲很大,但那詭異的哼唱聲清晰可辨。
她將音頻導入電腦,進行降噪處理后,那旋律更加清晰了。
簡單而重復的調子,確實像是某種古老的民謠。
蘇曉蔓將音頻樣本發(fā)送給一位研究民俗音樂的朋友,請他幫忙辨認。
做完這一切,已是深夜。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一些,但風聲依舊嗚咽。
蘇曉蔓躺在床上,無法入眠。
今天發(fā)生的種種在她腦海中回蕩:陳伯反常的情緒、那塊藍布、村民的恐懼、雨夜中的詭異歌聲...
還有那個始終縈繞不去的問題:阿秀到底遭遇了什么?陳伯在隱瞞什么?
半夢半醒間,蘇曉蔓仿佛又聽到了那詭異的歌聲,由遠及近,越來越清晰...
直到她猛地驚醒,發(fā)現(xiàn)那只是風聲。
她看向窗外,倒屋塔的方向一片漆黑。
但不知為何,她總覺得有一雙眼睛正在黑暗中注視著她。
第二天清晨,蘇曉蔓被手機提示音驚醒。是那位民俗音樂朋友回復了郵件:
“曉蔓,這段旋律很罕見,但我依稀辨認出這應該是縉云山區(qū)一帶很久以前流傳的一首‘安魂調’,通常是給橫死之人下葬時哼唱的,據(jù)說能安撫怨魂,防止其作祟。
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很少有人會了。你是從哪里錄到的?”
蘇曉蔓看著郵件,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。
安魂調...安撫怨魂...
她看向窗外,雨終于停了,但天色依舊陰沉。
倒屋塔在晨霧中若隱若現(xiàn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