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醫(yī)院的消毒水氣味像是滲進了衣服纖維里,怎么都揮不去。
手里那張薄薄的診斷書卻重得快要握不住。指尖是冰涼的,硌在粗糙的紙張邊緣,
機械地摩挲著上面幾個冰冷的術(shù)語縮寫?!巴砥凇眱蓚€字像燒紅的烙鐵,燙在眼里,心里。
走廊很長,白得晃眼。我扶著墻,一步一步挪,身體的某一部分好像已經(jīng)先一步死去了,
空落落的。醫(yī)生的話還在耳邊嗡嗡作響,關(guān)于生存率,關(guān)于積極治療,關(guān)于費用。
窗外的陽光沒心沒肺地燦爛著,刺得人眼睛發(fā)酸。推開家門,
一股熱鬧的暖流裹著飯菜香撲面而來,差點讓我踉蹌一下。屋里燈火通明,說笑聲戛然而止。
“姐,你回來得正好!”弟弟張揚的聲音里透著壓不住的興奮。他摟著一個眉眼嬌俏的女孩,
站在客廳中央。媽媽系著圍裙從廚房出來,手里還端著果盤,爸爸也從報紙上抬起頭。
“怎么了?”我下意識把診斷書往身后藏了藏,喉嚨干得發(fā)緊。
弟弟得意地揚揚下巴:“介紹一下,我女朋友,小雅!我們要結(jié)婚了!
”媽媽立刻驚喜地叫出聲,放下果盤就拉住女孩的手上下打量,
眼里的笑意滿得快要溢出來:“哎喲!真的???好好好!這姑娘真俊!老陳,聽見沒?
咱兒子要成家了!”爸爸放下報紙,臉上也堆起笑:“好事!這可是天大的好事!
”一陣劇烈的咳嗽毫無預(yù)兆地沖上來,我趕緊捂住嘴,彎下腰,肺葉撕扯著疼。
那陣咳聲尖利突兀,暫時打斷了滿屋的歡騰。媽媽這才轉(zhuǎn)過頭看我,
眉頭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:“回來了?臉色怎么這么差?不舒服就先進去躺躺,別站著。
”弟弟沒在意我的咳嗽,兀自沉浸在喜悅里,大聲規(guī)劃著:“婚期就定在下個月!
酒店得趕緊訂,還有婚紗照,小雅喜歡海邊的那套……”我張了張嘴,想說什么。
手里的診斷書被捏得更緊,邊緣蜷縮起來。晚飯桌上,氣氛熱烈得讓人窒息。
他們興高采烈地討論著婚禮的每一個細節(jié),酒店選哪家,請多少桌,婚紗是租還是買。
每一句歡快的話語都像一根針,細細密密地扎在我逐漸冰冷的皮膚上。
盤子里的菜我沒動幾口,胃里堵得厲害,一陣陣惡心往上涌。終于,我吸了口氣,聲音很輕,
幾乎淹沒在弟弟關(guān)于蜜月旅行的憧憬里:“爸,媽,我今天去醫(yī)院……”“對了,姐,
”弟弟突然打斷我,轉(zhuǎn)向媽媽,“媽,婚禮預(yù)算可能不夠,我看上的那套婚服超了點,
還有煙酒,好點的有面子……”媽媽立刻接話:“錢的事你別操心,爸媽給你想辦法。
”她說著,目光不經(jīng)意地掃過我,頓了一下,像是終于想起了什么,“你剛才說醫(yī)院?
怎么了?體檢結(jié)果出來了?”全桌人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聚集到我身上。我垂下眼睛,
看著桌上那道油膩的清蒸魚,胃里翻攪得更厲害。我慢慢拿出那張被攥得發(fā)皺的紙,
鋪在桌面上,推向他們?!搬t(yī)生說……是癌癥?!甭曇魡〉貌幌褡约旱?,“晚期。
需要盡快……化療。”死一樣的寂靜。診斷書像一塊丑陋的污漬,玷污了滿桌的喜慶。
媽媽臉上的笑容僵住了,慢慢消失。她拿起那張紙,看了很久,手指有些抖。爸爸放下筷子,
摸出煙,點燃,深深吸了一口,煙霧繚繞,模糊了他臉上的神情。弟弟探頭過來,
快速掃了一眼診斷書,又看看我,眉頭擰緊。漫長的令人窒息的沉默。最后,
媽媽放下診斷書,重重嘆了口氣。她伸出手,越過桌面,握住我放在桌上的手。她的手很暖,
帶著油煙的氣息,而我的指尖冰冷徹骨?!巴硗恚彼兄业男∶?,聲音放得很軟,
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調(diào)子,“你是姐姐,從小到大你最懂事了。”我的心一點點往下沉。
“你看,你弟好不容易收心,要成家了,這是咱家現(xiàn)階段最大的喜事,可不能出半點岔子。
”她用力捏了捏我的手,像是一種無聲的脅迫,“家里情況你也知道,積蓄就那么多。
婚禮處處要錢,化療……也不是個小數(shù)目。”她停頓了一下,觀察著我的臉色,
然后一字一句,清晰無比地說:“所以你看……這婚禮和化療,
咱們家現(xiàn)在……只能緊著一頭來。你弟的婚事耽誤不得。你是姐姐,該懂事點,啊?
”爸爸在煙霧里重重地“嗯”了一聲,嗓音渾濁:“你媽說得對。你弟好不容易安定下來,
別因為這事添亂。你的病……咱們再想想辦法,???興許……興許還有別的辦法。
”我抬起頭,看向弟弟。他避開了我的目光,低頭劃拉著手機屏幕,含糊地附和:“姐,
你先吃點藥穩(wěn)住唄。等我結(jié)完婚,手頭寬裕了再說……”腦子里嗡嗡作響,
像有無數(shù)只蜜蜂在同時振翅。他們的話語扭曲著,變形著,鉆進耳朵里,
卻組合不成任何有意義的意思。只有“只能選一個”、“懂事點”、“別添亂”這些詞句,
尖銳地反復(fù)刺穿鼓膜。我看著他們,爸爸的煙霧,媽媽緊握我的手,弟弟躲避的眼神。
桌上那份原本象征絕望的診斷書,此刻卻像一個不合時宜的笑話。
一股腥甜的鐵銹味毫無預(yù)兆地涌上喉嚨。我猛地抽回手,死死捂住嘴,
壓抑住另一陣想要沖出口的劇烈咳嗽。然后,我笑了。嘴角努力地往上彎,
拉出一個大概比哭還難看的弧度。我說:“好?!甭曇糨p得像嘆息,落在喧鬧過后的寂靜里,
幾乎聽不見。“真懂事?!眿寢屓玑屩刎摰厮闪丝跉猓樕现匦露哑鹦?,
親昵地拍了拍我的手背,“快,吃飯,菜都要涼了?!蹦穷D飯后來是怎么結(jié)束的,
我記不清了。只記得深夜,劇烈的疼痛將我從淺眠中撕扯醒來。喉嚨口那股腥甜再也壓不住,
我沖進狹小逼仄的衛(wèi)生間,對著馬桶吐得昏天黑地。不是食物,是血。暗紅的,
觸目驚心的一灘,濺在白色的瓷壁上,蜿蜒下滑。冷汗瞬間濕透了睡衣,粘膩地貼在背上。
我癱倒在冰冷的瓷磚地上,大口大口地喘著氣,眼前一陣陣發(fā)黑。
鏡子模糊地映出一張慘白的、嘴角沾著血跡的臉,像個陌生的女鬼。外面客廳的燈還亮著,
隱約傳來媽媽壓低的、興奮的聲音:“……那家酒店的廳我看了,氣派!彩禮再加兩萬,
顯得咱們重視……”沒有腳步聲走向衛(wèi)生間。一點也沒有。世界的聲音離我遠去,
只剩下自己粗重破碎的喘息,和心臟一下下艱難搏動的悶響。冰冷的瓷磚透過薄薄的衣料,
貪婪地汲取著我體內(nèi)所剩無幾的熱度。黑暗如同粘稠的潮水,慢慢漫上來。
呼吸變得越來越困難,每一次吸氣都像扯著破敗的風(fēng)箱,帶著嗬嗬的雜音。
意識像退潮般一點點散開,模糊中,我好像聽見門外的談笑聲變成了弟弟不耐煩的抱怨,
斷斷續(xù)續(xù),
…偏挑這時候……姐怎么就不替我想想……婚禮上親戚問起來怎么說……”那聲音越來越遠,
越來越模糊。最后,沉入一片徹底的無邊無際的死寂?!粋€月后。城市另一端,
某家星級酒店宴會廳。水晶燈璀璨奪目,鮮花拱門芬芳馥郁,賓客衣香鬢影,笑語喧嘩。
《婚禮進行曲》莊嚴奏響,弟弟穿著筆挺的黑色禮服,嘴角噙著志得意滿的笑容,
站在紅毯盡頭。挽著他手臂的新娘小雅,一身潔白婚紗,妝容精致,笑靨如花。
媽媽穿著嶄新的絳紅色旗袍,爸爸穿著不合身的西裝,忙著給各路親友敬酒發(fā)煙,
臉上是熬了夜卻精神矍鑠的紅光。司儀用激動人心的語調(diào)宣布禮成,全場響起熱烈掌聲。
香檳塔堆疊,泡沫溢散。弟弟攬著他的新娘,接受著眾人的艷羨和祝福。沒有人提起我。
仿佛這個家從來沒有過我。仿佛那天晚上衛(wèi)生間里冰冷的軀體,
只是一個無關(guān)緊要的、掃興的插曲,早已被喜慶的巨浪沖刷得干干凈凈。同一片天空下,
遠離那片喧鬧的、我生前租住的狹小房間。窗臺積著薄薄的灰,窗簾拉著,房間里光線晦暗,
空氣凝滯,帶著一種被時光遺忘的死寂。唯一鮮亮的,
是桌上擺著的一張我的黑白照片——臨時放大的,像素有些低。
照片上的我?guī)е唤z怯生生的、似乎從未真正舒展過的笑意。相框前,沒有花,沒有水果,
沒有香燭。只有灰塵。細小的、無聲無息的灰塵,如同時間的尸骸,一點點飄落,
溫柔地、殘酷地,覆蓋了照片上那張年輕卻已然永寂的臉龐。靜靜地落著灰。
第二章照片上的笑容,凝固在某個早已被當事人遺忘的輕松瞬間。灰塵是時間的同盟,
它們悄無聲息地侵占、覆蓋,將這最后一點存在的痕跡也變得模糊、陳舊。
房間里還殘留著生活過的氣息。床頭柜上放著半杯沒喝完的水,
旁邊是一瓶打開蓋子的廉價止痛藥,已經(jīng)見了底。一本看到一半的書,書頁泛黃,
折角標記著主人最后一次閱讀的停留。幾件洗得發(fā)白的衣服搭在椅背上。
一切都保持著那個夜晚最后的模樣,凌亂,掙扎,了無生氣。房東是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,
姓王,住在樓下。她第三次敲響這扇門的時候,臉上已經(jīng)帶了明顯的不耐煩。
房租逾期快一周了,電話永遠打不通?!靶£??陳晚?在不在???”她提高嗓門,
用力拍打著門板,老舊的木門發(fā)出沉悶的響聲。里面死寂無聲。
王房東嘀咕著“現(xiàn)在的年輕人真不靠譜”,從一大串鑰匙里找出對應(yīng)的那一把,插進鎖孔。
門“吱呀”一聲被推開,一股混合著塵埃和某種難以言喻的、淡淡腐敗氣味的風(fēng)撲面而來,
讓她皺緊了眉頭。“哎喲,這什么味兒……”她掩住鼻子,探頭進去。光線昏暗,
客廳狹小而簡陋。她一眼就看到了桌上那張蒙塵的黑白照片,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
再看看周圍毫無生氣的樣子,一個不好的預(yù)感涌上心頭。她壯著膽子走進去,
幾步跨到緊閉的臥室門前,推開。空無一人。床鋪有些凌亂。她松了口氣,
或許人只是臨時有事離開了?可這屋里的死寂感太重了。她退回到客廳,
目光再次落在那張照片上,越看越覺得心慌。照片里的姑娘眼神溫順,看著有點面熟。
她想起大概一個多月前,在樓道里碰見過這姑娘一次,臉色白得嚇人,瘦得脫了形,
跟她打招呼的聲音氣若游絲。當時還問她是不是病了,姑娘只是搖搖頭,說沒事。
王房東心里發(fā)毛,趕緊退出屋子,鎖上門?;氐阶约杭?,她坐立難安,翻出租賃合同,
找到緊急聯(lián)系人的電話——登記的是陳晚的母親。電話響了很久才接通,那邊背景音嘈雜,
似乎有很多人在說笑,還有酒杯碰撞的聲音?!拔??哪位?”一個提高的女聲,
透著喧鬧帶來的不耐煩?!罢垎柺顷愅砼康哪赣H嗎?我是她的房東。”“房東?
”那邊的聲音頓了一下,背景噪音小了些,像是走到了稍微安靜點的地方,“哦,有什么事?
她房租沒交?你找她自己去啊?!薄拔衣?lián)系不上她,人去樓空,但是東西都在……而且,
我看到她桌上放著……放著張黑白照片,像遺照……我有點擔心,所以打電話問問您,
她是不是……”王房東盡量把話說得委婉。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,
隨即響起的聲音帶上了明顯的煩躁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:“哎呀!你胡說八道什么!
什么遺照!那孩子就是不懂事,鬧脾氣呢!肯定是跟家里慪氣,搞這些不吉利的東西嚇唬人!
沒事沒事,房租我過兩天打給你,就這樣!”“不是,女士,您聽我說,這屋里情況不太對,
您最好過來看看……”“看什么看!我忙著呢!今天家里辦大喜事,沒空聽你瞎扯!
房租少不了你的!”“嘟—嘟—嘟—”電話被粗暴地掛斷了。王房東拿著聽筒,愣在原地。
大喜事?女兒可能出事了,家里卻在辦大喜事?她活了大半輩子,沒見過這樣的。
而電話那頭,酒店的宴會廳里,音樂悠揚。陳母放下手機,臉上閃過一絲陰霾,
但很快被旁邊親戚的敬酒聲沖散。“嫂子,恭喜??!娶了這么漂亮的兒媳婦!”“謝謝謝謝!
同喜同喜!”陳母立刻換上熱情洋溢的笑容,舉杯一飲而盡。酒精燒灼著胃,
也試圖燒掉心里那點突如其來、不合時宜的不安。她對自己說,沒事,
晚晚那孩子就是不懂事。肯定是看弟弟結(jié)婚,心里不痛快,故意搞鬼。
以前也不是沒鬧過脾氣。等婚禮結(jié)束,再去收拾她。對,等婚禮結(jié)束?;槎Y盛大而圓滿。
弟弟陳揚和新娘小雅成了全場焦點,收獲無數(shù)祝福。父母臉上有光,應(yīng)酬得不亦樂乎。
沒有人提起那個缺席的女兒/姐姐,仿佛她從來就不該出現(xiàn)在這幅“合家歡”的圖景里。
偶爾有遠親隨口問一句:“哎,怎么沒看見晚晚那孩子?”母親立刻笑著搪塞:“她啊,
工作忙,出差去了,趕不回來?!眴柕娜艘簿忘c點頭,不再深究。畢竟,
誰會在意一個無關(guān)緊要的、沉默的影子呢?盛宴終會散場。婚禮后的第三天,
那股縈繞在出租屋門口的異味越來越明顯。鄰居們開始竊竊私語,指指點點。
王房東再也坐不住,報了警。警察來了,強行打開了門。
那股濃重的、無法掩蓋的氣味徹底涌出。穿著制服的警察面色凝重,互相看了一眼,
經(jīng)驗讓他們瞬間明白了什么。他們在臥室通往衛(wèi)生間的門口地板上,找到了她。人已經(jīng)沒了。
身體蜷縮著,像是極力抵抗著某種巨大的痛苦,蒼白消瘦的臉上五官扭曲,
嘴角和地磚上殘留著深褐色的、干涸的血漬。手指甲因為最后的掙扎,
在地板上劃出幾道淺淺的、絕望的白痕。旁邊,是那只屏幕早已熄滅的手機。
通話記錄的最后一條,停留在婚禮前一天,她打給母親的,未接聽。警察封鎖了現(xiàn)場。
法醫(yī)初步檢查,排除他殺,符合疾病晚期衰竭及并發(fā)癥導(dǎo)致的死亡。
死亡時間推測至少在七到十天前。王房東臉色慘白,捂著胸口,
喃喃道:“造孽啊……”根據(jù)租賃合同和信息,警方最終聯(lián)系上了陳父。接到警察電話時,
陳家的喜慶氣氛還未完全散去。客廳里堆放著婚禮收到的禮品,墻上還貼著大紅喜字。
陳父臉上的笑容在聽到“警察”、“出租屋”、“死亡”這幾個詞時,瞬間凍結(jié),然后碎裂,
變成一種難以置信的蒼白?!八馈懒??”他握著電話的手劇烈顫抖起來,聲音發(fā)飄,
“警察同志,你們……是不是搞錯了?
我女兒她……她只是有點不舒服……”電話那頭的警察聲音公式化而冰冷,
確認了身份信息和地址。陳父腿一軟,癱坐在沙發(fā)上,電話從手里滑落,砸在地板上。
“怎么了?誰的電話?”陳母系著圍裙從廚房出來,看到丈夫失魂落魄的樣子,
心里猛地一沉?!熬臁f……說晚晚……沒了……”陳父眼神發(fā)直,嘴唇哆嗦著,
幾乎說不出完整的句子?!笆裁礇]了?胡說八道!”陳母聲音猛地拔高,帶著尖利的否認,
“她肯定是故意的!嚇唬我們!
她——”“在出租屋里……發(fā)現(xiàn)的時候……人都……”陳父說不下去了,雙手捂住臉,
肩膀開始控制不住地抖動。陳母手里的鍋鏟“哐當”一聲掉在地上。她愣愣地看著丈夫,
又看看這滿屋的喜慶裝飾,那些紅得刺眼的喜字,此刻像是一個個巨大的嘲諷。她猛地搖頭,
像是要甩掉這個可怕的消息:“不可能!我不信!她肯定是騙人的!她恨我們,
她恨小揚結(jié)婚,她故意的!”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,聲音越來越激動,
甚至帶上了一絲歇斯底里:“對!她就是故意的!死都要挑這個時候!非要給我們添堵!
非要讓她弟弟結(jié)不成婚才甘心!這個白眼狼!這個——”“你閉嘴?。。?/p>
”陳父突然爆發(fā)出一聲嘶吼,猛地抬起頭,眼睛血紅,額頭上青筋暴起,“人沒了!
警察說的!人沒了!聽懂了嗎?!”吼聲震住了陳母。她張著嘴,
后面所有惡毒的揣測和咒罵都被堵在了喉嚨里。房間里死一樣的寂靜。那些堆疊的禮品,
墻上的喜字,仿佛都在這一刻褪去了顏色,變得灰暗而沉重。許久,陳母的身體晃了一下,
緩緩滑坐到地上。她沒有哭,只是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,嘴唇無聲地囁嚅著。
“怎么會……真的……死了?”這個消息像一塊巨石,
終于砸穿了所有的自欺欺人和刻意忽視,把血淋淋的現(xiàn)實擺在了他們面前。
那個他們覺得不懂事、不吉利、添亂的女兒。那個他們讓她“懂事點”、“別添亂”的女兒。
那個在弟弟宣布結(jié)婚的喜悅中,默默遞上癌癥診斷書的女兒。那個在深夜吐血不止時,
聽到門外商量婚禮細節(jié)的女兒。她真的死了。死在了他們大喜日子的前夕。
死在了無人知曉的出租屋里。死得那么慘,那么孤單。陳揚帶著新婚妻子回來時,
感受到的就是這股凝滯而壓抑的氣氛。沒有了預(yù)想中的歡聲笑語,
父母一個癱坐在沙發(fā)上面如死灰,一個坐在地上眼神發(fā)直。“爸,媽,我們回來了。
你們怎么了?”陳揚疑惑地問,順手把車鑰匙放在堆滿喜糖的桌上。沒有人回答他。
小雅敏感地察覺到不對勁,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。陳父緩緩抬起頭,看著一臉茫然的兒子,
看著穿著新衣、妝容精致的新兒媳,再看看這滿屋的喜慶。
他的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,發(fā)不出聲音。巨大的、遲來的悔恨和悲痛,
如同冰冷的海水,終于漫過了堤岸,將他徹底淹沒。他張了張嘴,
發(fā)出一聲極其嘶啞、破碎的、不像人聲的嗚咽。
“你姐……她……”第三章章陳父那聲破碎的嗚咽在死寂的客廳里回蕩,
像一塊投入深潭的石頭,卻激不起任何漣漪,只有沉重的、令人窒息的沉默往下墜。
“姐……她怎么了?”陳揚臉上的輕松笑意僵住了,他看看父親慘白的臉,
又看看母親失魂落魄坐在地上的樣子,心里那點新婚的喜悅被一種莫名的不安迅速取代。
小雅下意識地往他身后縮了縮?!罢f話??!姐她到底怎么了?!”陳揚的聲音提高了幾分,
帶上了不耐煩。他潛意識里抗拒著去理解父親臉上那種從未見過的、近乎崩潰的神情。
陳母像是被他的聲音驚醒,猛地抬起頭,目光渙散地聚焦在兒子身上,
又像是透過他看到了別的什么。她的嘴唇哆嗦著,
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:“警察……剛來電話……說你姐……她……沒了……”“沒了?
”陳揚一時沒反應(yīng)過來,眉頭擰緊,“什么叫沒了?她人去哪兒了?又鬧失蹤?媽,
我就說她……”“死了!”陳父突然爆發(fā)出一聲嘶吼,猛地從沙發(fā)上站起來,
身體因為激動而劇烈搖晃,通紅的眼睛死死瞪著兒子,像是要把他吞噬,“你姐死了!
死在出租屋里!發(fā)現(xiàn)的時候人都硬了!聽懂了嗎?!?。?!
”最后那個“啊”字幾乎是泣血的尖叫,震得天花板上的灰塵仿佛都要簌簌落下。
陳揚徹底愣住了,像是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,整個人僵在原地。耳朵里嗡嗡作響,
父親的話每一個字都聽得懂,連在一起卻變成了無法理解的恐怖噪音。死了?姐姐?
那個總是沉默的、蒼白的、存在感薄弱的姐姐?那個一個月前還在飯桌上,遞出一張紙,
說自己得了癌癥的姐姐?他當時說了什么?好像是……“等我結(jié)完婚,手頭寬裕了再說”?
一股冰冷的寒意猝不及防地從腳底板竄上天靈蓋,讓他激靈靈打了個冷顫。
小雅嚇得捂住了嘴,眼睛瞪得大大的,難以置信地看著公婆,又看看丈夫。
“不……不可能……”陳揚下意識地否認,聲音發(fā)虛,
“她肯定是騙人的……她就是看不得我好……她……”他的聲音越來越小,
因為父親那雙血紅的、盈滿痛苦和某種可怕怒火的眼睛正死死盯著他?!膀_人?
”陳父一步步逼近兒子,身體因為極力克制顫抖而顯得有些佝僂,“警察會騙人?!
法醫(yī)會騙人?!她死在自己屋里!吐血死的!沒人知道!沒人管!死了好多天了?。∥覀兡??
!我們在干什么?!我們在喝喜酒!我們在哈哈笑!我們在給你辦風(fēng)風(fēng)光光的婚禮?。?/p>
”陳父的吼聲帶著哭腔,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,狠狠砸在陳揚的心上,
也砸在癱坐在地的陳母身上。陳母終于“哇”一聲哭了出來,不是那種壓抑的啜泣,
啕:“我的晚晚啊……我苦命的女兒啊……媽對不起你啊……媽不該啊……”她捶打著地面,
指甲刮擦著地板,發(fā)出刺耳的聲音。那些精心布置的喜慶裝飾,此刻在她扭曲的淚眼里,
變成了 grotesque 的、嘲諷的圖案。
陳揚被父親的怒吼和母親的哭嚎震得頭皮發(fā)麻,他踉蹌著后退一步,
撞在了堆滿喜糖和禮盒的桌子上,一個精致的紅色絲絨禮盒掉下來,摔在地上,
里面一對小巧的金鴛鴦滾落出來,在冰冷的地磚上閃著刺眼的光。他看著那對鴛鴦,
看著母親崩潰的樣子,看著父親幾乎要吃人的眼神,
姐姐那張蒼白的、最后帶著慘淡笑容說“好”的臉,突然無比清晰地撞進腦海里?!尽昂?。
”】她當時……是抱著怎樣的心情說出這個字的?在她吐血不止、獨自面對死亡的時候,
他們一家人在燈火輝煌的酒店里,笑著,喝著,慶祝著。
“晦氣……”他腦子里突然閃過婚禮前夜,自己靠在門邊,聽著衛(wèi)生間里壓抑的咳嗽聲時,
心里冒出的那個念頭,以及那句低聲的抱怨,“……真夠晦氣的……”當時只覺得是抱怨,
是煩躁。此刻,這幾個字卻變成了燒紅的烙鐵,狠狠燙在他的良心上,滋滋作響。
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比父親還要蒼白,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,他猛地彎下腰,干嘔起來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