另一個稍微年輕些的漢子也圍攏過來,上下打量著祁同偉。
“你是新來的鎮(zhèn)干部?以前那些當官的也來看過,就問幾句,拍幾張照片,看完就沒影了!要么就是按那些狗屁標準,一畝地賠那點錢,夠買種子還是夠買化肥?糊弄鬼呢!”
“就是!我們的地沒了,廠子也沒開起來幾個,聽說老板早跑了!”
怨氣,撲面而來,夾雜著濃濃的不信任。
祁同偉安靜地聽著,偶爾問一兩句,“當時合同怎么簽的?”“錢是打到村里賬上還是個人賬上?”
不多辯解,也不承諾什么。
他看到的是一張張黝黑的臉龐,和深陷眼窩里的不信任與憤怒。
從村里回來,已是中午。
這路騎得他屁股都快顛散了。
他沒有去食堂,徑直回到辦公室。
那股霉味似乎更重了。
片刻之后,他拿起桌上那部電話,撥了黨政辦的號碼。
電話響了好幾聲才有人接。
“劉主任嗎?我是祁同偉?!?/p>
電話那頭頓了一下,傳來一個有些沙啞的聲音:“哎,祁書記啊,您有什么指示?”
“麻煩你把紅旗工業(yè)園項目啟動以來,過去三年,所有關(guān)于補償?shù)脑钾攧?wù)憑證、資金撥付記錄、以及歷次協(xié)調(diào)會議的原始記錄,都送到我辦公室來。記住,我要原始的,復印件不要。”
祁同偉的語氣很平靜,但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。
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。
“……祁書記,這個……材料比較多,也比較亂,我整理一下,下午給您送過去?”
“不用整理,現(xiàn)在就送過來。越亂越好?!?/p>
“……好的,祁書記。”那聲音聽起來有些勉強。
放下電話,祁同偉拉開抽屜,里面空空如也,連張廢紙都沒有。
他起身,自己去水房打了壺開水,茶葉是自己帶來的。
這地方,什么都得靠自己。
祁同偉放下電話,辦公室里那股霉味似乎更濃了。
他走到窗邊,推開吱呀作響的木窗,一股混雜著塵土、牲畜糞便和集市喧囂的氣味涌了進來,嗆得他微微皺眉,卻也讓他精神一振。
沒過多久,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,在門口停下。門被輕輕敲了兩下。
“請進?!?/p>
門推開,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探頭進來,臉上堆著笑,卻有些不自然。
他個子不高,微胖,頭發(fā)稀疏,穿著一件洗得發(fā)白的藍布工作服,腋下夾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舊帆布包。
這就是黨政辦主任老劉,劉建國。
“祁書記,您要的材料……都在這兒了?!眲⒔▏哌M來,將文件夾放在祁同偉桌上,發(fā)出“嘭”的一聲悶響。
祁同偉看著那個文件夾,又看了看劉建國。劉建國眼神有些閃躲,搓著手,似乎想說什么,又咽了回去。
“劉主任,辛苦了?!逼钔瑐ブ噶酥概赃叺囊巫?,“坐?!?/p>
“哎,不辛苦,不辛苦,應(yīng)該的?!眲⒔▏谝巫舆吷献税雮€屁股,腰桿挺得筆直。
他伸手打開,掏出一沓泛黃的紙張。
有的是手寫的,字跡潦草,墨水深淺不一。
有的是油印的,字跡模糊,幾乎難以辨認。
還有一些是早期的針式打印機打出來的,紙張邊緣已經(jīng)破損。
賬本、會議記錄、補償協(xié)議草案、村民簽收條……
雜亂無章地堆砌在一起,許多紙張的邊角都卷了起來,有的甚至有被水浸過的痕跡。
“祁書記,這些材料……確實比較亂。前幾年,鎮(zhèn)里條件差,檔案管理也不規(guī)范,好多東西都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湊起來的?!?/p>
劉建國小心翼翼地解釋,生怕祁同偉發(fā)火。
他見過太多新來的年輕干部,看到這堆爛攤子,要么暴跳如雷,要么直接撂挑子。
祁同偉沒說話,只是默默地翻看著。他的手指修長有力,翻動紙張的動作卻很輕柔。他的表情平靜,看不出喜怒。
劉建國心里七上八下的。
這位年輕的副書記,從縣委辦下來,又是李炎書記曾經(jīng)的聯(lián)絡(luò)員,背景不簡單。
他一來就點名要紅旗工業(yè)園的原始材料,這葫蘆里賣的什么藥?
這工業(yè)園的補償問題,可是大塘鎮(zhèn)多年來的一個大膿包,誰碰誰倒霉。
周書記和馬鎮(zhèn)長把這燙手山芋扔給他,怕也是存了看他出丑的心思。
“這些就是全部了?”祁同偉抬起頭,目光落在劉建國臉上。
劉建國被他看得心里一突,連忙道:“應(yīng)該是……是全部了。祁書記,您也知道,時間長了,有些東西可能……可能就找不到了。”
他這話明顯留了余地。
祁同偉微微點頭:“我知道了。劉主任,麻煩你跑一趟。這些材料,我先看著。有什么需要,我再找你?!?/p>
“哎,好,好。祁書記您忙,我就不打擾了。”
劉建國如蒙大赦,站起身,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辦公室。走到門口,還差點被門檻絆了一跤。
辦公室里又恢復了安靜。
祁同偉看著桌上那堆小山似的“史料”,嘴角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。
越亂越好,越亂,才越容易藏污納垢,也越容易找到線索。
他沒有急著一頭扎進去。先起身,仔仔細細地把辦公室打掃了一遍。
窗臺擦干凈,桌椅抹得一塵不染,地面也掃得干干凈凈。
然后,他從自己帶來的包里拿出一條新毛巾,浸濕,擰干,將那些積滿灰塵的材料封面,一張張輕輕擦拭干凈。
做完這一切,他才重新坐下,泡了一杯茶。
茶葉是普通的茉莉花茶,在縣城買的。
他帶來的小種,在這種地方喝,太扎眼。
窗外,集鎮(zhèn)的喧囂漸漸平息,又漸漸被另一種聲音取代。
拖拉機晚歸的突突聲,狗吠聲,還有遠處隱約傳來的村民的爭吵聲。
祁同偉深吸一口氣,開始了他的工作。
他沒有按年份,也沒有按類別,而是先將所有材料大致過了一遍,憑著直覺和經(jīng)驗,將那些看起來相對干凈、更像是官方存檔的文件放在一邊,重點關(guān)注那些手寫的、修改痕跡明顯的、以及簽章不全或者有疑問的材料。
燈光下,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長。
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,煙灰缸很快就滿了。
他帶來的“大前門”顯然不夠,中間出去了一趟,在鎮(zhèn)上唯一一家還開著門的小賣部買了兩包本地產(chǎn)的“金葫蘆”牌香煙,嗆得他直咳嗽,但沒辦法,將就著抽。
時間一分一秒過去。
從村民的簽收條,到征地面積的勘測記錄,從補償標準的會議紀要,到資金撥付的銀行流水,很多還是手寫的收支條子,他看得極其仔細。
大腦像一臺高速運轉(zhuǎn)的計算機,將這些碎片化的信息進行比對、篩選、重組。
夜深了,鎮(zhèn)政府小樓里只剩下他辦公室的燈還亮著。
偶爾有巡夜的保安路過,看到燈光,都會好奇地朝里望一眼,然后搖搖頭走開。
這個新來的祁副書記,還真是個拼命三郎。
凌晨三點,祁同偉的眼睛已經(jīng)布滿了血絲,但他眼神卻越來越亮。
他從一堆雜亂的付款憑證中,抽出幾張連號的、金額巨大、且收款人簽名模糊的白條。
這些白條的用途寫的是“征地協(xié)調(diào)費”、“青苗補償補差”,但沒有任何明細,也沒有村委會或村民小組的蓋章,只有一個潦草的個人簽名。
更蹊蹺的是,這幾個簽名,筆跡非常相似,都指向了一個名字。
“王二狗”。
王二狗?這是誰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