更衣室里死一般的寂靜，與門外體育館山呼海嘯般的喧囂形成殘酷的對比。
空氣凝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。王教練臉色鐵青，嘴唇哆嗦著，似乎想說什么，卻又不知從何說起。其他隊員或低著頭，或茫然地看著地面，氣氛壓抑到了極點。
陳陌蜷縮在角落的長凳上，用毛巾緊緊裹著頭，身體還在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。周裕那聲“一起扛”的咆哮似乎還在他耳邊嗡嗡作響，混合著看臺上的嘲笑和惡意的私語，像一群毒蜂在他腦海里亂竄。他只想消失，徹底地、永遠(yuǎn)地消失。
周裕站在他對面，胸膛依舊因為剛才的暴怒而劇烈起伏，技術(shù)犯規(guī)的判罰像一盆冷水，稍稍澆熄了他的怒火，卻點燃了更深的焦灼。他看著那個幾乎要縮成一團(tuán)的隊友，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和另一種更加洶涌的情緒——保護(hù)欲——在他心中激烈交戰(zhàn)。
“都他媽說話??！”副隊長張龍猛地捶了一下衣柜門，發(fā)出“哐”的一聲巨響，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，“就這么讓人騎在頭上拉屎？?。?！”
“怎么打？默哥他……”李銳話說到一半，瞥了一眼陳陌的方向，又把后半句咽了回去，但意思不言而喻。
“裁判眼睛瞎了嗎？那種動作都不吹！” “他們就是故意的！搞心態(tài)！”
隊員們壓抑的情緒終于找到了宣泄口，七嘴八舌地抱怨起來，但更多的是一種看不到希望的沮喪。分差已經(jīng)拉開到十五分，而他們的一個重要得分點，已經(jīng)瀕臨崩潰。
王教練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，卻帶著一絲沙?。骸岸祭潇o！現(xiàn)在不是抱怨的時候！還有半節(jié)時間，比賽還沒結(jié)束！”但他的聲音聽起來缺乏底氣。
周裕深吸一口氣，強(qiáng)行壓下所有混亂的情緒。他是隊長，現(xiàn)在不是他崩潰的時候。他走到陳陌面前，蹲下身，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穩(wěn)下來，盡管依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。
“陳陌?！彼兴拿?，聲音不高，卻異常清晰，“看著我?！?/p>
毛巾下的人影一動不動。
周裕伸出手，沒有去扯毛巾，而是輕輕按在陳陌依舊微微發(fā)抖的膝蓋上。“聽著，”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，“那些狗屁，那些照片，那些聲音，都是假的。是他們用來攻擊你的武器。你低頭了，你怕了，他們就贏了。”
陳陌的抖動似乎停頓了一瞬。
“你不是廢物。”周裕的語氣斬釘截鐵，像是在陳述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，“我周?？粗械娜?，不可能是廢物。在露天球場一個人打球打到半夜的人，不可能是廢物?！?/p>
他停頓了一下，似乎在積蓄勇氣，說出下面的話：“那次失誤，是他媽的過去式了！誰這輩子沒失誤過？我也有！去年四強(qiáng)賽最后那個被斷的球，就是我傳丟的！我也他媽難受得想砸東西！但那又怎么樣？！”
隊員們驚訝地看向周裕，他從未主動提起過那次失誤，甚至不允許別人提起。
周裕不管不顧，眼睛只盯著毛巾下的那個人：“失敗了，所以呢？怕了，所以呢？就因為一次跌倒，就永遠(yuǎn)趴在地上不起來了？就讓那些等著看你笑話的雜種如愿了？這就是你想要的？”
他的聲音漸漸激動起來，但不再是憤怒，而是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急切，一種近乎懇切的激勵：“你甘心嗎？陳陌！你告訴我，你甘心就這樣結(jié)束嗎？！我們好不容易走到這里！球隊可能就要沒了！但你就要這樣認(rèn)輸嗎？！”
毛巾被猛地扯了下來。
陳陌抬起頭，眼睛通紅，里面布滿了血絲和未干的淚痕，但不再是空洞和渙散。那里面翻涌著巨大的痛苦、屈辱，還有一絲被周裕的話語強(qiáng)行點燃的、微弱卻瘋狂跳動的火苗。
他死死地盯著周裕，嘴唇翕動著，像是離水的魚，卻發(fā)不出任何聲音。
四目相對。
更衣室里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。所有人都屏息看著這兩人。
周裕不再說話，只是同樣死死地看著他，眼神里沒有責(zé)備，沒有命令，只有一種近乎野蠻的信任和不容退縮的堅定。他在賭，賭他這幾個月的觀察沒錯，賭這個沉默的身體里，藏著的是一個絕地反彈的靈魂。
幾秒鐘的死寂，漫長得像一個世紀(jì)。
終于，陳陌極其緩慢地、用盡全身力氣般地，吸了一口氣。那口氣吸入得如此艱難，仿佛扯動了五臟六腑。
然后，他用一種嘶啞得幾乎破碎、卻帶著一種奇異決絕的聲音，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：
“……不。”
聲音很輕，卻像一道驚雷，劈開了更衣室里凝固的空氣。
周裕的眼睛瞬間亮了，他按在陳陌膝蓋上的手用力收緊：“你說什么？大聲點！”
陳陌猛地閉上眼，再睜開時，那雙通紅的眼睛里，痛苦依舊，卻多了一種破釜沉舟的狠厲。他幾乎是吼了出來，聲音依舊沙啞，卻充滿了力量：
“我不甘心！”
簡單的三個字，卻像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氣。他喘著粗氣，胸膛劇烈起伏，但眼神卻不再躲閃，直直地迎上周裕的目光。
冰封的河面，在這一刻，終于被徹底炸開！
“好！”周裕猛地站起身，臉上綻放出前所未有的光彩，他轉(zhuǎn)向所有目瞪口呆的隊友，聲音如同出鞘的利劍，“都聽見了嗎？！他不甘心！你們呢？甘心嗎？！”
“不甘心！”張龍第一個反應(yīng)過來，紅著眼睛吼道。 “不甘心！”李銳也跟著喊起來。 “不甘心！”更多的聲音加入進(jìn)來，匯成一股壓抑已久終于爆發(fā)的洪流。
王教練看著這群瞬間被點燃的少年，鼻腔一酸，用力眨了眨眼。
“好！”周裕用力一拍戰(zhàn)術(shù)板，“那我們就打回去！用籃球說話！他們搞心態(tài)？我們就用進(jìn)球砸爛他們的狗頭！”
他快速地在戰(zhàn)術(shù)板上畫著，語速極快卻清晰：“接下來，我們打最簡單的‘ 21’戰(zhàn)術(shù)！張龍，你提到高位！李銳，底角埋伏！陳陌！”
周裕的目光再次鎖定陳陌：“你，從底角繞出來，接我的傳球，投籃！什么都別想！接到球，就給我投！聽到?jīng)]有！這是命令！”
這一次，陳陌沒有絲毫猶豫，他重重地點頭，通紅的眼睛里燃燒著從未有過的火焰。
暫停時間到。
更衣室的門打開，旭日高中的隊員們魚貫而出。他們的臉上不再有迷茫和沮喪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背水一戰(zhàn)的決絕。
周裕走在最后，在陳陌即將踏入球場時，用力拉了他一把，湊到他耳邊，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，飛快地說了一句：
“記住，你不是一個人。”
陳陌的腳步頓了一下，沒有回頭，但挺直的脊背，仿佛接住了千鈞重量。
他踏進(jìn)球場，刺眼的燈光和巨大的聲浪再次涌來。那些嘲笑和噓聲似乎還在，但這一次，他感覺胸腔里那顆瘋狂跳動的心臟，除了恐懼，還注入了別的東西。
一種名為“不甘”的憤怒，和一份沉甸甸的、來自背后的“信任”。
沉默的誓言，已然立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