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怎么知道我想把這些攝影集單獨放？”我忍不住問。
他頓了頓，似乎自己也才意識到這點：“看你之前整理時總是把它們放在一起。”
我沒想到他連這種細節(jié)都注意到了。
整理完書架，我下來時才發(fā)現(xiàn)我們離得很近。陽光下，能看清他睫毛投下的細微陰影，和他鼻梁上那一兩顆很淡的雀斑。
“臉上有灰。”他突然說。
“嗯？”
“這里。”他的手指虛虛點了一下自己的右臉頰示意。
我趕忙用手背擦臉：“還有嗎？”
“還有一點?！彼q豫了一下，然后從口袋里拿出一塊干凈的手帕，“介意嗎？”
我搖搖頭。他于是輕輕用指尖托著我的下巴，另一只手用手帕角細致地擦過我的臉頰。動作輕柔得像是蝴蝶停留。
“好了?！彼芸焓栈厥郑溆秩旧夏鞘煜さ姆凵?。
“謝謝?！蔽腋杏X自己的臉也有些發(fā)熱，“我去洗把臉?！?/p>
在洗手間里，我看著鏡中的自己，右臉頰確實有一道灰痕，但已經(jīng)被他擦得差不多了。奇怪的是，被他碰過的地方仿佛還殘留著那種觸感，細微卻持久。
回到店面時，他已經(jīng)回到自己的座位，看似在專心作畫，但筆尖久久沒有落下。
傍晚他離開時，照例送來空杯子。杯墊上又是一幅小畫：今天畫的是我從梯子上遞書給他的瞬間，線條簡潔卻生動異常。
“這是回禮?！彼p聲說，“為了下午的幫忙?！?/p>
“明明是你幫了我?！蔽倚Φ溃⌒牡厥掌鸨瓑|，“謝謝，我很喜歡?！?/p>
他點點頭，走向門口。就在門鈴響起前，他忽然轉(zhuǎn)身：“顧嶼?！?/p>
這是我第一次聽他叫我的名字。兩個字在他口中變得異常柔軟。
“嗯？”
“明天見?！彼f，然后迅速推門離開，像是怕聽到回應(yīng)。
我站在原地，許久才回過神。窗外夕陽正好，整條街籠罩在金色的光輝中，美得不像話。
明天見。我在心里默默回應(yīng)。
又一場秋雨悄然而至，淅淅瀝瀝地敲打著書店的玻璃窗，將外面的世界模糊成一幅水彩畫。已是晚上八點多，早就過了平常的打烊時間，但我沒有掛出“closed”的牌子。
沈析還在那里。
他今天的狀態(tài)明顯不對。從下午開始就幾乎沒動過筆，只是望著窗外的雨幕出神。桌上的拿鐵冷了又熱，熱了又冷，最后徹底涼透，他也沒喝幾口。
店里的客人早已在雨勢加大前陸續(xù)離開，現(xiàn)在只剩下我們兩人。安靜的空間里只有雨聲和偶爾翻書的沙沙聲。
我關(guān)掉了過于明亮的頂燈，只留下他桌旁那盞溫暖的壁燈和柜臺的射燈。背景音樂早已停止，此刻的寂靜反而讓人安心。
熱牛奶或許比咖啡更適合今晚。我心想。
在小廚房加熱牛奶時，我偷偷觀察他。他單手支著下巴，另一只手無意識地轉(zhuǎn)動鉛筆，眼神空茫地看著窗外某一點。那種神情讓我想起迷路的孩子，明明身處熟悉的環(huán)境，卻仿佛迷失在某個遙遠的時空里。
我端著兩杯熱牛奶走過去，輕輕放在桌上。他像是從深水中浮上來般，緩緩回過神。
“打烊了？”他聲音有些沙啞，作勢要收拾東西。
“不著急?！蔽以谒麑γ孀?，將一杯牛奶推過去，“雨太大，等小些再走吧。喝點熱的?！?/p>
他看著杯中的牛奶，微微怔住。暖白霧氣冉冉上升，柔和了他臉部的線條。
“謝謝?！彼罱K輕聲說，雙手捧住杯子，仿佛在汲取那點溫暖。
我們安靜地坐了一會兒，只聽雨聲時急時緩。他小口喝著牛奶，眼簾低垂，睫毛在燈光下投下細密的陰影。
“小時候，”他突然開口，聲音很輕，仿佛怕驚擾了這片寧靜，“我最喜歡下雨天?！?/p>
我點點頭，鼓勵他繼續(xù)說下去。
“家里窗邊有個飄窗，我會窩在那里看雨，一整個下午?！彼旖怯薪z懷念的弧度，“雨聲讓我覺得...安全。像是整個世界都被洗滌干凈，所有煩惱也暫時被沖走了。”
“現(xiàn)在呢？”我輕聲問。
那絲笑意消失了。“現(xiàn)在...”他停頓很久，久到我以為他不會繼續(xù)了，“現(xiàn)在雨聲只是提醒我，有些東西是沖不走的?！?/p>
他的手指收緊了些，關(guān)節(jié)微微發(fā)白。
我保持沉默，只是安靜地傾聽。有時候，最好的安慰就是不去打斷。
“我...”他深吸一口氣，像是下定了決心，“我已經(jīng)三個月畫不出任何想畫的東西了?！?/p>
這句話像是打開了一道閘門。
“不是技術(shù)上畫不出來，”他語速加快，聲音里帶著壓抑的挫敗感，“是這里——”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，“空了。明明有那么多想法在腦海里翻騰，但一到落筆的時候，一切就變得蒼白無力?！?/p>
他告訴我他的畢業(yè)展迫在眉睫，這可能是他職業(yè)生涯最重要的機會之一；說他如何夜以繼日地嘗試，卻總覺得不夠好，一次次撕掉畫紙；說房租的壓力和家人的期待像無形的枷鎖，越是想掙脫，就鎖得越緊。
“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騙子，”他苦笑，“假裝坐在這里創(chuàng)作，實際上只是在浪費時間，逃避現(xiàn)實?！?/p>
話語在雨中飄散，帶著潮濕的重量。他的肩膀微微垮下，像是卸下了背負許久的重擔，卻又不知該如何安置這份突然的輕松。
我看著他在暖黃燈光下的側(cè)臉，忽然明白了他那些習(xí)慣背后的含義——總是坐在同一個位置，或許是為了尋求一絲穩(wěn)定感；轉(zhuǎn)動咖啡杯的儀式，可能是對抗焦慮的方式；甚至他接受我的那些小恩小惠時的謹慎，都源于不愿欠下無法償還的情誼。
“你知道嗎，”我輕聲說，不想打破此刻的氛圍，“我開這家書店之前，曾在一家大公司做了三年市場營銷?！?/p>
他抬起眼，有些驚訝。
“每天穿著西裝擠地鐵，對著電腦處理無窮無盡的報表和PPT?！蔽倚α诵?，“薪水不錯，但每天晚上回到家，都覺得心里空了一塊。直到某天經(jīng)過這家待轉(zhuǎn)租的店面，突然就想，為什么不試試呢？”
“所以你就開了書店？”他問。
“幾乎花光了所有積蓄，還跟朋友借了錢?！蔽尹c頭，“第一個月，營業(yè)額還不夠付水電費。我每天坐在空蕩蕩的店里，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人生中最愚蠢的決定?！?/p>
“后來怎么...”
“后來我意識到，重要的不是立即成功，而是每天都在做自己喜歡的事?！蔽铱聪驎?，“哪怕只有一個人進來讀了一本好書，喝了一杯滿意的咖啡，那一天就是有意義的。”
他順著我的目光看去，眼神若有所思。
“創(chuàng)作也許是一樣的？”我小心地說，“不一定非要等到完美狀態(tài)才能下筆。有時候過程本身就是答案。”
雨聲漸小，從傾盆大雨變成了綿綿細雨。街燈在水洼中投下破碎的光影，又慢慢聚攏。
沈析長久地沉默著，只是看著杯中剩余的牛奶。當我以為話題已經(jīng)結(jié)束時，他忽然開口：
“謝謝你沒有說‘一切都會好起來的’。”
我微笑：“因為我知道那不是你現(xiàn)在需要的?！?/p>
他終于抬起頭，眼睛里有細碎的光在閃動：“那你說，我現(xiàn)在需要什么？”
“需要時間，需要允許自己偶爾糟糕的權(quán)利，”我說，“還需要知道，即使畫不出驚艷的作品，你仍然值得一杯熱牛奶和一個避雨的地方?！?/p>
他的喉結(jié)滾動了一下，眼神柔軟得讓人心頭發(fā)燙。
“這家書店，”他輕聲說，“還有你...對我太好了。好得有時候我不知道該如何回報。”
“朋友之間不談回報。”我說，“記得嗎？我的書店永遠為你亮著燈。”
這句話仿佛觸動了他內(nèi)心某個柔軟的角落。他的嘴角微微顫抖，最終化作一個極淡卻真實的微笑。
“謝謝?！眱蓚€字，卻承載了遠比字面更重的分量。
雨幾乎停了，只剩下檐角滴答的水聲，像是夜的私語。
他慢慢收拾畫具，動作不再如往常般急促。離開時，他在門口停頓片刻，回頭看向我。
“顧嶼?！?/p>
“嗯？”
“今天的牛奶...很溫暖?！彼f，眼神如同被雨水洗凈的夜空，清明而柔和。
門鈴輕響，他的身影融入雨后的夜色中。我站在原地，手中還握著那只已經(jīng)空了的牛奶杯，杯壁仍殘留著些許余溫。
窗外，一縷月光破云而出，照亮了濕漉漉的街道。明天，我想，或許會是個晴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