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剛亮?xí)r,霧就捆住了院子,濃得像那年裹死尸的老粗布。我站在屋檐下,看著銀杏樹的枝椏在霧里露著模糊的黑影子,昨晚新翻的那片土,此刻泛著潮冷的光,像塊剛從海里撈上來的礁石。手里的鐵鍬是前屋主人留下的,木柄上裂著道縫,纏了圈舊麻繩,繩結(jié)處還沾著點(diǎn)干了的泥——和銀杏樹下那片新土的顏色,一模一樣。
“挖開就知道了。”我對著霧里的腐木低聲說。它還立在那兒,被剝皮的軀干沾了晨露,黑褐色的紋路里浸著點(diǎn)暗紅,像昨晚滴下來的那些痕跡凝固了。我攥緊鐵鍬柄,指腹蹭過麻繩的毛糙感,突然想起在寺廟里握木魚的日子——那時候木魚是涼的,卻比現(xiàn)在手里的鐵鍬安穩(wěn),不像此刻,掌心的汗正順著木柄的裂縫往下滲。
走到銀杏樹下,新翻的土比周圍高了寸許,邊緣的腳印還在,菱形的紋路被霧打濕,更清晰了些。我把鐵鍬尖插進(jìn)土縫,往下踩了踩,土很松,一挖就起來,帶著股子濕腥氣,不是院子里老土的味道,倒像拉姆巴塔島海邊的泥——咸得發(fā)澀,還裹著點(diǎn)海草的碎末。挖了沒兩下,鐵鍬頭就撞到了硬東西,“當(dāng)”的一聲,震得虎口發(fā)麻。
我蹲下身,用手扒開周圍的土。是個鐵盒,巴掌大,銹得厲害,盒蓋邊緣都卷了邊,上面焊著個歪歪扭扭的鐵環(huán),像是用魚叉頭的邊角料捏的。我摸了摸鐵盒的表面,銹跡下面有層滑膩的東西,蹭在指尖發(fā)黏——是魚油的味道,和兩年前在海岸邊聞過的、裝“紅綢”的木桶上的味道,分毫不差。
“藏得倒深?!蔽夷笾F環(huán)往上提,盒蓋沒鎖,一拉就開了。里面鋪著層干海草,海草下面露著片銀灰色的東西,是海豚的鱗片,邊緣還帶著點(diǎn)暗紅的血跡,沒干透,蹭在手指上,膻氣一下就沖了上來——和布包里木頭的味道、兩年前“紅綢”的味道,全是一個樣。
我把鱗片捏起來,對著霧里的光看了看。鱗片上有道細(xì)小的刻痕,是個“△”,和我去年在拉姆巴塔島廢棄漁船上見過的、刻在船艙板上的記號,分毫不差。那時候我還以為是漁民隨便刻的,現(xiàn)在想來,怕是標(biāo)記“貨”的記號——老婦人說的“船骨”,還有這鐵盒里的鱗片,都在往“船”上引。
就在我要翻海草看下面還有什么時,院門外傳來了腳步聲。很輕,卻踩得地上的枯樹葉“沙沙”響,像極了昨晚黑影躲在樹后時的動靜。我猛地把鐵盒扣上,塞進(jìn)懷里,鐵鍬往地上一拄,轉(zhuǎn)身看向院門——霧里鉆出來個身影,穿著深藍(lán)色的粗布褲,褲腳沾著泥,和昨晚黑影露出來的那截,一模一樣。
“劉應(yīng)成?”那人開口,聲音里裹著霧的濕冷,還帶著點(diǎn)刻意壓低的沙啞。他沒走近,就站在籬笆邊,沙比利木的淺色紋理在霧里泛著白,剛好擋在他身前,只露出雙眼睛——是渾濁的,像老婦人的眼睛,卻少了那份執(zhí)念,多了點(diǎn)慌。
“你是誰?”我攥緊懷里的鐵盒,邊緣的銹跡硌得胸口發(fā)疼。鐵鍬還拄在地上,木柄的裂縫抵著掌心,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往上涌——不是興奮,是警惕,像當(dāng)年在寺廟里聽見墻角有異動時的感覺,只是那時候警惕的是偷香火錢的賊,現(xiàn)在警惕的,是個知道我挖了土的陌生人。
那人沒回答,反而往銀杏樹下瞥了眼,目光在新翻的土上頓了頓,又落回我身上:“別挖了。那東西不是你該碰的?!彼氖滞砗蟛亓瞬兀铱匆娝淇谡粗c(diǎn)白乎乎的東西——是腐木上的霉菌,和昨晚玻璃窗上的手印里的,一模一樣。
“是‘老板’讓你來的?”我突然問。這話是脫口而出的,卻像在霧里投了塊石頭,那人的身體明顯僵了下,眼睛里的慌更重了些。我往前跨了一步,鐵鍬尖在地上劃了道痕,剛好對著他的腳:“兩年前的‘紅綢’,拉姆巴塔島的漁船,還有這根‘船骨’——都是你家‘老板’的事?”
“你胡說什么!”他突然提高了聲音,又趕緊壓低,往院門外看了眼,像是怕被什么人聽見,“我只是路過,提醒你一句——挖了不該挖的,會惹麻煩。”他的手從身后伸出來,手里攥著個東西,是根魚叉頭,銹得厲害,頂端卻磨得發(fā)亮——和我當(dāng)年用的那把,一模一樣。
我心里猛地一沉。當(dāng)年在海岸邊,那些抬著“紅綢”的人手里,就握著這樣的魚叉頭。我往前又跨了一步,懷里的鐵盒硌得更疼了:“你家‘老板’是做什么的?海豚的鱗片,運(yùn)毒的船,還是虛假的美容膏?”
這話像戳中了他的軟肋,他突然沖過來,伸手就搶我懷里的鐵盒:“把東西給我!不然老板不會放過你!”他的力氣很大,手指摳在我胳膊上,指甲縫里的黑泥蹭在我袖子上——和老婦人指甲縫里的黑泥,一模一樣。
我側(cè)身躲開,鐵鍬往他身前一橫,木柄剛好抵在他胸口:“說清楚!老婦人是誰?布包里的木頭是誰刻的?”他沒回答,反而更兇地?fù)溥^來,腳踩在新翻的土上,濺起的泥落在我的褲腳上。我攥著鐵鍬柄往旁邊甩,他沒站穩(wěn),往后退了兩步,撞在籬笆上,沙比利木的木條“嘎吱”響了聲,像昨晚要被風(fēng)吹倒的樣子。
“你別逼我!”他從腰后摸出把刀,是把折疊刀,打開后刃口泛著冷光,“老板說了,誰碰了鐵盒,就給誰放血——像兩年前那些海豚一樣!”
“海豚?”我盯著他手里的刀,突然笑了,“兩年前的‘紅綢’,就是海豚的血?你家‘老板’用海豚尸體運(yùn)毒,再把海豚肉做成美容膏,賣給那些愛美的女人——還有海豚肉,裝成普通魚肉賣,是不是?”
他的臉?biāo)查g白了,握著刀的手開始抖:“你怎么知道……”話沒說完,院門外突然傳來聲汽車?yán)软懀芗贝?。他臉色一變,往門外看了眼,又瞪著我:“算你運(yùn)氣好!下次再挖,我讓你跟這鐵盒一起埋進(jìn)土里!”說完,他轉(zhuǎn)身就跑,深藍(lán)色的粗布褲在霧里晃了晃,很快就沒了影。
我沒追。懷里的鐵盒還在硌著胸口,銹跡已經(jīng)蹭透了衣服,沾在皮膚上,像塊涼的烙鐵。我走到籬笆邊,看著他跑走的方向,霧里還留著他的腳步聲,還有股子魚油的味道——和鐵盒里的,一模一樣。
回到銀杏樹下,我把鐵盒拿出來,重新打開。海草下面除了鱗片,還有張紙,是用粗糙的草紙寫的,字跡歪歪扭扭,還洇著點(diǎn)暗紅的痕跡——是血寫的。上面只寫了幾個字:“船在北港,三號倉?!?/p>
我把紙翻過來,背面貼著張照片,是黑白的,邊緣已經(jīng)磨破了。照片里有艘漁船,船舷上刻著個“△”記號,和鱗片上的、漁船上的,一模一樣。船邊站著幾個人,其中一個是老婦人,眼角的疤痕在照片里很明顯,她手里攥著根魚叉,叉頭對著船倉——里面堆著些黑乎乎的東西,像是海豚的尸體,旁邊還站著個穿僧袍的人,背影很像我當(dāng)年在寺廟里的樣子。
照片的右下角寫著個日期,是三年前的今天——比兩年前的“紅綢”,早了一年。
我把照片貼在胸口,能感覺到鐵盒的銹跡還在往皮膚里滲。霧開始散了,陽光從銀杏樹的枝椏間漏下來,照在腐木上,那些暗紅的痕跡在光里泛著亮,像極了照片里船艙里的東西。我突然明白,老婦人說的“因果”,不是佛燈前的因果,是漁船、海豚、“紅綢”和我的因果——而這因果的源頭,就在北港的三號倉。
懷里的鐵盒突然變沉了,像是里面裝的不是鱗片和照片,是兩年前的“紅綢”,是拉姆巴塔島的海風(fēng),還有寺廟里師父沒說完的話。我抬頭看向院門外,霧已經(jīng)散得差不多了,能看見遠(yuǎn)處的路,一直通向北邊——那是去北港的方向。
“等著?!蔽覍χ掌锏睦蠇D人說,“我會去三號倉,看看你家‘老板’,到底藏了多少海豚的骨頭?!?/p>
腐木在陽光里晃了晃,像是在回應(yīng)我。我把鐵盒放進(jìn)懷里,攥緊鐵鍬,轉(zhuǎn)身回屋——得找件厚點(diǎn)的衣服,北港的風(fēng),比院子里的,要冷得多,也咸得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