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
妻子流產(chǎn)后,從一場抑郁的深淵里掙扎出來,從此便癡迷于靈性療愈。
她將我們?yōu)楹⒆訙蕚涞膵雰悍?,改造成了能量道場?/p>
夜夜在里面冥想、連接高我,不許我踏入半步,說我“能量頻率太低,會污染道場的磁場”。
我稍有微詞,她便紅了眼眶:
“孩子沒了,我這條命是凱導師救回來的,你連我這點精神寄托都容不下嗎?”
她的凱導師也勸我:
“李先生,放下你的邏輯和評判,才能獲得真正的和諧?!?/p>
直到我們的結婚紀念日那天。
我卻看到我的妻子正躺在“導師”面前的瑜伽墊上,身上只穿著一件輕薄的白袍。
而那“導師”正將手放在她的小腹上,柔聲說:
“你內(nèi)在的創(chuàng)傷淤積,需要我用最高頻的能量,親自為你疏通......”
......
次臥的門緊閉著,里面?zhèn)鱽砥拮痈纛l引導的低沉呼吸聲,伴隨著頌缽被敲擊時悠遠綿長的嗡鳴。
一下,又一下,震得我心頭發(fā)慌。
我推開主臥的門。
一股混合著鼠尾草和精油的濃郁氣味撲面而來。
原本我們?yōu)槲闯錾暮⒆泳牟贾玫年柟鈰雰悍浚缃癖粧焐狭烁鞣N曼陀羅的畫。
正中央擺著一個巨大的紫水晶洞,地上鋪著羊毛毯和瑜伽墊,香薰爐里白煙裊裊。
“蘇婷,已經(jīng)很晚了,出來休息吧?!蔽艺驹陂T口,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。
呼吸聲停了。
門內(nèi)一片寂靜,過了許久,才傳來她空靈又疏離的聲音:
“我今晚要為逝去的寶寶做一場深度療愈,凈化他留在世間的能量,你先睡吧?!?/p>
“你已經(jīng)連續(xù)好幾天沒睡好了,醫(yī)生說你需要的是靜養(yǎng),不是這些。”
“靜養(yǎng)?”她的聲音陡然尖銳起來。
“李哲,我們的孩子沒了!我怎么靜養(yǎng)?我一閉上眼,就是醫(yī)院的白色墻壁,就是那種空空的感覺!要不是凱導師將我從崩潰的邊緣拉回來,我現(xiàn)在可能已經(jīng)瘋了!”
又是這套說辭。
自從三個月前那次意外流產(chǎn),奪走了我們期盼已久的孩子后,蘇婷就像變了一個人。
她在精神崩潰后,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一個叫凱文的靈修導師身上。
“蘇婷,那只是個意外......”
“意外?”她雙眼通紅地瞪著我,“如果不是導師的能量加持,你現(xiàn)在看到的可能就是一個行尸走肉!可我沒能留住孩子,這是我身體的業(yè)力,我必須凈化它,為他祈福!”
我看著她憔悴的臉,想走過去抱抱她。
腳剛邁出一步,就被她警惕地喝止。
“別過來!你身上的負能量太重了,會干擾我的磁場,也會驚擾到孩子純凈的靈魂。”
她退后一步,眼神里滿是防備。
“我們是夫妻?!蔽覠o力地說。
她冷笑一聲。
“夫妻又如何?李哲,難道你的思想就不能提升一下,超越那些物質和肉體的欲望嗎?”
正在這時,我的手機響了,是岳母。
我剛接通,電話那頭就傳來岳母帶著哭腔的責備:
“李哲!你是不是又刺激蘇婷了?我告訴你,我女兒能重新振作起來,是凱導師的功勞!她現(xiàn)在唯一的念想就是療愈自己,為孩子祈福,你連這個都要干涉嗎?”
電話又被岳父接了過去,他語氣稍緩,但同樣是命令的口吻:
“小李,蘇婷剛經(jīng)歷了創(chuàng)傷,精神很脆弱,你要多體諒。她學習療愈,也是想找個精神出口。導師也說了,她這是在為你們整個家提升能量?!?/p>
又是導師。
凱文導師穿著白色棉麻長袍,手腕上戴著各種水晶,永遠一副悲天憫人,洞悉一切的模樣。
他也曾當著我的面,用他那悲憫的眼神看著我,慢悠悠地說道:
“李施主,放下頭腦的固執(zhí),方能獲得靈魂的圓滿。蘇婷女士與宇宙能量有緣,你若強行用邏輯束縛她,只會增加你們共同的業(yè)障?!?/p>
我掛了電話,胸口像壓了一塊巨石。
整個世界,好像只有我一個是執(zhí)迷不悟、能量污濁的惡人。
“李哲,我必須保持心念的純凈,才能讓寶寶的靈魂去往更高維度的世界?!?/p>
她說完,轉身關上了“道場”的門。
頌缽聲再次響起......
我們的結婚紀念日快到了。
往年,蘇婷總會提前一個月就開始計劃,為我準備各種驚喜。
可今年,她像是完全忘了這件事。
我不想我們的關系就這么冰封下去。
我決定主動破冰。
我訂了我們第一次約會時的那家餐廳,買了一大束她最愛的香檳玫瑰,想和她簡單地重溫一下過去的美好。
哪怕只是安安靜靜地吃一頓飯,或許能喚回一絲往日的溫情。
我捧著花回到家。
岳父岳母竟然也在。
他們和蘇婷正坐在沙發(fā)上,陪著一個身穿白色棉麻長袍的男人品茶。
凱文導師看到我,雙手在胸前合十,微微頷首:
“李先生,你回來了。”
蘇婷看到我手里的玫瑰花,眉頭幾不可見地皺了一下。
“李哲,你來得正好。”她開口道,“我正要和你說,紀念日那天,我和導師商量好了,要為你舉辦一場盛大的能量療愈儀式?!?/p>
我愣住了。
岳母立刻熱情地接話:
“是啊李哲!導師說了,你紀念日那天星象極佳,最適合做能量凈化!我們請了好多學員,大家一起為你清理負能量!”
“一來是超度我們可憐的外孫,二來是為你提升運勢!你最近不是工作總是不順嗎?這都是能量堵塞,得好好疏通一下?!?/p>
我只覺得荒唐又可笑。
“我的紀念日,為什么要舉辦什么儀式?”
我看向蘇婷,“我只想和你兩個人一起過?!?/p>
我的話音剛落,蘇婷的臉色就沉了下來。
“李哲,你什么意思?我們幫你提升能量,你還不樂意?”
“那不是提升能量!”我終于忍不住了,聲音提高了幾分,“孩子沒了,我也很難過!可他不需要一場莫名其妙的能量凈化!”
“放肆!”
岳父猛地一拍茶幾,指著我的鼻子罵道。
“你怎么跟蘇婷說話的!她為了你,為了這個家,為了我們那沒福氣的孫子,日夜冥想,人都瘦了一圈,你不知感恩,還說這種混賬話!”
“就是!”
岳母也站了起來,眼眶泛紅。
“我們蘇婷受了多大的創(chuàng)傷??!她不這么做,怎么撐得下去?你不安慰她,還在這里說風涼話!”
一句句指責像利箭一樣射向我。
我成了不知好歹、心中無愛、能量低下的罪人。
我看著蘇婷。
她只是垂著眼,默默地流淚。
一副受盡了委屈卻無力辯解的可憐模樣。
而凱文導師,從始至終都只是端著茶杯。
慢悠悠地品著茶,仿佛這一切都與他無關。
直到所有人都說完了,他才放下茶杯,發(fā)出一聲悲憫的嘆息。
“唉。”
他看著我,搖了搖頭。
“李先生,你的執(zhí)念太深了。你只看到眼前的形式,卻看不到儀式背后的大愛與能量。你這樣,只會讓你妻子傷心,讓逝去的靈魂不得安寧啊!”
我看著那束被我丟在玄關的香檳玫瑰,頓覺無力。
能量療愈儀式還是定下了。
儀式前一天,凱文導師又來了。
這一次,他帶來了更荒唐的要求。
晚飯后,蘇婷把我叫到客廳,岳父岳母和凱文導師都在。
氣氛嚴肅得像是一場審判。
凱文導師端坐在主位,捻著一串菩提子,閉目養(yǎng)神。
蘇婷先開了口。
她眼圈紅紅的,哽咽著說。
“李哲,明天就是儀式了,導師剛剛為我們家做了一次能量探查。”
我心里咯噔一下,有種不祥的預感。
果然,凱文導師緩緩睜開眼,目光如炬地看著我,沉聲道。
“李先生,恕我直言,你身上的負能量場太強了,幾乎形成了實體。”
“明日的儀式何其重要,關乎靈魂的凈化,關乎你合家的運勢?!?/p>
“你的負能量,會干擾整個場域,驚擾高維度的存有,甚至......會影響對逝去靈魂的祝福。”
我心頭火起,拳頭在身側悄悄攥緊。
他們竟然連這種鬼話都說得出口。
“那導師的意思是?”我冷冷地問。
“為保儀式萬無一失?!眲P文導師一臉凝重。
“今晚,你需要搬離主臥,住到書房去,靜心反思,凈化自身?!?/p>
“主臥是整個屋子能量最強的核心,但被你的負能量所污染,須由一位能量純凈的女性學員暫住一晚,以其高頻振動,鎮(zhèn)壓低頻能量,方能確保明日儀式順利進行?!?/p>
我簡直要被氣笑了。
讓我搬出自己的臥室,去睡書房?
我看向蘇婷,想從她臉上看到一絲不忍或者反對。
然而,沒有。
她只是含著淚,走過來拉住我的手,柔聲勸道:
“李哲,你聽導師的,好不好?導師不會害我們的。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好,也是為了我們的孩子......你也不想因為自己,害得孩子無法去往光中吧?”
又是孩子。
我們那個未曾見過天日的孩子,如今卻被他們一次次拿來當做PUA我的籌碼。
岳父沉著臉呵斥道。
“李哲!導師讓你怎么做,你就怎么做!別不識好歹!這都是為了你好!”
岳母也跟著抹眼淚。
“是啊,你就委屈一晚怎么了?跟孩子的靈魂安寧比起來,這算得了什么?你這個做父親的,難道連這點犧牲都做不到嗎?”
朗朗乾坤之下,我竟然被當成了一個污穢的“污染源”!
我心里一片冰涼。
“好,我搬。”
我聽見自己平靜地說。
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,好像我做了什么天大的善舉。
蘇婷的臉上甚至露出了欣慰的笑容,她拉著我的手說。
“我就知道你最通情達理了,你放心,等儀式結束,一切都會好起來的?!?/p>
我沒有回答,只是慢慢抽回了我的手。
順從地走進主臥,收拾了幾件簡單的衣物。
搬進了那個只有七八平米、堆滿圖紙和模型的書房。
午夜零點。
我看著手機,輾轉難眠。
以往,蘇婷至少會給我發(fā)條紀念日的祝福。
可這次,她沒有。
我睡不著,輕手輕腳地走出書房想去喝水。
路過“道場”,門沒有關緊。
里面混亂不堪的光景片片掉落,刺得我眼疼。
我曾幻想過,如果能在某個夜晚。
親眼撞破這荒唐的偽裝,或許就能讓她清醒。
但現(xiàn)在,我有了更好的方式。
療愈儀式當天,家里賓客云集。
客廳里、院子里。
到處都是穿著統(tǒng)一白色棉麻服飾的“學員”,個個神情肅穆。
甚至還有本地生活頻道的記者扛著攝像機在現(xiàn)場拍攝。
說是要報道凱文導師的“療愈善舉”。
我像個局外人,被安排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,冷眼看著這一切。
儀式正式開始。
凱文導師身披一件帶有金色刺繡的白袍,盤腿坐在臨時搭建的高臺上,氣場十足。
他先是宣講了一番關于“宇宙能量”與“個人頻率”的理論。
然后話鋒一轉,開始講述蘇婷的故事。
“蘇婷女士,是一位擁有至高靈性的女子。”
“數(shù)月前,她遭遇人生大劫,卻因平日一心向道,得宇宙能量護佑,走出陰霾,這便是療愈的福報!”
臺下響起一片“感恩導師”的唱和聲。
“然而,痛失愛子,依舊讓她悲痛欲絕。但她沒有沉淪,而是將悲痛化為力量,日夜在道場精修,只為凈化自身,為家人祈福?!?/p>
凱文導師的目光不經(jīng)意似的,落在了我的身上。
“只可惜,她的丈夫李先生,過于執(zhí)著于物質世界的邏輯,塵緣未了,不愿打開心門?!?/p>
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惋惜。
“甚至,因為自身的固執(zhí),對逝去的靈魂缺乏真正的祝福,屢屢阻撓蘇婷女士的修行。”
一瞬間,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。
指指點點,竊竊私語。
“原來他就是那個丈夫啊,看著一表人才的?!?/p>
“老婆都這么慘了,還不知道體諒,真是個能量吸血鬼?!?/p>
“這種人,怪不得渾身都是負能量。”
這時,蘇婷走上了高臺。
她穿著一身素白的棉麻裙,身形單薄。
她接過話筒,未語淚先流。
“各位家人,各位來賓,感謝大家今天能來。”
“孩子沒了,我的心也跟著空了。如果不是導師點化,我可能早就迷失在痛苦里了。”
她聲淚俱下地講述著自己的喪子之痛。
講述著自己是如何在靈性療愈的慰藉下,才重新找到活下去的勇氣。
臺下的許多女學員也跟著抹起了眼淚,氣氛被烘托得無比悲情。
“我苦口婆心地勸我的丈夫,希望他也能敞開心扉,為我們的孩子送上一點祝福,可是......”
她哽咽得說不下去,肩膀劇烈地顫抖著。
凱文導師適時地拍了拍她的背,以示安慰。
蘇婷深吸一口氣,哭訴道。
“可是他不理解我!他覺得我是在裝神弄鬼!為了讓孩子的靈魂安息,我只能夜夜在道場修行,我不敢與丈夫同床,生怕自己的一點虔誠被打擾,生怕俗世的欲望會褻瀆了我對孩子的思念......可他卻因此怨恨我,誤解我......”
臺下的指責聲更大了。
“太過分了!這種男人!”
“簡直是情感綁架!”
岳父岳母坐在前排,看著臺上的女兒,也是一臉悲憤地瞪著我。
我暗笑。
很好。
戲演到這里,也該到高潮了。
就在蘇婷哭得最凄慘時,我平靜地站起身,一步一步走上了高臺。
我從蘇婷手中拿過話筒。
讓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。
“你說得對,是我俗念太重?!?/p>
“是我打擾了你的‘修行’。畢竟,你所謂的‘修行’,確實不該被我這種俗人打擾?!?/p>
說著,我從口袋里拿出手機,從容不迫地連接到現(xiàn)場投影儀的大屏幕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