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夜第一次見到林墨，是在七月里一個很熱的傍晚，那天他剛在廣告公司見習完，
背著跟人差不多高的畫架，襯衫被汗水泡得皺巴巴的，傍晚高峰時的地鐵就像沙丁魚罐頭，
他被擠在車廂連接的地方，聞著周圍人身上混合的汗味和香水味，感覺自己像條快憋死的魚。
兜里的手機震動了，是母親發(fā)的消息，問他今晚回不回家吃飯，
后面還跟了個小心翼翼的表情，自從半年前父親搬走后，母親說話就總帶著這種試探的語氣。
陳夜回應說：“在加班不回去了”，按下發(fā)送鍵時指尖有點發(fā)顫，其實根本沒加班，
他就是不想回去面對空蕩蕩的客廳和母親想說又停下的眼神。從地鐵口出來，
晚風帶著被曬了一天的柏油路面的熱氣撲過來，他拐進街角那家全天候營業(yè)的便利店，
想買一瓶冰鎮(zhèn)可樂，便利店的熒光燈管嗡嗡響，貨架上的零食包裝在冷光下很顯眼，
空氣中有關(guān)東煮的味道。就在這時，他看到了那個女孩，她于靠窗的高腳凳上落座，
背朝門口，身著一條洗得略發(fā)白的淺藍色連衣裙，長發(fā)垂至腰際，
面前擺著一瓶未開封的牛奶與一個三明治，可她未動，就那樣望著窗外發(fā)愣，
窗外是車水馬龍的街道，霓虹燈依次閃爍，映在她垂下的睫毛上，投下一小片陰影。
陳夜拿著可樂去結(jié)賬，又忍不住看了她一眼，那女孩手指特別細，指甲修得干干凈凈，
這會兒正下意識地摩挲牛奶瓶的標簽，她坐得很乖，好像是被大人落在這兒的小孩。
“新到的？”收銀臺那大媽挺健談，一邊掃碼一邊跟陳夜聊天，“最近老在這兒見到她，
一個人坐好久，也不說話陳夜嗯了一聲，擰開可樂喝了一大口，氣泡在喉嚨里爆開，
有短暫的清涼感，他走到窗前，假裝看風景，眼角的余光卻不自覺地落到姑娘身上。
她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目光，微微側(cè)過頭，那張臉很干凈，皮膚白得近乎透明，眼睛挺大，
瞳孔顏色比常人淺些，似泡在水里的琉璃，然而那雙眼睛里沒什么情緒，
空空的仿佛蒙著一層霧，當她的目光與陳夜相遇時，她沒像大多數(shù)人那樣移開，也沒打招呼，
就靜靜地望著他，好似在打量一件陌生之物。陳夜被看得有點不自在，抓了抓頭，
沒話找話地說：“外面挺熱的，”少女沒回應，就只是眨了眨眼睛，她睫毛挺長的，
眨眼的時候就像蝴蝶扇翅膀。陳夜覺得自己有點傻氣，提著畫板準備離開，走到門口時，
他扭頭看了一眼，那女孩已經(jīng)轉(zhuǎn)回去繼續(xù)盯著窗外，夕陽最后一抹光灑在她發(fā)梢，
罩上一層淺金色。接下來七天里，陳夜幾乎每天都能在那家便利店看到林墨，
他摸清了她的規(guī)律：每天傍晚六點半左右前來，坐在靠窗那個位置，
點一瓶牛奶與一個三明治，然后一動不動坐到九點，她既不看手機也不看書，
大多時候只望著窗外，偶爾從隨身帆布包里拿出個速寫本，用鉛筆在上面涂畫，畫得很快，
畫完便合上，好似怕讓人看見。陳夜特意在那個時候去便利店，他不敢直接坐在她對面，
總是選斜對角的位置，假裝畫畫，他的畫板上其實沒什么正經(jīng)東西，大多是隨手畫的線條，
偶爾會畫下女孩的側(cè)影——她肩膀很窄，脖頸線條干凈，像某種易碎的瓷瓶。
有一回他正低著頭畫畫，突然聽到對面有細微的動靜，抬頭一看，
林墨正拿著他掉在桌上的橡皮，遞過來她的手指離他很近，他能感覺到她指尖涼涼的。
陳夜心跳頓了下，急忙接過橡皮，說：“感激，。女孩沒說話，只是縮回手，繼續(xù)看向窗外，
那天晚上，陳夜沒像平常一樣畫到九點，他提前走了，走到便利店外面，躲在街角的樹陰里，
他看到林墨九點整起身，背著帆布包走出便利店，沿著人行道慢慢走，她步子很慢，
背影在路燈下拉得很長，有點孤單。陳夜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，他保持著不遠也不近的距離，
看著她穿過兩條街，拐進一個老舊的小區(qū)，小區(qū)門口有保安亭，不過保安只看了她一眼，
沒攔著陳夜看著她走進一棟單元樓，樓道里的燈跟著亮了，等她上樓后一個個滅了。
等到那棟樓三層亮了一盞暖黃色的燈，陳夜才轉(zhuǎn)身離開，回來的路上，晚風帶著點涼意，
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橡皮擦，上面好像還留著她指尖的溫度，他突然覺得，
這個夏天沒那么難熬了。陳夜開始嘗試和林墨搭話，他不再只坐在斜對角，
而是鼓起勇氣坐到她對面的位子，一開始女孩有點拘謹，手指蜷著，眼睛看向別的地方，
但沒起身離開。陳夜指著她放在桌上的速寫本，問：“你喜不喜歡繪畫？”嗓音有點干，
林墨抬起頭，看了看他，又看了看速寫本，然后慢慢點了點頭，“我也是學畫畫的，
”陳夜指指自己的畫板，“在廣告公司實習，
畫的都是些沒什么意思的東西少女的眼睛里好像閃過一絲微光，可她還是沒說話，那天之后，
陳夜每天都會帶著一幅自己畫的速寫過來，有時候畫路邊的流浪貓，有時候畫街角的老槐樹，
有時候畫地鐵里打盹的老人，他把畫放到林墨面前，輕聲說：“這個給你，”林墨會伸出手，
小心翼翼地接過畫，放進自己的速寫本里，她動作很輕，就像在對待一些珍貴的東西。
有一回陳夜畫了便利店窗外的街景，畫里有車流、路燈還有便利店亮著的熒光招牌，
他把畫遞過去時，林墨看著畫，突然抬起頭，第一次主動對他做了個口型。陳夜沒看懂，
愣了一下，少女又說了一遍，這次放慢了速度，陳夜仔細聽著，好像是“感激”這兩個字。
他的心好像被什么輕輕碰了下，有點麻還有點暖，“不用謝，”他咧嘴笑了，
露出兩顆小虎牙。從那以后，他倆交流漸多，多數(shù)時候是陳夜說，
林墨聽他向她講述實習遇到的古怪客戶，提及大學時與室友通宵玩游戲的蠢事，
訴說小時候在鄉(xiāng)下奶奶家抓螢火蟲的過往，林墨常靜靜地聆聽，間或微微頷首，
或者當他講到有趣之處時，唇角會泛起極淡的笑意。陳夜發(fā)現(xiàn)，林墨其實很愛笑，
只是她的笑很淡，像水墨畫里暈開的一點墨，不仔細看根本發(fā)現(xiàn)不了。但就是那一點點笑意，
足夠讓陳夜開心一整天。他開始了解到一些關(guān)于林墨的事。比如她不吃香菜，
喝牛奶只喝某個牌子的低脂奶，喜歡看傍晚的云。
這些都是他通過觀察和試探發(fā)現(xiàn)的——他會買不同口味的三明治放在她面前，
看她選哪一個；會在她看云的時候，指著天上的云朵說“你看那個像不像棉花糖”。
但他始終不知道林墨住在哪里（雖然他知道地址，但那只是個物理位置），
不知道她的家人是誰，不知道她為什么總是一個人，也不知道她為什么不說話。有一次，
陳夜忍不住問：“你……是不是不太舒服？”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嚨，
“還是說……”林墨的眼神暗了一下，低下頭，手指緊緊攥著速寫本的邊緣。
陳夜立刻意識到自己問了不該問的話，連忙道歉：“對不起，我不該問的?！迸u了搖頭，
翻開速寫本，在上面寫了一行字，推到陳夜面前。“我只是不太會說話?！弊舟E很清秀，
像她的人一樣。陳夜看著那行字，心里忽然有點發(fā)酸。他想起自己小時候，
因為口吃被同學嘲笑，也曾經(jīng)一個字都不愿說。他拿起桌上的筆，
在她那句話下面寫道：“沒關(guān)系，不想說就不說，我聽著就好?！绷帜粗麑懙淖郑?/p>
抬起頭，眼睛里的霧好像散了一點。她對著陳夜笑了笑，這次的笑意比以往都要清晰。
那天晚上，林墨離開便利店時，陳夜看到她的帆布包里露出一個小小的掛件，
是一只塑料做的小恐龍，尾巴斷了一截。第二天，陳夜去玩具店買了一只一模一樣的小恐龍，
偷偷放在林墨常坐的位置上。林墨來的時候，看到小恐龍，愣了一下，然后抬頭看向陳夜。
陳夜撓了撓頭，有點不好意思地說：“昨天看到你包里的……這個給你。”林墨拿起小恐龍，
手指輕輕碰了碰它斷了的尾巴，然后把它放進帆布包，和原來那只放在一起。
她從速寫本上撕下一頁紙，寫了兩個字遞給陳夜?！爸x謝?！蹦鞘顷愐沟谝淮问盏剿龑懙淖?。
他把那張紙小心翼翼地折好，放進錢包里，像藏了一個秘密。從那以后，
他們的交流多了一種方式——寫字。林墨會把想說的話寫在紙上，陳夜也會在紙上回應她。
有時是幾句簡單的問候，有時是關(guān)于天氣的閑聊，有時是陳夜講的笑話，
林墨會在后面畫一個小小的笑臉。陳夜覺得，這樣也挺好的。不用說話，
只用文字和眼神交流，反而更能看清彼此心里的東西。他開始期待每天傍晚的便利店時光。
那里的熒光燈依舊嗡嗡作響，關(guān)東煮的味道依舊彌漫在空氣里，但因為有了林墨的存在，
那個小小的空間變得溫暖起來。七月底的一個周末，陳夜約林墨去公園。
他在便利店里把這個想法寫在紙上，遞過去的時候，手心有點出汗。他怕她會拒絕，
畢竟他們認識的時間不長，而且林墨看起來那么內(nèi)向。林墨看著紙條，看了很久。
陳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，正想說“不愿意也沒關(guān)系”，她卻在紙上寫了個“好”字。
陳夜的心情像瞬間綻放的煙花，絢爛得有點不真實。他們約在周日下午三點，
在中山公園門口見面。那天陳夜特意換了件干凈的白T恤，還噴了點室友的古龍水，
結(jié)果被室友嘲笑說“像是要去相親”。他提前半小時就到了公園門口，心里既緊張又期待。
三點整，林墨出現(xiàn)了。她穿了一條白色的連衣裙，頭發(fā)扎成一個簡單的馬尾，
露出了光潔的額頭。她手里拿著一個白色的帆布包，看到陳夜時，微微揚起了嘴角。
“你來了?！标愐棺呱锨埃杏X自己的聲音有點抖。林墨點了點頭，從包里拿出速寫本，
寫道：“你等很久了嗎？”“沒有，剛到?！标愐剐χf。他們并肩走進公園。
周日的公園里人很多，有遛狗的老人，有放風箏的小孩，有坐在長椅上聊天的情侶。
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，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。他們沿著湖邊的小路慢慢走，
誰都沒有說話，但并不覺得尷尬。偶爾有風吹過，帶著荷葉的清香，
林墨的馬尾辮輕輕掃過肩膀，陳夜的心跳就會快半拍。走到一處僻靜的角落，
有一棵很大的香樟樹，樹下有兩張石凳。陳夜提議坐一會兒，林墨點了點頭。
他們坐在石凳上，看著湖面上的荷葉。陳夜從包里拿出兩瓶冰鎮(zhèn)的橘子汽水，遞給林墨一瓶。
“這個味道不錯，小時候經(jīng)常喝?！彼f。林墨擰開瓶蓋，喝了一小口，眼睛亮晶晶的，
在速寫本上寫：“特別甜”陳夜笑著說：“我奶奶說，甜的東西能讓人開心，”林墨低著頭，
在紙上寫：“你好像挺喜歡笑，”陳夜怔了一下，“或許吧笑起來沒那么頹喪，
”林墨抬起頭，看著他，眼神里帶著一絲疑惑，陳夜抓抓頭，
有點難為情地說：“其實我以前挺內(nèi)向的，不愛說話，也不愛笑，后來覺得，
一直皺著眉也沒用，還不如笑一笑，也許事情會變好，”林墨低著頭，
在紙上寫：“你笑起來挺好看的，”陳夜的臉一下子紅了，心跳得像敲戰(zhàn)鼓似的，
他不敢看林墨，假裝去看湖面上的鴨群，嘴里輕聲說：“謝謝謝”那日午后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