橋墩之下，一個巨大的水泥攪拌池里，剛剛攪拌好的，粘稠灰暗的水泥漿，正緩緩沒過錢仲麟的頭頂。他肥胖的身體在里面徒勞地掙扎著，手臂揮舞，卻什么也抓不住，嘴巴張得老大，卻只能灌進更多的水泥。
氣泡，一個接一個地，從灰色的泥沼中冒出，然后破裂。
幾秒鐘后，一切歸于平靜。
那片水泥池的表面，只剩下一圈圈漣漪，仿佛剛才吞噬的，不過是一顆投入湖面的石子。
“快！救人啊！”
“天吶！殺人了！”
現(xiàn)場徹底亂了套。記者們瘋狂地按動快門，官員們嚇得面無人色。
趙天闊第一個反應過來，他拔出槍，對著天空怒吼：“都別動！封鎖現(xiàn)場！誰也別想走！”
他的目光像瘋狗一樣四處撕咬，最后死死盯住了站在原地，一臉“震驚”的陳默。
趙天闊一個箭步沖過去，一把揪住陳默的衣領，雙目赤紅。
“又是水泥！又是他媽的水泥！”他咆哮著，唾沫幾乎噴到陳默臉上，“你是工程師！你告訴我！你的橋，為什么他媽的會吃人！”
陳默任由他抓著，臉上沒有絲毫血色，嘴唇微微顫抖，眼中甚至還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驚恐與茫然。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……趙科長，鉚釘……鉚釘怎么會斷……”
他的聲音很輕，卻像一根針，精準地刺進了趙天闊混亂的思緒里。
對，鉚釘。
工程事故？還是……
趙天闊松開手，粗重地喘息著。他看著橋下那片死寂的水泥池，又看看眼前這個“驚魂未定”的年輕工程師。
一種前所未有的寒意，混雜著巨大的恥辱感，將他徹底淹沒。
混亂的人群中，陳默的身體被趙天闊的力道頂?shù)煤笸肆税氩?，衣領勒得他有些喘不過氣。但他沒有反抗，只是垂著眼，讓自己的臉色看起來比任何一個被嚇壞的官員都要蒼白。
“鉚釘……趙科長，一定是鉚釘出了問題……”他重復著，聲音不大，卻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，切開了趙天闊狂怒的外殼，觸到了里面焦躁的神經。
趙天闊胸膛劇烈起伏，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鎖住陳默，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破綻。
可他什么也找不到。
這個年輕的工程師，除了驚恐和茫然，臉上干凈得像一張白紙。趙天闊猛地松開手，粗重地喘著氣，仿佛剛才耗盡了全身力氣。他厭惡地甩了甩手，像是甩掉什么臟東西。
陳默立刻低下頭，用手指極其細微地、近乎強迫癥般地整理了一下被抓皺的衣領，動作輕微到幾乎無人察覺。他重新站直，但身體依舊保持著一絲僵硬的“后怕”。
“封鎖！封鎖現(xiàn)場！”趙天闊轉過身，對著手下咆哮，“把所有工人都看起來！一個一個審！尤其是負責安裝這塊鐵板的！”
他的命令在混亂中撕開一道口子，警察們如夢初醒，開始拉起警戒線，驅趕著仍在探頭探腦的記者和官員。
就在這時，一個清冷的女聲穿透了嘈雜。
“趙科長，請讓一讓，我需要檢查墜落點?！?/p>
人群自動分開一條路。沈清漪提著一個皮質勘察箱，快步走了過來。她穿著一身利落的西式裙裝，外面罩著一件白色工作外套，與周圍泥濘混亂的環(huán)境格格不入。她的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，目光平靜地掃過那個黑洞洞的檢修口，然后落在了旁邊的陳默身上。
只是一瞥，非常短暫，卻讓陳默心臟猛地一縮。
那眼神里沒有驚慌，沒有恐懼，只有一種冰冷的、探究的審視，像醫(yī)生在觀察一個有趣的病例。
“沈法醫(yī)，你來得正好?！壁w天闊的聲音依舊火氣沖天，“又是水泥！又是他媽的‘活人樁’！你趕緊看看，這回又有什么邪門道道！”
沈清漪沒理會他的抱怨，她蹲下身，從箱子里拿出放大鏡和鑷子，仔細檢查著檢修口翻轉的鐵板邊緣，以及那幾顆斷裂的鉚釘殘根。
陳默站在一旁，眼角的余光始終鎖定著她。他看到她用鑷子夾起一小塊斷裂的鉚釘，放進證物袋里。她的動作專業(yè)而迅速，沒有絲毫拖泥帶水。
這個女人，是個麻煩。
陳默心里閃過這個念頭，隨即強行壓了下去。他必須保持鎮(zhèn)定，他現(xiàn)在只是一個受了驚嚇、盡力協(xié)助調查的鐵路工程師。
“陳工程師，”沈清漪忽然開口，沒有抬頭，“你是負責技術的，這種特制的鉚釘，是鐵路橋梁的標準件嗎？”
她的聲音不大，卻讓周圍瞬間安靜下來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陳默身上。
陳默的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。
“不……不是?！彼卮穑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沙啞，“我們圖紙上設計的，是標準的高強度螺栓。這種老式鉚釘……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出現(xiàn)在這里，也許是施工隊為了省事，私自替換了……”
他說得合情合理，將責任推向了混亂的施工管理。
趙天闊聽了，臉色更加難看，狠狠啐了一口：“媽的，一群中飽私囊的王八蛋！”
沈清漪站起身，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塵。她看了一眼橋下那片已經完全歸于平靜的水泥池，輕聲說：“尸體需要盡快打撈。在水泥完全終凝前，也許還能保留一些表皮的微量物證?！?/p>
她轉向趙天闊：“趙科長，我先回去了。史密斯和馬奎安的尸檢報告，我需要重新比對。”
說完，她沒有再看任何人，提著箱子，轉身離開了這片是非之地。
她的背影冷靜而孤立，像一把即將劃破濃霧的手術刀。
津門教會醫(yī)院的地下停尸間，冷氣森森。
巨大的水泥塊已經被小心翼翼地運了過來，幾個經驗豐富的石匠正在用小錘和鑿子，一點一點地剝離包裹著錢仲麟尸體的水泥。
空氣里彌漫著福爾馬林和石灰混合的古怪氣味。
沈清漪換上了白大褂，戴著膠皮手套，面無表情地站在一旁。她的目光沒有停留在錢仲麟那張因窒息而扭曲、凝固在水泥里的臉上，而是死死盯著他那只露在外面的皮鞋。
鞋底，沾著一些泥土和水泥灰。但在鞋跟的縫隙里，有一抹極其微小，卻異常扎眼的藍色。
那是一種工業(yè)染料的顏色，鮮亮，而且?guī)е环N奇特的結晶光澤。
她的腦海中，瞬間閃過一幅畫面——幾天前，她因為一件案子去鐵路局找陳默核對工程圖紙，在他那間整潔到過分的繪圖室里，她看到桌角有一塊抹布，上面就沾著這種一模一樣的藍色。
當時她還好奇地問了一句，陳默回答說，是新從德國進口的工程圖專用顏料，不小心打翻了。
一個大膽到讓她自己都心驚的念頭，毫無征兆地冒了出來。
她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，等到石匠終于將尸體完整剝離出來，她立刻上前。
“趙科長，尸體初步檢查已經完成。”電話里，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穩(wěn)，“死因是水泥封堵口鼻導致的機械性窒息。死亡過程大概持續(xù)了三到五分鐘，非常痛苦?！?/p>
電話那頭，傳來趙天闊不耐煩的聲音：“說重點！有沒有什么不一樣的？”
“有?！鄙蚯邃敉ｎD了一下，“死者后腦有鈍器擊打造成的皮下血腫，但并不致命，應該是在墜落前就已經陷入昏迷或半昏迷狀態(tài)。另外，他的手腕有非常輕微的捆綁痕跡，可能是用粗麻繩一類的東西。”
趙天闊那邊沉默了。
墜落前就昏迷了？還有捆綁痕跡？
這不是意外！這是謀殺！赤裸裸的謀殺！
“還有，”沈清漪繼續(xù)說，聲音壓得更低，“我在重新檢查史密斯的尸檢報告時，在他氣管深處發(fā)現(xiàn)了微量的耐火泥成分。而在馬奎安的指甲縫里，我分離出了槐花花粉。趙科長，耐火泥通常用于燒制磚瓦，而槐花……津門老城的運河邊，有個地方叫老槐樹碼頭?！?/p>
一個英國傳教士，尸體里有磚窯的泥。一個工務局副局長，指甲縫里有運河邊的花粉。一個鐵路總班，墜橋前就已昏迷。
三起案子，三個死者，三處看似毫無關聯(lián)的微量物證。
它們像三根看不見的線，從不同的方向，指向一個未知的黑暗中心。
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趙天闊的聲音艱澀起來。
“我的意思是，兇手在刻意布置現(xiàn)場，讓我們以為是‘打生樁’的邪門祭祀。但他太注重儀式感，反而留下了不屬于案發(fā)現(xiàn)場的痕跡。”沈清漪說，“他在引導我們，或者說，在戲耍我們。”
電話那頭，只剩下趙天闊粗重的呼吸聲。
掛掉電話，沈清漪緩緩摘下手套。她走到窗邊，看著外面灰蒙蒙的天空。
她的腦海里，再次浮現(xiàn)出陳默那張過分冷靜的臉，和他整理衣領時，那近乎偏執(zhí)的細微動作。
一個留洋歸來的高級工程師，一個心思縝密、有潔癖的技術專家。
一個妹妹在三年前鐵路征地時“意外”失蹤的人。
而那次征地的地點，恰好就在……運河邊的老槐樹碼頭附近，那里，還有一個早就廢棄的舊磚窯。
所有的線索，像被磁石吸引的鐵屑，瘋狂地向一個名字聚集。
沈清漪感到一陣寒意從脊背升起。
趙天闊快瘋了。
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，煙一根接一根地抽，整個房間烏煙瘴氣。
桌上攤著三份卷宗，史密斯，馬奎安，錢仲麟。三個死人，像三座大山，壓得他喘不過氣。
洋人死了，驚動了領事館。官員死了，市長親自過問?，F(xiàn)在連鐵路總辦都當著所有人的面被“獻祭”了。
津門城里人心惶惶，報紙上天天都是“水泥河神”、“鐵道冤魂”的驚悚標題。上峰已經下了死命令，三天之內，必須破案！
否則，他這個刑偵科長就滾蛋回家！
邪門歪道？風水仇殺？沈清漪那個黃毛丫頭說得輕巧，可證據(jù)呢？兇手在哪？
就在他焦頭爛額之際，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。
“進來！”他沒好氣地吼道。
門開了，走進來的人，竟然是陳默。
他穿著一身熨帖的深色西裝，頭發(fā)梳得一絲不茍，與這間凌亂的辦公室格格不入。他的臉色依舊蒼白，眼神里帶著幾分猶豫和掙扎。
“趙科長，”陳默的聲音很低，“我……我想起一件事，不知道該不該說。”
趙天闊抬起眼皮，沒好氣地哼了一聲：“有屁就放！”
“是關于三年前的一樁舊事?！标惸瓜卵酆?，仿佛在努力回憶，“那時候津門西郊鐵路剛開始規(guī)劃，為了修一段引橋，在運河邊征了一塊地。那地方……就在老槐樹碼頭和廢棄磚窯廠那一帶?！?/p>
“磚窯廠？老槐樹碼頭？”趙天闊的耳朵一下子豎了起來，這不就是沈清漪提到的那兩個地方嗎！
“對?！标惸c點頭，“當時征地鬧得很不愉快。有一戶人家的女兒，在沖突中……掉進運河里，失蹤了。后來那家的老人去市里告狀，是……是馬副局長出面壓下去的，說是意外。而那塊地的最終審批文件，我記得，是錢總辦簽的字?！?/p>
陳默的聲音很平靜，像在陳述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往事。他刻意隱去了女孩的名字，也隱去了自己與那戶人家的任何關系。
他只是把一顆種子，輕輕地，放進了趙天闊已經快要燒干的腦子里。
趙天闊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！
失蹤的女兒！被壓下的冤屈！負責壓制此事的馬奎安！負責簽字的錢仲麟！還有那個可能提供資金的史密斯！
復仇！
家屬復仇！
這個念頭如同閃電，瞬間照亮了他混沌的思緒！
所有零散的線索，在這一刻被串聯(lián)了起來！
兇手就是那個失蹤女孩的家人！他恨透了這三個毀了他家庭的罪魁禍首！所以他用這種近乎詛咒的方式，一個一個地報復！
他用磚窯的泥土“祭奠”史密斯，用老槐樹的花粉“埋葬”馬奎安，再用最直接的方式，把錢仲麟扔進水泥里！
這完全說得通！
“那家人……那家人叫什么？現(xiàn)在住在哪里？”趙天闊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。
陳默搖了搖頭，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迷茫：“具體叫什么我不記得了，時間太久了。只聽說是個孤老頭子，女兒沒了之后，人就變得有些古怪，好像還住在運河邊的棚戶區(qū)里?！?/p>
他給出了一個方向，一個動機，一個完美的替罪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