警笛由刺耳的尖嘯變?yōu)猷须s的混亂。
趙天闊一腳踹開院門的殘骸,帶著兩個荷槍實彈的警察沖進來,氣勢洶洶,像一頭終于鎖定獵物的公牛。他一眼就看到了舉起雙手的陳默,以及他身后那座如同地獄入口般熊熊燃燒的磚窯。
火光將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又長又扭曲,投射在斑駁的院墻上,群魔亂舞。
“陳默!你被捕了!”趙天闊的聲音洪亮,帶著一種大功告成的亢奮。他根本沒把陳默當成什么窮兇極惡的罪犯,在他眼里,這小子頂多算個從犯,一個被仇恨沖昏頭腦、幫著自己老爹布置現(xiàn)場的可憐蟲。
真正的主謀,那個叫陳貴的老家伙,此刻應該已經(jīng)在審訊室里哭天搶地了。
冰冷的手銬“咔噠”一聲鎖住了陳默的手腕。他出奇地配合,臉上沒有恐懼,沒有憤怒,只有一種完成使命后的空洞與平靜。那神情讓趙天闊有點不舒服,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。
押送的警察推搡著陳默往外走。
經(jīng)過沈清漪身邊時,陳默停頓了半步。他沒有看她,目光越過她的肩膀,投向那棵在火光中搖曳的老槐樹。風吹過,槐花簌簌落下,帶著一股若有似無的香氣,混雜在木柴燃燒的焦糊味里。
“水、木、土……”他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,極輕地吐出三個字。
沈清漪的身體僵住,指尖冰涼。
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。史密斯是“金樁”,馬奎安是“木樁”,錢仲麟是“土樁”。
那窯里的火,就是“火”。
而他自己,這個策劃了一切的人,即將被法律的洪流吞沒,是為“水”。
五行俱全,一場獻祭的閉環(huán)。
這是他最后的宣告。
趙天闊不耐煩地催促:“磨蹭什么!帶走!”
陳默被押走了,消失在院門口的黑暗里。
趙天闊這才轉(zhuǎn)向僵立在原地的沈清漪,臉上堆起一個自以為是的笑容,語氣里帶著幾分長輩對晚輩的寬慰和炫耀:“沈醫(yī)生,受驚了。沒事了,案子破了!我就說嘛,什么‘打生樁’,裝神弄鬼!就是一個老東西為閨女報仇,陳默這小子,八成就是幫兇!”
他指了指那沖天的火光,唾沫橫飛:“瞧瞧,還放火,想毀滅證據(jù)?晚了!人證物證俱在,那老家伙的屋里,耐火泥、槐花干、舊船鉚釘,一應俱全!跟我斗,他們還嫩了點!”
沈清漪緩緩轉(zhuǎn)過頭,看著趙天闊那張因得意而漲紅的臉?;鸸庠谒壑刑S,映出的卻是愚蠢和自大。
她的心一點點沉下去,比掉進冰窟還要冷。
他說,人證物證俱在。
他說,案子破了。
多么荒謬,多么可笑。
她捏緊了手里的檢驗報告,那薄薄的紙片此刻重如千鈞。上面清晰地寫著:錢仲麟鞋底的藍色工業(yè)染料,與鐵路局高級工程師繪圖室所用樣本一致。錢仲麟后腦的鈍器傷,符合被預先擊暈的特征。
這些,都不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能做到的。
趙天闊抓錯了人。他抓了一個被陳默精心布置好的替罪羊,一個同樣可憐的父親。而他,津門警察廳的刑偵科長,正興高采烈地,要把這樁天大的冤案,做成一筆讓自己加官進爵的功績。
“趙科長……”她的聲音干澀沙啞。
“嗯?怎么了沈醫(yī)生?”趙天闊心情極好,甚至有閑心關(guān)心一下這位總是板著臉的女法醫(yī),“天晚了,趕緊回吧。這案子一結(jié),廳長肯定要擺慶功宴,到時候請你!”
沈清漪看著他,一字一句,清晰地說道:“你抓錯人了?!?/p>
院子里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。
連那燃燒的磚窯,似乎都安靜了一瞬。
趙天闊臉上的笑容僵住了。他掏了掏耳朵,懷疑自己聽錯了:“你說什么?”
“我說,你抓錯人了?!鄙蚯邃糁貜土艘槐?,舉起手里的報告,“真正的兇手,不是那個老人。是陳默,自始至終,都是他一個人。”
津門警察廳,審訊室。
燈光慘白,照得人臉上沒有一絲血色。
陳貴,陳默的父親,一個瘦小干枯的老人,被銬在椅子上。他渾濁的眼睛里滿是恐懼和茫然,嘴里反復念叨著:“不是我……我沒殺人……我沒殺人啊……”
隔著厚厚的玻璃,趙天闊煩躁地抽著煙。
煙霧繚繞中,他的臉色比燈光還要難看。
沈清漪就站在他身邊,神情冷靜得近乎冷酷。
就在半小時前,在那個破敗的院子里,她把自己的推論和證據(jù)全部甩在了趙天闊的臉上。從史密斯氣管里的耐火泥,到馬奎安指甲縫里的槐花粉,再到錢仲麟鞋底的藍色染料和后腦的傷口。
每一個細節(jié),都像一把精準的手術(shù)刀,剖開趙天闊引以為傲的“真相”,露出底下血淋淋的錯誤。
她像一個冷漠的宣判官,最后說道:“這不是一個老人的復仇,這是一場工程師的謀殺。他利用了自己的專業(yè)知識,利用了所有人的心理盲區(qū),包括你,趙科長。他偽造了三場民俗獻祭,但內(nèi)核是冰冷的工程學和犯罪心理學。那個老人屋里所謂的‘證據(jù)’,不過是他提前布置好的另一個陷阱,一個讓你深信不疑、幫你結(jié)案的陷阱?!?/p>
趙天闊當時就炸了。
他感覺自己被當眾扒光了衣服,所有的經(jīng)驗、直覺、威嚴,都被這個年輕的女法醫(yī)踩在腳下,碾得粉碎。
“荒謬!”他怒吼,“就憑一點染料?一個后腦勺的傷?沈清漪,你不要以為讀了幾天洋墨水,就能在這兒指手畫腳!破案靠的是證據(jù)鏈!老家伙的動機、物證,完美閉合!陳默?他有什么理由?他一個前途光明的工程師,瘋了?”
“因為三年前,他們殺了他妹妹?!鄙蚯邃舻穆曇舨淮?,卻像一柄重錘,狠狠砸在趙天闊的心口。
“陳晚,不是意外落水失蹤。她是被馬奎安的手下推進了正在澆筑的水泥樁里,被活活埋死的。而錢仲麟和史密斯,是這一切的知情者和掩蓋者。”
“這些,都是陳默親口對我說的?!?/p>
最后一句話,徹底擊潰了趙天闊所有的嘴硬和防備。
他愣在原地,張著嘴,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腦子里嗡嗡作響,無數(shù)個之前被他忽略的細節(jié)瞬間涌了上來。
陳默那過于冷靜的“協(xié)助”。
他總能“恰到好處”地提供一些線索,引導著警方的調(diào)查方向。
他那雙有潔癖的手,在勘察現(xiàn)場時,總是戴著手套,一絲不茍。
還有他被捕時,那種平靜到詭異的神情。
原來那不是認命,是勝利。
趙天闊感覺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。他被人當猴耍了。從頭到尾,他都只是陳默復仇計劃里的一顆棋子,一個負責蓋上“官方認證”印章的,愚蠢的工具。
“媽的……”他低聲咒罵了一句,狠狠將煙頭摁熄在桌上。
他現(xiàn)在看著審訊室里那個可憐的老人,只覺得臉上火辣辣地疼。
一名下屬敲門進來,小心翼翼地報告:“科長,陳默那邊……什么都不說。就坐在那兒,跟個啞巴似的?!?/p>
趙天闊猛地回頭,眼神兇狠:“把他帶過來!我親自審!”
“可是科長,按照規(guī)矩……”
“少他媽廢話!去!”
很快,陳默被帶進了另一間審訊室。
他依舊穿著那身沾了些許灰塵的工程師制服,手腕上的銬痕有些發(fā)紅。他平靜地坐下,甚至還對著玻璃另一邊的沈清漪,微微點了點頭。
那不是挑釁,更像是一種確認。
確認她已經(jīng)將真相公之于眾。
趙天闊推門而入,將一沓文件重重摔在桌上,發(fā)出巨大的聲響。
“陳默!事到如今,你還裝什么?”他死死盯著陳默的眼睛,試圖從中找到一絲慌亂。
但他失敗了。
陳默的眼神像一口深井,幽暗,平靜,不起波瀾。
“趙科長,我不明白你的意思?!标惸_口了,聲音平穩(wěn),聽不出任何情緒。
“不明白?”趙天闊氣得發(fā)笑,“史密斯,馬奎安,錢仲麟!這三個人,是不是你殺的?!”
陳默抬眼看了看他,然后緩緩搖頭:“不是。”
“放屁!”趙天闊一拍桌子,整個人都湊了過去,幾乎是吼出來的,“你以為你不承認就沒事了?沈醫(yī)生已經(jīng)把所有事都告訴我了!你利用水泥凝固時間差殺了史密斯!你用杠桿陷阱和道砟活埋了馬奎安!你用特制的鉚釘讓錢仲麟墜橋!你他媽的還敢說不是你?!”
陳默靜靜地聽著,臉上甚至露出了一絲好奇。
“趙科長,這些聽起來像小說一樣。你有證據(jù)嗎?”他反問。
趙天闊被噎住了。
證據(jù)?
他有個屁的證據(jù)!
沈清漪的推論天衣無縫,邏輯上無懈可擊,但他知道,這在法庭上根本站不住腳。
藍色染料?陳默可以解釋為工作時不慎接觸。
錢仲麟后腦的傷?他可以推說是在墜落過程中碰撞導致。
至于那些殺人手法,更是天方夜譚,沒有任何直接證據(jù)能證明是他操作的。他把現(xiàn)場處理得太干凈了。
唯一的突破口,就是他的口供。
可現(xiàn)在,他翻供了。
他不僅不承認,還把對沈清漪說的一切,都推得一干二凈。
“你……你對沈醫(yī)生親口承認的!”趙天闊的聲音弱了下去。
陳默看向玻璃外的沈清漪,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點波動,那是一種混雜著歉意和嘲弄的復雜情緒。
“我承認什么了?”他淡淡地說,“我只是在那種情況下,為了安慰悲痛的父親,順著沈醫(yī)生的猜測,講了一個故事而已。沒想到,沈醫(yī)生當真了?!?/p>
“你!”趙天闊氣得渾身發(fā)抖。
無恥!卑劣!
這個混蛋,他算計好了一切!
他向沈清漪坦白,根本不是為了炫耀,也不是為了尋求理解。他是在利用沈清漪的理性和正義感,借她的口,來推翻趙天闊的“冤案”,救出他的父親。
一旦他父親被釋放,他的目的就達到了。
至于他自己,在沒有直接證據(jù)鏈的情況下,他完全可以死不承認,和警方慢慢耗下去。
他料定沈清漪會說出真相,也料定警方拿不出能給他定罪的鐵證。
好一招金蟬脫殼!
趙天闊感覺自己的腦子已經(jīng)成了一團漿糊。這個案子,被陳默攪成了一個死局。
放了陳貴,意味著他辦了樁驚天冤案,仕途完蛋。
不放陳貴,硬把案子做下去,沈清漪這一關(guān)就過不去,她手里的法醫(yī)報告和證詞,隨時能把這案子捅個天大的窟窿。
而真正的兇手陳默,就坐在他對面,用一種看穿一切的平靜眼神,欣賞著他的窘迫和無能。
就在這時,陳默又開口了。
“趙科長,我聽說,你們在我父親家里,搜到了耐火泥、槐花干和舊船鉚釘?”
趙天闊沒說話,只是冷冷地看著他。
“那些東西,是我放的?!标惸谷怀姓J。
“你承認了?!”趙天闊精神一振。
“我承認我放了東西,但這并不能證明我殺了人,也不能證明我父親殺了人?!标惸倪壿嬊逦每膳拢拔抑皇呛匏麄?,恨不得他們死。我父親也一樣。我們在家里放些東西,懷念我妹妹,詛咒仇人,這犯法嗎?”
“……”趙天闊徹底沒話說了。
是啊,不犯法。
但這一手,卻足以將他釘在恥辱柱上。
陳默看著他,嘴角似乎有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,但很快就消失了。
“趙科長,津門是講王法的地方。沒有證據(jù),你不能隨便冤枉一個好人,也不能隨便給一個清白的人定罪。”
他說的每一個字,都像一記響亮的耳光,狠狠抽在趙天闊的臉上。審訊室的門開了,陳默平靜地走了出來,兩名警察一左一右跟著他,但沒有給他戴上手銬。
他經(jīng)過沈清漪身邊時,腳步頓了一下。
“沈醫(yī)生,謝謝你的善良?!彼穆曇艉茌p,像一片羽毛拂過耳畔,卻帶著冰冷的重量,“但有時候,善良會變成別人的武器?!?/p>
說完,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。
沈清漪站在原地,渾身僵硬。那句話在她腦子里盤旋,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著她的神經(jīng)。
武器……誰的武器?
趙天闊的?還是他陳默的?
“混賬!王八蛋!”趙天闊從審訊室里沖出來,一腳踹在走廊的墻壁上,發(fā)出一聲沉悶的巨響。墻皮簌簌落下,像他此刻崩塌的理智。
他雙眼通紅,死死盯著沈清漪,那眼神像是要活剝了她。
“沈清漪!你滿意了?!”他咆哮著,唾沫星子都快噴到她臉上,“你一個留洋回來的女娃娃,懂什么人心險惡!你被他耍了!我們所有人都被他耍了!”
沈清漪下意識退后一步,扶住冰冷的墻壁。
她想反駁,想說自己只是在履行職責,說出聽到的事實??稍挼阶爝叄瑓s一個字也吐不出來。
因為趙天闊說得對。
她被耍了。
陳默那看似真誠的坦白,那雙飽含痛苦的眼睛,那段滴水不漏的復仇故事……現(xiàn)在回想起來,每一個細節(jié)都充滿了精心算計的冰冷。
他不是在懺悔,他是在利用她的同情心,利用她的職業(yè)操守,把她變成一顆棋子。
一顆用來攻擊趙天闊,救出他父親的棋子。
“我……”沈清漪的聲音干澀沙啞,“我沒想到他會翻供?!?/p>
“你沒想到?”趙天闊發(fā)出一聲冷笑,笑聲里滿是絕望和自嘲,“他要是不翻供,那才叫見了鬼!他爹出來了,他自己進去了,他圖什么?圖一個父子團聚,牢房一日游?”
趙天闊指著自己的鼻子:“我告訴你,這案子從頭到尾就是他做的!可現(xiàn)在呢?證據(jù)呢?唯一的口供,被你,被你親手給毀了!”
最后幾個字,他幾乎是吼出來的。
整個警局走廊都回蕩著他的怒吼,來往的警員紛紛側(cè)目,卻沒人敢上前。
沈清漪的臉色愈發(fā)蒼白。
她看著眼前這個狀若瘋狂的中年男人,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說不清的滋味。是愧疚,也是一絲抵觸。
“趙科長,”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,扶了扶眼鏡,“就算他翻供,法醫(yī)報告是客觀的。史密斯和馬奎安的死亡方式,確實疑點重重,你的推論也存在漏洞。就算沒有陳默的坦白,這個案子本身就……”
“夠了!”趙天闊猛地打斷她,“我不想聽你的科學!我只知道,我抓的人,放了!真正的兇手,在我面前晃了一圈,大搖大擺地走了!”
他胸膛劇烈起伏,像一頭困在籠中的野獸。
良久,他似乎耗盡了所有力氣,頹然地靠在墻上,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。
“完了……全完了……”他喃喃自語。
放虎歸山,后患無窮。
而他趙天闊,將成為整個津門的笑柄。
沈清漪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樣子,心里那點抵觸也消失了。她張了張嘴,想說點什么安慰的話,卻發(fā)現(xiàn)一切都那么無力。
正在這時,趙天闊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,猛地站直了身體。
他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點光,一種瘋狂而偏執(zhí)的光。
“不,還沒完?!彼е?,一字一頓地說,“他不是說東西是他放的嗎?他不是說他爹也恨那些人嗎?”
沈清漪心里咯噔一下,有種不祥的預感。
“趙科長,你……”
“他陳默狡猾,沒證據(jù)我動不了他。他爹呢?”趙天闊的臉上露出一絲猙獰的笑意,“一個住在運河邊棚戶區(qū)的糟老頭子,還能比他兒子難對付?”
“人證!物證!”他伸出兩根手指,狠狠戳著空氣,“陳默自己承認東西是他放的,這就是人證!東西在他爹家里搜出來的,這就是物證!動機?殺女之仇,動機充分!”
“這……這是栽贓!”沈清漪失聲叫道,“你知道他是被冤枉的!”
“冤枉?”趙天闊回頭看她,眼神冰冷得嚇人,“沈醫(yī)生,你現(xiàn)在跟我講冤枉?剛才你把我的案子捅個窟窿的時候,怎么不想想我趙天闊冤不冤枉?”
“我告訴你,現(xiàn)在,我需要一個兇手!津門需要一個兇手!上面也需要一個兇手!”
他不再理會目瞪口呆的沈清漪,對著不遠處的下屬大吼一聲:“集合!跟我去運河老槐碼頭!抓人!”
警笛聲再次劃破津門渾濁的天空。
這一次,目標不再是租界,也不是繁華的市區(qū),而是那片被遺忘在城市邊緣,陰暗潮濕的棚戶區(qū)。
趙天闊帶著人,像一群餓狼沖進了陳家那間破敗的小院。
院子里那棵老槐樹,葉子已經(jīng)落得差不多了,光禿禿的樹杈在風中搖晃,發(fā)出鬼魅般的嗚咽。
陳默的父親,陳貴,正坐在屋檐下,用一雙渾濁的老眼,漠然地看著沖進來的人。他很瘦小,背駝得厲害,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。
“就是這些!帶走!”趙天闊指著墻角那半袋耐火泥、一小捆槐花干和幾枚銹跡斑斑的鉚釘,對下屬下令。
兩名警察上前,粗暴地將老人從椅子上拽起來。
陳貴沒有反抗,也沒有掙扎。
他只是抬起頭,用那雙看不出情緒的眼睛,盯著趙天闊。
“我女兒……是被他們害死的。”他的聲音像漏風的風箱,嘶啞而微弱,“你們不抓他們,現(xiàn)在來抓我這個老頭子?”
“少廢話!”趙天闊不耐煩地揮揮手,“史密斯和馬奎安是不是你殺的?說!”
陳貴突然笑了。
那是一種極其悲涼的笑,嘴角咧開,露出泛黃的牙齒,眼淚卻順著縱橫的皺紋流了下來。
“是,是我殺的?!彼χf,“我做夢都想殺了他們!我把他們千刀萬剮,剁成肉泥,燒成灰,撒到運河里喂王八!”
他越說越激動,枯瘦的身體開始顫抖。
“可我沒那個本事啊……我就是個沒用的老東西……連我女兒都護不住……”
老人的聲音從激動變成了嗚咽,最后癱軟在警察的臂彎里,嚎啕大哭。
那哭聲,不像是在為自己辯解,更像是在控訴這不公的世道,充滿了無盡的悲愴與絕望。
趙天闊看著這一幕,心里莫名地煩躁。他本想看到一個兇手的窮途末路,卻只看到一個父親的肝腸寸斷。
“帶走!帶走!”他大聲呵斥,仿佛想用聲音蓋過那刺耳的哭聲。
就在陳貴被押出院門的一瞬間,他忽然停住了。
他看到不遠處,運河的橋頭上,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。
是陳默。
他穿著一身整潔的西裝,身姿挺拔,與這片破敗的棚戶區(qū)格格不入。他就那么靜靜地站著,臉上沒有任何表情,隔著一段距離,遙遙望著自己的父親被警察押走。
父子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。
陳貴渾濁的老眼里,沒有怨恨,只有一種近乎解脫的平靜。
而陳默那雙總是古井無波的眼睛里,似乎有什么東西碎裂了,但那情緒一閃而過,快到讓人無法捕捉。
他看著父親,微微點了點頭。
然后,他轉(zhuǎn)身,沿著運河,消失在迷蒙的晨霧里。
趙天闊抓了陳貴,總算有了一個交代。
他動用所有手段,連夜審訊,可那老頭子除了翻來覆去地咒罵史密斯和馬奎安,對殺人細節(jié)一概不知,只說自己做夢都想殺人。
這反而讓趙天闊更加確信,陳貴就是個被兒子推出來的替罪羊。
可他不在乎了。
他需要結(jié)案,需要一個結(jié)果來堵住所有人的嘴。
就在他準備將案卷整理上報,宣布津門鐵路連環(huán)命案告破的時候,第三聲喪鐘,毫無預兆地敲響了。
津門鐵路局總辦,錢仲麟,死了。
死在了他引以為傲的新建運河鐵橋上。
消息傳來時,趙天闊正在辦公室里抽著煙,看著桌上那份寫著“兇手陳貴,畏罪招認”的卷宗發(fā)呆。
電話鈴聲尖銳地響起,他接起電話,聽了幾句,整個人如遭雷擊。
手里的煙掉在地上,燙壞了光亮的地板。
“你說什么?再說一遍!”
“……錢總辦……從橋上掉下去了……掉進了……水泥池里……”
水泥!
又是水泥!
趙天闊扔下電話,瘋了一樣沖出警局。
運河鐵橋上,已經(jīng)亂成了一鍋粥。
警察拉起了警戒線,圍觀的群眾里三層外三層。錢仲麟的幾個下屬面如死灰,癱坐在地上。
趙天闊撥開人群,一眼就看到了那個致命的缺口。
橋面預留的一個方形檢修口,蓋板不翼而飛,露出下面黑洞洞的空間。
而在橋墩下方,一個剛剛攪拌好,準備用于基座加固的水泥池,此刻已經(jīng)歸于平靜。表面只有幾個緩緩破裂的氣泡,證明不久前曾有什么東西掉進去過。
工人們已經(jīng)開始用工具在粘稠的水泥漿里打撈。
趙天闊的目光掃過全場,最后,定格在一個人的身上。
陳默。
他站在人群的外圍,還是那身筆挺的西裝,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震驚和悲傷。他正在向一名年輕警員講述著“事發(fā)經(jīng)過”。
“……當時錢總辦正在視察,他說這邊的鉚接工藝非常關(guān)鍵,想湊近看看。我提醒他注意腳下,可沒想到……沒想到那塊蓋板突然就……”
陳默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,他扶著額頭,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。
演得真像。
趙天闊心里冷笑。
如果不是經(jīng)歷過審訊室里那場交鋒,他幾乎也要被這副無辜的模樣騙過去了。
他走過去,死死盯著陳默:“陳工程師,事發(fā)時,就你離錢總辦最近?”
陳默抬起頭,看到是趙天闊,眼神里流露出一絲“劫后余生”的茫然:“趙……趙科長?是……是的。我就在他身邊,想拉都來不及……”
“是嗎?”趙天闊的語氣充滿了懷疑。
他繞著那個檢修口走了一圈,蹲下身子。
在缺口邊緣,他看到了一只錢仲麟掉落的皮鞋,鞋底還算干凈。而在鞋子旁邊,靜靜地躺著幾枚斷裂的鉚釘。
趙天闊用鑷子夾起一枚,那鉚釘銹跡斑斑,斷口卻很新。
這根本不是鐵路橋梁該用的標準件!倒像是……像是從什么舊船上拆下來的破爛貨!
趙天闊的腦子“嗡”地一聲。
舊船鉚釘!
他猛地回頭,看向陳家老宅的方向。
在他抓捕陳貴時,從那個破屋里搜出來的證物中,就有幾枚一模一樣的舊船鉚釘!
圈套!這是一個圈套!
陳默早就計劃好了一切!
他先是殺了史密斯和馬奎安,然后故意留下線索,引自己去抓他的父親。再用他父親做掩護,制造不在場證明,殺掉第三個人,錢仲麟!
好一招瞞天過海,借刀殺人!
趙天闊感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,他看著眼前這個一臉“悲痛”的年輕人,第一次感覺到了發(fā)自內(nèi)心的恐懼。
這個人不是兇手,是魔鬼。
而此時,沈清漪也接到了通知,匆匆趕到了現(xiàn)場。
當她看到那個黑漆漆的水泥池時,心也跟著沉了下去。
錢仲麟的尸體很快被打撈了上來,全身裹滿了灰色粘稠的水泥,已經(jīng)看不出人形。
尸體被運回了教會醫(yī)院的解剖室。
趙天闊焦躁地在門外踱步,他現(xiàn)在唯一的希望,都寄托在沈清漪身上。他希望這個女法醫(yī)能從這堆水泥里,找到能給陳默定罪的鐵證。
解剖室里,燈火通明。
沈清漪屏住呼吸,用工具一點點清理掉錢仲麟身上的水泥。
當她清理到死者后腦時,動作停住了。
那里有一處皮下血腫,是鈍器擊打的痕跡。雖然不致命,但足以讓人瞬間昏迷。
他不是失足墜落,他是被人打暈后,扔下去的!
沈清漪的心跳開始加速。
她繼續(xù)檢查,在死者的手腕上,發(fā)現(xiàn)了非常輕微的環(huán)狀勒痕,不仔細看根本發(fā)現(xiàn)不了。
他被捆綁過!
這已經(jīng)不是意外,而是百分之百的謀殺!
沈清漪強迫自己冷靜,繼續(xù)一絲不茍地檢查每一個細節(jié)。當她拿起那只從現(xiàn)場帶回來的皮鞋時,她的目光突然凝固了。
在皮鞋的鞋底邊緣,鞋跟與鞋底的縫隙里,她發(fā)現(xiàn)了一點點異樣的顏色。
不是泥土,也不是水泥。
是一種極淡,卻又極其醒目的藍色。
她小心翼翼地用鑷子刮取了一點樣本,放在顯微鏡下。
那是一種特殊的工業(yè)染料顆粒。
沈清漪的腦子飛速運轉(zhuǎn)。這種染料,津門只有兩個地方在用。一個是租界里的德商精密機械廠,另一個是……
是津門鐵路局的高級工程師繪圖室。
一個畫面閃電般地竄入她的腦海。
幾天前,她因為案情去鐵路局找陳默,曾在他那間寬敞明亮的繪圖室里待過片刻。
當時,她的目光無意中掃過他那張巨大的繪圖臺,臺面上整潔得一塵不染,只有在桌角的位置,有一小塊幾乎看不見的藍色污漬。
顏色,一模一樣!
轟——
沈清漪的腦子里像是有什么東西炸開了。
耐火泥……來自陳家老宅后院的廢棄磚窯。
槐花花粉……來自老宅院子里那棵枯萎的老槐樹。
舊船鉚釘……來自運河碼頭,就在陳家老宅旁邊。
藍色染料……來自陳默的繪圖室。
所有的線索,像被一只無形的手串聯(lián)起來,不再指向那個被關(guān)押在牢里、哭嚎著為女兒鳴冤的老人。
而是清晰無比地,指向了那個冷靜、縝密、彬彬有禮的留洋工程師。
那個對她講述悲傷故事,利用她的善良,將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男人。
陳默!
沈清漪感覺一陣天旋地轉(zhuǎn),她扶住冰冷的解剖臺,才沒讓自己倒下去。
她終于明白了。
陳默對她說的那個故事,每一個字,都是真的。
唯一不同的是,故事里的復仇者,不是他口中那個絕望的父親。
而是他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