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三開學(xué)第一天,天就陰沉得不像話。鉛灰色的云沉沉壓著教學(xué)樓的紅磚尖頂,
細密的雨絲斜織著,在窗玻璃上蜿蜒爬行,留下冰冷的水痕。林晚抱著懷里半濕的琴譜,
站在高三(七)班門口,像一株被移栽到陌生土壤的植物,根系裸露在空氣里,
帶著點無措的涼意。教室里嗡嗡的議論聲隔著門板透出來,帶著對新來者的好奇和審視,
像細小的針,扎得她指尖微微發(fā)麻。“林晚,對吧?”班主任的聲音溫和,
將她從那種無所適從的漂浮感里拽出來一點,“進來吧,座位在靠窗那邊?!彼椭^,
頂著幾十道目光走進去,腳步盡量放輕,卻還是覺得每一步都踏在鼓面上,
發(fā)出只有她自己能聽見的悶響。新課本散發(fā)著油墨的味道,混合著雨天潮濕的空氣,
沉甸甸地壓下來。她坐在靠窗的位置,雨水模糊了窗外的景色,只留下一片流動的灰綠。
她下意識地數(shù)著窗框上的雨滴,一滴,
兩滴……試圖用這種毫無意義的重復(fù)來安撫心底那點陌生的空曠感。
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東西,被這場雨沖刷掉了,只留下濕漉漉的、空蕩蕩的印子。
午休的鈴聲尖銳地刺破了沉悶的課堂空氣。人群像退潮般涌向食堂,喧囂聲浪幾乎掀翻屋頂。
林晚卻逆著人流,抱著那本幾乎被遺忘在書包角落的舊琴譜,循著一種近乎本能的牽引,
走向教學(xué)樓深處那條僻靜的走廊。越往里走,人聲越稀薄,
空氣里只剩下雨聲和她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。然后,她聽到了。起初是極細微的,
像風(fēng)穿過樹葉的縫隙,又像遙遠山谷里溪流的低語。漸漸地,那聲音清晰起來,是鋼琴聲。
純凈、清冽,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,輕易就蓋過了窗外的雨聲,直直地撞進她的耳膜,
再沉沉地墜入心底。她像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著,停在一扇虛掩的橡木門前。門牌上,
“音樂教室”四個字有些斑駁。她屏住呼吸,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,
輕輕推開一條縫隙。午后的光線被云層過濾得稀薄而柔和,透過高大的窗戶,
在光潔的木地板上投下朦朧的光塊。教室中央,一架黑色的三角鋼琴前,坐著一個少年。
他穿著干凈的白襯衫,脊背挺直,微微低著頭,額前細碎的黑發(fā)垂落,遮住了些許眉眼。
修長的手指在黑白琴鍵上起伏跳躍,動作流暢得像呼吸。他彈的,是《小星星變奏曲》。
再簡單不過的旋律,卻在他指尖被賦予了全新的生命。不再是童謠的稚嫩,
而是被拆解、重組、延展,流淌出月光般的清輝,溪水般的澄澈,
又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、沉靜的憂傷。每一個音符都像一顆小小的星辰,
在他指下誕生、旋轉(zhuǎn)、閃爍,然后輕輕墜落,無聲地砸在林晚的心湖上。咚、咚、咚。
她清晰地聽見了自己心臟的鼓噪,越來越響,越來越急。一股酸澀毫無預(yù)兆地沖上鼻腔,
迅速彌漫到眼眶。視野毫無防備地模糊了,溫熱的液體不受控制地涌出,順著臉頰滑落,
在下頜處匯聚,滴落在她緊緊攥著的、已經(jīng)有些卷邊的舊琴譜封面上,
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。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流淚。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,隔著門縫,
看著那個沉浸在音樂世界里的側(cè)影,聽著那熟悉又陌生的旋律,
仿佛靈魂深處某個沉睡已久的角落,被這琴聲溫柔而固執(zhí)地叩響了。就在這時,
琴聲戛然而止。少年抬起頭,目光精準地投向門縫外的她。那是一雙極好看的眼睛,
瞳仁是深潭般的墨色,此刻卻像淬了冰,沒有絲毫溫度。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,
只有一種近乎冷漠的疏離感,仿佛剛才那流淌著月光與星辰的琴音,與他毫無關(guān)系。
林晚猛地一驚,像做錯事被抓包的孩子,慌亂地后退一步,
下意識地用手背狠狠抹去臉上的濕痕。心臟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,幾乎要撞碎肋骨。
她不敢再看那雙眼睛,抱著琴譜,轉(zhuǎn)身幾乎是落荒而逃,
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顯得格外清晰和狼狽?!拔?,新來的,離江嶼遠點。
”下午第一節(jié)課前,前排一個燙著時髦卷發(fā)的女生轉(zhuǎn)過身,涂著亮晶晶唇彩的嘴一開一合,
帶著毫不掩飾的警告意味,“那可是我們學(xué)校的‘高嶺之花’,鋼琴王子,多少女生盯著呢。
他那張臉,看看就得了,別動什么不該有的心思,小心被凍成冰雕。
”林晚握著筆的手指緊了緊,筆尖在攤開的數(shù)學(xué)練習(xí)冊上戳出一個小黑點。高嶺之花?
鋼琴王子?原來他叫江嶼。這個名字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心湖,漾開一圈圈漣漪,
卻無法平息午休時那場猝不及防的“音樂雨”帶來的震蕩。她只是輕輕“嗯”了一聲,
算是回應(yīng),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,雨還在下,淅淅瀝瀝,像極了那首未奏完的變奏曲。
她成了音樂教室的???,總是在午休人最少的時候,悄悄溜進去。
江嶼似乎也有固定的練習(xí)時間,兩人時常“偶遇”。他永遠坐在那架黑色鋼琴前,
脊背挺直如松,側(cè)臉線條在斜射的光線下顯得冷峻而遙遠。
林晚則縮在教室后排最角落的座位,攤開習(xí)題冊,假裝看書,耳朵卻像最靈敏的雷達,
捕捉著從他指尖流淌出的每一個音符。他彈肖邦,彈德彪西,彈復(fù)雜的練習(xí)曲,
技巧嫻熟得令人驚嘆。但林晚發(fā)現(xiàn),他彈得最多的,還是那首《小星星變奏曲》。每一次,
旋律都似乎有些微的不同,有時更沉郁,有時又像在探尋著什么。她總是聽得入神,
指尖無意識地在習(xí)題冊的空白處輕輕敲擊,試圖跟上那旋律的節(jié)奏。
他們之間隔著半個教室的距離,像隔著一條無形的銀河。江嶼從未主動看過她一眼,
更遑論交談。他的冷漠是實質(zhì)性的屏障,將一切試圖靠近的溫度都隔絕在外。
偶爾有大膽的女生借著請教樂理的名義靠近,他也不過是抬起那雙冰冷的眸子,
用最簡潔的術(shù)語解答,然后便重新沉入自己的音樂世界,留下滿臉尷尬的女孩。林晚也試過。
一次,她鼓足了半天的勇氣,在他結(jié)束練習(xí)收拾琴譜時,走到離他幾步遠的地方,
聲音輕得像蚊子哼哼:“江嶼同學(xué)……你彈的《小星星》,真好聽。
”他整理琴譜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,甚至沒有抬頭,仿佛她只是空氣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。
只有那周身散發(fā)出的冷意,似乎更凜冽了幾分。林晚的臉頰瞬間燒了起來,窘迫得無地自容,
幾乎是同手同腳地逃出了音樂教室。挫敗感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。她開始懷疑,
那天的淚流滿面,是否只是自己的一場幻覺?一個轉(zhuǎn)學(xué)生在新環(huán)境下的過度敏感?
她甚至翻出了那本帶來學(xué)校的舊琴譜。深藍色的硬殼封面已經(jīng)磨損得厲害,邊角卷起,
紙張也有些泛黃發(fā)脆。她小心翼翼地翻開,里面是些簡單的練習(xí)曲譜,字跡稚嫩,
在某一頁的空白處,畫著一個歪歪扭扭的、咧著嘴笑的太陽,
旁邊還有一行同樣歪扭的小字:“小鈴鐺和小嶼,一起彈琴!”小鈴鐺?小嶼?
她的指尖撫過那行字跡,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,泛起一陣細密的、陌生的酸脹。
這名字……好熟悉,卻又像隔著一層濃霧,怎么也抓不住清晰的輪廓。她用力去想,
頭卻開始隱隱作痛,像有根針在里面細細地攪動。放學(xué)鈴聲響起,林晚收拾好書包,
隨著人流走出教學(xué)樓。雨已經(jīng)停了,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氣息。她低著頭,
還在想著琴譜上那行字,剛走到校門口的花壇邊,肩膀卻被人從后面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。
“哎喲!”一個略顯夸張的女聲響起。林晚踉蹌一步站穩(wěn),
抬頭看見兩個穿著時髦的女生站在面前,其中一個捂著胳膊,皺著眉看她,
正是早上警告過她的那個卷發(fā)女生,叫李薇。“走路不長眼睛???
”李薇旁邊的短發(fā)女生語氣不善?!皩Σ黄稹!绷滞淼吐暤狼?,不想惹事,側(cè)身想走。
“對不起就完了?”李薇攔住她,上下打量著她,眼神帶著輕蔑,“新來的,
聽說你最近總往音樂教室跑?怎么,真以為自己是灰姑娘,能引起王子的注意?
”周圍的同學(xué)開始放慢腳步,好奇地看過來。林晚的臉頰又開始發(fā)燙,
她攥緊了書包帶子:“我只是去那里看書,比較安靜。”“看書?”李薇嗤笑一聲,
“看人吧?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。江嶼也是你能惦記的?識相點,離他遠點,聽見沒?
”難堪和委屈像潮水一樣涌上來,林晚咬緊了嘴唇,正不知該如何應(yīng)對,
一個清冷的聲音自身后響起:“讓開?!甭曇舨淮螅瑓s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。
圍觀的同學(xué)下意識地讓開一條路。林晚回頭,看見江嶼背著黑色的琴包,
面無表情地站在那里。他看也沒看林晚,目光落在李薇身上,那雙墨色的眸子深不見底,
沒有任何情緒,卻讓李薇臉上的驕橫瞬間僵住,甚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。
江嶼徑直從她們讓開的空隙中走過,腳步?jīng)]有絲毫停頓,仿佛剛才的一切喧囂都與他無關(guān)。
他甚至沒有看林晚一眼,徑直走向校門外等候的私家車。林晚站在原地,
看著他挺拔卻疏離的背影消失在車門后,心底那點剛剛因為他解圍而升起的微弱暖意,
迅速被更深的寒意覆蓋。他果然……是冷的。日子在書山題海和若有若無的鋼琴聲中滑過。
林晚依舊會去音樂教室,依舊坐在那個角落。江嶼依舊彈琴,依舊對她視若無睹。
只是那本舊琴譜,被她翻看的次數(shù)越來越多。她開始嘗試著在草稿紙上涂涂畫畫,
把記憶中江嶼彈奏的《小星星變奏曲》片段,用自己笨拙的方式記錄下來。
她甚至開始嘗試改動,加入一些自己腦海里偶爾閃過的、不成調(diào)的旋律碎片。
這個過程像在黑暗中摸索,卻奇異地讓她感到一絲平靜,仿佛在填補心底那塊莫名的空缺。
校慶晚會的籌備如火如荼。這天放學(xué),林晚抱著剛發(fā)下來的一摞試卷,經(jīng)過禮堂后臺時,
聽到里面?zhèn)鱽砑ち业臓巿?zhí)聲?!啊钷钡莫毘?jié)目不能撤!她是文藝骨干,
節(jié)目都排練好了!”是學(xué)生會文藝部長的聲音。“但她的節(jié)目時長超了,整體流程必須壓縮。
而且,她的選曲和晚會主題契合度不高?!币粋€冷靜的男聲反駁道,是江嶼。
他作為學(xué)生會副主席,負責節(jié)目審核。“那你說怎么辦?臨時砍掉誰的節(jié)目?時間這么緊!
”文藝部長很煩躁。后臺門口堆放著道具,林晚抱著試卷,腳步頓住了。
她看到江嶼站在陰影里,側(cè)臉線條繃得很緊。他沉默了幾秒,目光似乎不經(jīng)意地掃過門口,
在林晚身上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瞬,快得讓她以為是錯覺?!斑€有一個方案,
”江嶼的聲音聽不出波瀾,“增加一個鋼琴獨奏。時間可控,也能調(diào)節(jié)晚會節(jié)奏。
”“鋼琴獨奏?誰上?你嗎?”文藝部長問?!拔邑撠熗頃y(tǒng)籌,沒時間排練新曲目。
”江嶼的目光再次掠過門口,這次,林晚清晰地感覺到他的視線落在了自己身上,
帶著一種審視和……某種難以言喻的復(fù)雜,“林晚同學(xué),我記得你會彈鋼琴。
”后臺里所有人的目光,瞬間齊刷刷地投向門口抱著試卷、顯得有些呆愣的林晚。“我?
”林晚的心猛地一跳,下意識地搖頭,“我不行的……我很久沒彈了……”“就你了。
”江嶼打斷她,語氣不容置喙,“曲目自選,時長控制在五分鐘內(nèi)。明天下午放學(xué)后,
禮堂彩排?!彼f完,不再看她,轉(zhuǎn)身和文藝部長繼續(xù)討論其他細節(jié),
仿佛剛才只是隨手指定了一個搬道具的人選。林晚站在原地,
懷里沉甸甸的試卷仿佛變成了燒紅的烙鐵。她看著江嶼冷漠的側(cè)影,
一股說不清是委屈還是憤怒的情緒堵在胸口。他憑什么?憑什么這樣隨意地決定她的事情?
就因為她總出現(xiàn)在音樂教室,就因為她看起來好欺負?她想沖進去拒絕,
可雙腳像被釘在了地上。腦海中,卻不受控制地浮現(xiàn)出那本舊琴譜,
浮現(xiàn)出琴譜上歪扭的太陽和字跡,
浮現(xiàn)出他指尖流淌的、讓她莫名流淚的《小星星》……鬼使神差地,她沒有拒絕。
她選了那首《小星星變奏曲》。不是江嶼彈奏的任何一個版本,
而是她自己這些天在草稿紙上涂涂改改、反復(fù)琢磨出來的改編版。
她保留了原旋律最核心的骨架,
卻融入了許多新的東西——一些在聽到江嶼琴聲時心底涌動的、模糊不清的情緒,
一些在翻閱舊琴譜時指尖感受到的、若有若無的溫度,
甚至還有一些連她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、關(guān)于“小鈴鐺”和“小嶼”的臆想。
她把那些零碎的旋律片段,像拼圖一樣,笨拙地、固執(zhí)地拼湊起來。她翻出那本舊琴譜,
在空白處寫寫畫畫,試圖將腦海里的聲音具象化。這個過程異常艱難,常??葑鴰讉€小時,
只寫出幾個小節(jié)。指尖因為久未練習(xí)而僵硬,按在琴鍵上發(fā)出生澀的聲響。她只能在放學(xué)后,
等音樂教室徹底沒人了,才敢偷偷溜進去練習(xí)。她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做。
也許是為了證明自己并非一無是處?也許是想用這種方式,回應(yīng)他那份冰冷的“指定”?
又或許,只是心底那份被琴聲喚醒的、莫名的渴望驅(qū)使著她,想要抓住點什么。彩排那天,
禮堂空曠而冷清。林晚坐在舞臺中央的鋼琴前,手指冰涼,心跳如擂鼓。她深吸一口氣,
指尖落下。琴聲響起。不再是簡單的童謠,也不同于江嶼那種技巧性的華麗變奏。
她的旋律帶著一種青澀的笨拙,
卻又奇異地透出一種小心翼翼的探尋和一種深藏的、溫柔的懷念。音符跳躍著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