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壽是在第三天的黃昏時分回來的。
他避開了所有人的耳目,像一只受驚的兔子,悄無聲息地溜進偏殿。
他將一個沉甸甸的錢袋放在我面前的桌上,發(fā)出一聲悶響。
“姑娘,都……都辦妥了?!?/p>
他的聲音還在發(fā)顫,額頭上全是細密的冷汗。
我打開錢袋,里面是碼得整整齊齊的銀票,還有一些碎銀。
足夠了。
足夠我離開這里,尋一個無人認識的江南小鎮(zhèn),將孩子生下來,安安穩(wěn)穩(wěn)地過完下半生。
“辛苦你了?!?/p>
我從里面抽出兩張銀票,推到他面前。
“這些,你拿著?!?/p>
長壽嚇得連連擺手,臉都白了。
“使不得,使不得!奴才的命都是姑娘救的,怎敢要您的錢!”
我沒有說話,將銀票塞在他衣服里。
“往后出宮,到處是花銷,用得到?!?/p>
“明日一早,卯時三刻,會有一輛運送花肥的馬車從神武門出宮。我已經(jīng)打點好了,你到時候,就藏在那輛車里?!?/p>
我看著他,目光平靜而堅定。
“出宮之后,天高海闊,再也不要回來?!?/p>
這是我能為他做的,最后一件事。
他為我冒了殺頭的風險,我不能讓他再留在這龍?zhí)痘⒀ā?/p>
長壽的眼圈,一下子就紅了。
他重重地跪在地上,給我磕了三個響頭。
“姑娘大恩,奴才……來世做牛做馬再報!”
我扶起他,讓他下去了。
殿內(nèi),又只剩下我一個人。
我看著桌上的錢袋,又看看窗外沉沉的夜色,心里沒有一絲喜悅,只有一種即將奔赴刑場般的悲壯。
這一夜,我沒有睡。
我將所有的東西都收拾妥當,那個小小的行囊,就放在床頭。
我換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灰布衣裳,甚至在臉上,都用草藥汁,涂抹出幾塊難看的斑點。
我最后一次,撫摸著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。
“寶寶,別怕。”
我輕聲對自己,也對它說。
“娘親,帶你回家?!?/p>
天邊,泛起了一絲魚肚白。
卯時,快到了。
我背起行囊,最后看了一眼這座我住了三年的偏殿。
這里,有我最深的絕望,也有我……曾經(jīng)最真的心動。
如今,都要放下了。
我深吸一口氣,推開殿門。
可就在我踏出殿門的那一刻,一個高大的、我以為再也不會出現(xiàn)的身影,就靜靜地站在門外,站在那晨曦前的薄霧里。
是蕭景珩。
他不知在這里站了多久,一身玄色的衣袍,沾染了深夜的寒露。
他的手上,拿著一支簪子。
一支,被修復好了的,半夏花簪。
我的心,在那一瞬間,停止了跳動。
他怎么會來?
他怎么會知道?
蕭景珩緩緩地,向我走來。
他的目光,先是落在我背上的行囊上,然后,是我那一身灰撲撲的衣裳,最后,是我那張被刻意涂抹過的臉。
他的眼神,從最初的震驚,到疑惑,再到一種被背叛的,滔天的怒火。
“你要去哪兒?”
他的聲音,很輕,很沉,像是一塊巨石,壓在我的心口,讓我喘不過氣。
我下意識地后退一步,將行囊往身后藏了藏。
“陛下……怎么來了?”
“朕若不來,你是不是就要,不告而別了?”
他冷笑一聲,步步緊逼。
“蘇清顏,朕放你自由,你卻還是要逃?”
“朕在你心里,就如此不堪,讓你一刻也不想多待嗎?”
我被他逼得退到了墻角,退無可退。
我仰起頭,看著他那雙盛滿痛楚與怒火的眼睛。
“是。”
我聽見自己用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,吐出了一個字。
他的身體,劇烈地晃動了一下。
那滔天的怒火,瞬間化為無邊的傷痛。
他猛地伸出手,一把抓住我的手腕,將我拽到他面前。
“你再說一遍!”
他力氣極大,捏得我骨頭生疼。
巨大的拉扯和驚懼,讓我胃里一陣翻涌,那股熟悉的惡心感,再次襲來。
我忍不住干嘔了一聲。
我的臉色,瞬間變得慘白。
蕭景珩的動作,猛地一僵。
他那滿腔的怒火,像是被一盆冰水,兜頭澆下。
他愣愣地看著我,又看看自己抓著我的手。
他的目光,變得困惑,探究。
然后,他像是想起了什么。
他的視線,緩緩地,一寸一寸地,從我慘白的臉上,移到了我下意識護住的小腹上。
時間,在這一刻,仿佛靜止了。
空氣里,只剩下彼此急促的呼吸聲。
他的瞳孔,在看清我那微微隆起的弧度時,猛地縮成了針尖大小。
那是一種,混雜著極致的震驚、狂喜、暴怒與不敢置信的,復雜到令人恐懼的眼神。
他抓著我的手,不自覺地松開了。
取而代之的,是另一只手,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,緩緩地,伸向我的小腹。
“你肚子里……”
他的聲音,沙啞得不成樣子,像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的幽魂,在叩問著我最后的秘密。
“是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