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如墨,悄無聲息地浸染了整個宮城。
晚風(fēng)拂過藥圃,草葉摩挲,發(fā)出一聲聲低低的嘆息。
我換了一身干凈的棉布衣裳,正坐在燈下,就著昏黃的光,用石臼細(xì)細(xì)地研磨著一味白芷。
藥香清苦,縈繞在鼻尖,讓白日里那股煩躁之氣沉淀了些許。
柳貴人的話,就像一根看不見的細(xì)針,沒有傷口,疼意卻順著血脈緩緩蔓延。
院外傳來極輕的腳步聲。
那不是宮女太監(jiān)的碎步,而是一種沉穩(wěn)的、我熟悉的獨有節(jié)奏。
我研磨的動作一頓。
守在門邊打盹的小宮女一個激靈醒過來,剛要開口詢問,一個高大的身影已然跨入殿內(nèi)。
來人身著一襲玄色常服,金線繡的龍紋在燭光下若隱若現(xiàn),斂去了朝堂之上的威嚴(yán),多了幾分尋常男子的溫和。
正是當(dāng)朝天子,蕭景珩。
他似乎剛處理完政務(wù),眉宇間帶著一絲疲憊,但當(dāng)目光落在我身上時,那疲色便化開了。
“又在熬什么苦藥湯子,想苦死誰?”
他的聲音帶著一絲調(diào)侃,很自然地走到我對面坐下。
我沒有起身行禮,只是將研磨好的藥粉倒進(jìn)瓷碗里。
“靜心安神的,陛下若是睡不好,可以帶一包回去?!?/p>
蕭景珩的指尖在桌面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點著。
“朕睡得很好。”
他頓了頓,目光掃過我平靜的側(cè)臉。
“倒是聽說,你這偏殿今天很熱鬧。”
我攪動藥粉的動作沒有停。
“柳貴人過來逛逛罷了?!?/p>
“逛逛?”
蕭景珩挑了挑眉。
“朕怎么聽說,她還把你辛苦備下的藥材,都給揚了?”
宮里沒有秘密,何況是他想知道的事。
我終于停下手里的活,抬眼看他。
“陛下日理萬機,還關(guān)心這些瑣事。”
“你的事,再小也不是瑣事。”
蕭景珩的語氣很平淡,卻不容置喙。
他看著我,燭光在我的眼底跳躍,那雙總是清澈淡然的眸子里,此刻像是蒙了一層薄薄的水汽,讓他心里無端一緊。
“她跟你說什么了?”
我垂下眼,避開他的視線。
“無非是些后宮女子間的閑話?!?/p>
“清顏?!?/p>
蕭景珩忽然傾身向前,雙手撐在石桌上,拉近了兩人的距離。
“看著我。”
他的聲音沉了下來,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壓迫感。
我沉默了片刻,終是緩緩抬起了頭。
四目相對,他從我眼中讀到了一絲委屈,一絲我極力隱藏的傷感。
“她說,你是替代品?”
他一字一句地問。
我的睫毛顫了顫,像被驚擾的蝶。
我沒有點頭,也沒有搖頭,但這份沉默,已是最好的回答。
蕭景珩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。
他知道柳貴人是憑著那張跟我有幾分相似的臉得的寵,這是他為了安撫前朝,平衡后宮勢力,做出的權(quán)宜之計。
他以為我不會在意,我總是那么通透,那么淡然,仿佛世間萬物都擾不了我的心。
可他忘了,我再通透,也是個女子。
“是朕的錯。”
他坐直了身子,聲音里是少有的懊惱。
他想解釋,想告訴她,柳貴人那樣的庸脂俗粉,連我的一根頭發(fā)絲都比不上。
可話到嘴邊,又覺得蒼白無力。
任何解釋,都像是掩飾。
我卻先開了口,給他倒了一杯溫水,推到他面前。
“陛下沒錯,這是我自己的選擇。”
我的聲音已經(jīng)恢復(fù)了平靜。
“是我選擇留在這偏殿,守著這方藥圃。與陛下,與后宮,都無干系?!?/p>
蕭景珩端起茶杯,仰頭將水一飲而盡,像是要澆滅心里的火氣。
“李德全。”
他朝門外喊了一聲。
總管太監(jiān)立刻推門而入,躬身候著。
“傳朕旨意?!?/p>
蕭景珩的聲音冷得像冰。
“柳貴人言行無狀,舉止粗鄙,不堪貴人之位,降為才人,遷居清秋閣,無朕旨意,不得踏出半步?!?/p>
清秋閣,是宮中最偏僻的冷宮。
這一道旨意,比直接打入冷宮還要折辱人。
李德全心頭一凜,連忙應(yīng)下。
“奴才遵旨?!?/p>
李德全領(lǐng)旨退下后,蕭景珩的臉色才緩和了些。
他看著我,發(fā)現(xiàn)我正低頭看著自己被攥的微微泛白的手指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“解氣了?”
他問。
我搖了搖頭。
“陛下的雷霆雨露,皆是君恩。與我無關(guān)?!?/p>
蕭景珩被我這副撇得干干凈凈的樣子氣笑了。
“你啊,真是……”
他頓了頓,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我。
說我無情,我卻會為了小太監(jiān)心軟。
說我有情,我卻能對他冷硬至此。
“朕今晚不走了?!?/p>
他忽然耍賴似的往椅背上一靠。
我抬起頭,有些無奈。
“偏殿沒有龍床?!?/p>
“無妨,朕在你那張硬板床上擠一擠就行。”
蕭景珩說得理所當(dāng)然。
“正好,朕最近總是頭痛,你晚上給朕按按?!?/p>
我看著他眼下的青黑,終究還是沒再說什么。
我起身,走到內(nèi)室,從柜子里抱出一床干凈的被褥,鋪在我那張簡樸的木床上。
蕭景珩跟著我走進(jìn)去,看著這間小得可憐的寢屋。
除了一張床,一個衣柜,一張梳妝臺,再無他物。
可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藥香和我身上獨有的皂角清香,讓他緊繃了一天的神經(jīng),不自覺地放松下來。
他脫下外袍,很自然地躺了上去,還拍了拍身邊的空位。
“過來?!?/p>
我猶豫了一下,還是坐到了床沿。
我的指尖帶著微涼的溫度,輕輕落在他額角的穴位上,力道適中地揉捏起來。
蕭景珩閉上眼,享受著這難得的安寧。
“清顏,三年前朕問你的話,還作數(shù)嗎?”
他忽然開口。
我的手指頓了一下。
“陛下指什么?”
“朕的后位,一直為你虛懸?!?/p>
他的聲音很輕,卻像一塊巨石,投入我看似平靜的心湖。
三年前,他初登大寶,第一件事就是要立我為后。
是我,親手將那身華服退了回去。
我說,我叫蘇清顏,生于鄉(xiāng)野,只想做個醫(yī)女,不想做什么母儀天下的皇后。
我若嫁,必得是一生一世一雙人!
隨他回宮,只是老父親臨終托孤,好讓他安心。
我還說,若是逼我,我寧可一死。
他怕了。
他妥協(xié)了。
“陛下,天下人都知道,您得不到的,才是最好的?!?/p>
我收回手,聲音清冷。
“您對我的這點執(zhí)念,也不過如此。若我真坐上了那個位置,不出三月,便會和后宮萬千怨女一樣,惹您厭煩。”
“不會。”
蕭景珩睜開眼,抓住我的手腕,目光灼灼。
“別人是別人,你是你?!?/p>
“有何不同?”
我掙了掙,沒掙開。
“你不同。”
他沒有多說,只是將我的手拉到自己胸口,讓我感受著那沉穩(wěn)有力的心跳。
“這里,只為你跳?!?/p>
我的心,亂了。
我飛快地抽回手,站起身來,背對著他。
“夜深了,陛下安歇吧?!?/p>
我?guī)缀跏翘右菜频淖叩搅送忾g,拿起那本沒看完的醫(yī)書,可上面的字,一個也看不進(jìn)去了。
身后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嘆。
良久,蕭景珩的聲音再次響起,帶著一絲疲憊的沙啞。
“那安神湯,給我留一碗?!?/p>
我沒有回頭,只是低低地應(yīng)了一聲。
“嗯?!?/p>
夜,更深了。
燭火搖曳,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。
替代品也好,心頭好也罷,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。
只是我沒想到,那個說好只做君臣的人,卻總是一次又一次地,想要跨過那條我們親手劃下的界線。
我拿起桌上的剪刀,將燭火的燈芯剪去一截,光芒黯淡了些,卻也穩(wěn)定了許多。
就如此刻我的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