導語“把字簽了,房子歸你,賬上的錢也歸你。”我把筆丟在離婚協(xié)議上,發(fā)出沉悶輕響。
妻子林挽的眼圈一夜通紅,死死盯著我,聲音都在發(fā)顫:“陳峰,你瘋了?
我們才剛有了念念?!蔽覜]敢看她,目光落在旁邊小小的搖籃里,我的女兒,陳念,
睡得正香。我狠下心,聲音冷如冰:“簽了,我凈身出戶。從今天起,你和孩子,
跟我再沒半點關系?!蔽铱吹搅滞斓难蹨I滴在“協(xié)議”兩個字上,暈開一團墨跡,心如刀絞。
她不懂,全世界都可以不懂,但她很快就會明白,這是我能給她們母女,最后的,
也是最好的愛。【1】2002年的夏天,悶熱得像蒸籠,
把所有人的希望和汗水都蒸發(fā)得一干二凈。對我來說,這個夏天尤其難熬。就在三個月前,
我還是街坊鄰里口中那個“有出息的陳老板”。靠著倒騰電子元件,我抓住了時代的尾巴,
開了個小加工廠,買了車,買了房,意氣風發(fā),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我腳下。然后,
互聯(lián)網(wǎng)泡沫的余波,像無聲海嘯,淹沒了我這葉小舟。訂單一夜歸零,庫存堆積如山,
銀行催貸的電話打爆了我的手機。我賣了車,抵了房,把所有積蓄都填了進去,
最后還欠了一屁股債。從云端跌落泥潭,不過短短百日。壞消息接踵而至,
而唯一的那個好消息,就是我女兒的出生。林挽在最艱難的時候,為我生下了一個小公主,
我們給她取名,陳念。抱著那個軟軟糯糯的小東西,我第一次感覺到了什么叫“責任”。
可責任這東西,在現(xiàn)實面前,輕飄飄像笑話。奶粉、尿布、月子里的營養(yǎng)品,
每一筆開銷都像一把鈍刀,在我心上反復切割。我試過去找工作,
可當年那些稱兄道弟的老板,如今見了我都繞著走。我也試過去擺地攤,
可城管的追趕和微薄的收入,讓我連女兒的一罐好奶粉都買不起。那天晚上,
幾個五大三粗的債主找上了門,他們沒動手,只是坐在我那破舊客廳里,
眼神像狼一樣盯著搖籃里的念念。其中一個領頭的,咧著黃牙笑道:“陳老板,
沒錢還不要緊,你這女兒,長得可真水靈啊……”那一瞬間,我血液都凝固了。他們走后,
我像個瘋子一樣,把門窗全部反鎖,抱著嚇哭的女兒,渾身都在抖。林挽什么都沒說,
只是默默地從我懷里接過孩子,輕輕地哄著。夜深了,林挽和女兒都睡了。
我一個人悄悄爬上了老式居民樓天臺。風很大,吹得我衣衫獵獵作響。我站在天臺邊緣,
往下看,是城市的萬家燈火,卻沒有一盞是為我亮的。我閉上眼,
腦子里全是那個男人不懷好意的笑,和女兒被嚇哭的臉。我輸了,輸?shù)靡粩⊥康亍?/p>
我保護不了我的妻子,也保護不了我的女兒?;钪?,對她們來說,只是一個累贅。也許,
我從這里跳下去,一切就都結束了。就在我一條腿已經(jīng)邁出邊緣的時候,一雙柔軟手臂,
從背后輕輕環(huán)住我的腰。我沒回頭,也知道是林挽。她沒說話,沒有哭喊,沒有質(zhì)問,
只是那么抱著我。她的臉貼在我的背上,我能感覺到她的體溫,和微微的顫抖。
我們就那么站著,在獵獵風中,仿佛成了一座雕塑。我不知道過了多久,她的擁抱,
像一道無聲的暖流,把我凍僵的靈魂慢慢融化。那股想死的絕望,竟然就這么慢慢地退去了。
她松開我,輕聲說:“風大,別著涼了。我下去看看念念?!闭f完,她就轉(zhuǎn)身下去了,
留下我一個人在天臺上,淚流滿面。我回到了床上,身邊是林挽和女兒均勻的呼吸聲。
我卻一夜無眠,睜著眼睛,直到天色泛白。天亮了,林挽醒來,她看著我布滿血絲的眼,
什么都沒問。我湊過去,輕輕地在她們母女的額頭上各親了一口。然后,
我對她說出了那個在我腦子里盤旋了一夜的決定?!傲滞?,我們離婚吧。
”【2】林挽的身體猛地一僵,難以置信地看著我?!澳阏f什么?”“我們離婚。
”我重復了一遍,努力讓聲音沒有一絲波瀾,“離婚后,我來想辦法籌錢,
你和念念好好過日子。我把所有的麻煩都帶走,等我……等我將來翻了身,再回來找你們。
”我不敢看她的眼睛,我知道那里一定蓄滿了淚水?!拔覑勰銈儭!蔽已a上了最后一句,
聲音已經(jīng)有些沙啞。空氣死一般地沉寂。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,
和搖籃里念念偶爾發(fā)出的囈語。許久,林挽才用一種近乎虛脫的聲音說:“好?!彼蘖耍?/p>
眼淚無聲地滑落,但她沒有再多問一句為什么。她是個聰明的女人,她明白,
那些債主不會善罷甘休,跟著我,只會讓她們母女倆陷入無盡的深淵。她也明白,
這是我這個一敗涂地的男人,能想出的唯一的,保護她們的辦法。離婚手續(xù)辦得順利。
民政局的工作人員看著我們這對年輕夫妻,一個面無表情,一個雙眼紅腫,欲言又止,
最終還是蓋下了那個冰冷的章。走出民政局,陽光刺眼,我卻覺得渾身發(fā)冷。
“你……多保重?!绷滞斓椭^,說完這句,就抱著孩子轉(zhuǎn)身快步離開,仿佛多待一秒,
就會崩潰。我站在原地,看著她瘦弱背影消失在街角,感覺自己的心被掏空了一大塊。
接下來的一周,我像個幽靈一樣在城市游蕩。我找到了我唯一愿接我電話的發(fā)小,李強。
我把當年我?guī)退麆?chuàng)業(yè)時,他寫給我的那張十萬塊的欠條拿了出來?!皬娮樱@錢我不要了,
但你得幫我個忙?!蔽野岩粡堛y行卡塞給他,“我這里還有最后五萬塊,是我藏的私房錢,
加上你這十萬,一共十五萬。你每個月給林挽打五千塊生活費,就說是你借給我的,
讓她安心帶孩子。千萬別說是我給的?!崩顝娍粗遥廴σ布t了:“峰哥,你這是何苦?
”“別問了?!蔽遗牧伺乃募绨?,“以后,她們母女就拜托你了。
如果……如果我?guī)啄隂]消息,你就把剩下的錢一次性給她們,讓她們換個地方生活。
”我把林挽的新手機號和租房地址都留給了李強。這是我最后的退路,
也是我給她們最后的保障。十五萬,在那個年代,足夠她們母女倆安穩(wěn)生活好幾年了。
做完這一切,我身上只剩下幾百塊錢。我買了一張南下最便宜的綠皮火車票。
火車啟動的瞬間,窗外的城市燈火迅速倒退,變得模糊。我靠在冰冷車窗上,
口袋里揣著那張一無所有的離婚證,心里卻莫名有了一絲平靜。
我把所有的麻煩、所有的債務、所有的不堪,都留給了自己。
而我所有的愛、所有的希望、所有的未來,都寄托在了那對被我“拋棄”的母女身上。
“再見了,我的愛人。再見了,我的女兒?!薄暗任一貋怼薄?】南方的天空,
似乎永遠都比北方要潮濕、要熾熱。十六年的時間,長得足夠讓一個嬰兒長大成人,
也足夠讓一個一無所有的男人,重新站起來。我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那段日子有多苦。
我睡過橋洞,和流浪漢搶過半個饅頭。我在碼頭上扛過麻袋,肩膀被磨得血肉模糊。
我在電子廠的流水線上擰過螺絲,一天站十六個小時,拿到手的工資卻少得可憐。
最難的時候,我連著發(fā)了三天高燒,躺在十塊錢一晚的群租房里,以為自己就要這么死掉了。
昏迷中,我仿佛看到了林挽和念念的臉。我告訴自己,陳峰,你不能死,你死了,
她們怎么辦?我爬了起來,靠著那股不死的念頭,硬是挺了過來。我骨子里,
終究還是個商人。在電子廠打工的時候,我敏銳發(fā)現(xiàn),隨著智能手機的興起,
一個小小的手機配件——充電器,將會迎來爆發(fā)需求。我用攢下的所有錢,
加上我不要命的工作態(tài)度,說服了一個小作坊的老板,讓我入股。我們從山寨做起,
沒日沒夜研究,改良,跑市場。那幾年,我每天只睡四個小時,剩下的時間,不是在車間,
就是在去見客戶的路上。我沒給自己買過一件新衣服,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飯。我所有的念想,
就是賺錢,賺更多的錢。2012年,我們的小作坊已經(jīng)變成了業(yè)內(nèi)小有名氣的代工廠。
我抓住了機會,創(chuàng)立了自己的品牌??恐^硬的質(zhì)量和精準的營銷,我的公司像坐上了火箭,
一路高歌猛進。2018年,公司上市,敲鐘的那一刻,我站在聚光燈下,
看著臺下雷鳴掌聲,心里卻空落落。我終于翻身了。我成了別人口中的“陳總”,身家億萬。
我給自己買的第一件奢侈品,是一輛黑色的勞斯萊斯幻影。我開著它,
在深夜的城市高架上飛馳,試圖用速度甩掉內(nèi)心的空虛。我回到闊別十六年的故鄉(xiāng)。
城市變化巨大,高樓林立,早已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。我憑著記憶,開著車,
在迷宮般的街道里,尋找那棟承載我所有痛苦和希望的老居民樓。終于,我找到了。
樓還是那棟樓,只是外墻更加斑駁,爬滿了青苔。我停下車,心跳厲害。我整理了一下西裝,
想象著無數(shù)個重逢的畫面?!傲滞鞎鞘裁捶磻克龝R我,還是會哭著撲進我懷里?
”“我的女兒陳念,她現(xiàn)在應該快十八歲了。她長什么樣了?會像我,還是像她媽媽?
”“她……會認我這個缺席了她整個童年的父親嗎?”我懷著無比復雜的心情,
走上了那熟悉的樓梯。站在那扇熟悉的門前,我抬起手,卻遲遲不敢敲。我深吸一口氣,
終于敲響了門。門開了,一個陌生的中年婦女探出頭,警惕看著我:“你找誰?”我的心,
咯噔一下?!拔摇艺伊滞??!薄傲滞欤俊蹦菋D女皺著眉想了想,“哦,
你說的是以前住這兒那對母女吧?她們好多年前就搬走了,房子都賣給我了?!薄鞍嶙吡耍?/p>
”我如遭雷擊,“搬去哪了?你知道嗎?”“這我哪知道啊?!眿D女不耐煩擺擺手,
“好像是去省城了吧,聽說是去討生活了。”說完,她“砰”一聲關上了門。我愣在原地,
渾身的力氣仿佛被抽干了。沒了聯(lián)系。她們?nèi)チ耸〕?。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里,
我動用了我能動用的所有關系網(wǎng)。我請了最好的私家偵探,我托了省城里最有頭有臉的人物,
把林挽和陳念的名字、照片,發(fā)給了所有能幫忙的人。我的財富和地位,
第一次讓我感覺到了力量。我相信,只要她們還在這個省,我就一定能找到她們。然而,
一個月過去了,杳無音信。她們就像人間蒸發(fā)了一樣。我坐在市中心頂層復式的豪宅里,
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。我手里端著一杯價值不菲的紅酒,卻嘗不出任何味道。
十六年的奮斗,換來了這一切,可我最想找回的人,卻不見了。這種感覺,
比當年在天臺上還要絕望。那天晚上,我沒讓保姆做飯。我一個人,鬼使神差點開外賣軟件。
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想吃什么,就隨便點了一家最近的,一份蛋炒飯,一份酸辣湯。
等待的時間里,我坐立不安。門鈴響了。我打開門,門外站著一個穿外賣服的小姑娘,
戴著頭盔和口罩,只露出一雙清亮眼睛?!澳?,您的外賣?!彼穆曇羟宕嘤卸Y貌。
我接過外賣,說了聲“謝謝”。就在我準備關門的時候,
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手機上的訂單信息。騎手姓名:陳念。我的心臟,在那一瞬間,
停止了跳動。【4】我猛地抬頭,死死盯著那個女孩。陳念。怎么會這么巧?
我的大腦一片空白,所有的血液都沖上了頭頂。我張了張嘴,卻發(fā)不出任何聲音。
女孩似乎被我嚇到了,往后退了一小步,有些怯生生地問:“先生,還有什么事嗎?
”我努力平復心跳,用顫抖的聲音問:“你……你叫陳……陳念?”女孩取下頭盔,
露出一張清秀略帶稚氣的臉。那眉眼,那鼻子,分明就是林挽年輕時的模樣,
但那股倔強的神情,卻像極了我。她點了點頭,有些疑惑地看著我:“是啊,怎么了?
”真的是她!十六年,五千八百多個日日夜夜,我幻想過無數(shù)次重逢的場景。
在奢華的宴會上,在大學的門口,在我為她舉辦的成人禮上……我唯獨沒有想過,
會是在這樣的情景下。我的女兒,我發(fā)誓要讓她過上公主般生活的女兒,竟然在深夜里,
為了幾十塊錢的訂單,奔波勞碌。巨大的狂喜和尖銳心痛,同時在胸口炸開,幾乎讓我窒息。
我看著她額頭上細密的汗珠,看著她洗得發(fā)白的外賣服,眼淚再也控制不住,洶涌而出。
“念念……我是……”我該怎么說?我是爸爸?我是那個拋棄了你十六年的混蛋?
女孩看著我這個突然痛哭流涕的陌生男人,眼神里充滿了警惕和一絲不知所措。
她下意識握緊了手里的電瓶車鑰匙。我意識到自己的失態(tài),連忙抹把臉,
努力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?!拔摇覜]別的意思,我就是……就是看你名字,
跟我一個故人的孩子一樣?!蔽液鷣y找著借口,“小姑娘,這么晚了還送外賣,辛苦了。
”我轉(zhuǎn)身從錢包里抽出一沓現(xiàn)金,大概有一萬塊,直接塞到她手里:“這個,你拿著,
就當……就當是給你的好評和打賞?!迸⒈晃业呐e動徹底搞懵了,她像被燙到一樣,
連忙把錢推回?!跋壬?,您這是干什么?我不能要!外賣費已經(jīng)付過了,
您給個五星好評就行?!彼哪樕蠋е唤z被冒犯的薄怒,“錢您收好,我走了?!闭f完,
她轉(zhuǎn)身就走,沒有留戀。“等等!”我急忙喊住她。我怕她這一走,就又消失在人海里。
我再也承受不起第二次失去了。我深吸一口氣,看著她的背影,用盡全身力氣,
問出了那個在我心里埋藏了十六年的問題。“你媽媽……林挽,她還好嗎?”女孩的腳步,
猛地頓住了。她緩緩地轉(zhuǎn)過身,那雙清亮的眼睛,
此刻正用一種我完全看不懂的復雜眼神打量著我。有震驚,有疑惑,有探究,
還有一絲……冰冷的疏離。周圍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。我們就這樣隔著幾步的距離,對視著。
良久,她那張與林挽極為相似的臉上,沒有流露出任何我所期待的激動或悲傷。
她只是那么平靜看著我,然后,用近乎陳述的語氣,輕輕地開口?!暗?,是你么?
”這四個字,像一道驚雷,在我耳邊炸響。但那語氣,卻不像久別重逢的女兒,
更像是一個法官,在宣讀一份遲到了十六年的判決書。【5】“是……是我。
”我的聲音抖得厲害,“念念,是我,我是爸爸?!蔽页呓徊?,伸出手,想去抱抱她,
這個我虧欠了整個青春的女兒。陳念卻下意識后退了一步,避開了我的碰觸。
那個細微的動作,像一根針,狠狠扎進心里?!澳阍趺磿谶@里?”她問,
語氣里沒有一絲波瀾,仿佛在問一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?!拔摇一貋碚夷銈兞恕?/p>
”我語無倫次地解釋著,“念念,這些年,爸爸……”“我媽說,你死了?!彼驍嗔宋遥?/p>
一字一句,清晰冰冷。我如遭電擊,愣在當場。死了?林挽竟然告訴她,我死了?
“不……不是的,念念,你聽我解釋……”我急切想辯解,想要告訴她當年的苦衷,
想要告訴她我這十六年是怎么熬過來的。“解釋?”陳念的嘴角,勾起一抹我看不懂的,
帶著嘲諷的笑意,“解釋你為什么十六年杳無音訊?還是解釋你為什么現(xiàn)在開著豪車,
住著豪宅,而我媽要在餐廳洗盤子,我要深夜送外賣?”她的每一句話,
都像重錘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?!安弧辉撌沁@樣的!”我痛苦搖頭,“我留了錢!
我給你們留了十五萬!我托了李強叔叔,讓他每個月給你們打錢的!足夠你們過上好日子的!
”“李強叔叔?”陳念的眉頭皺了起來,眼神里滿是疑惑,“我從沒聽過這個人。
我們離開老家,就是因為家里實在待不下去了。你留下的錢,我媽說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