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
連日的陰雨讓青石磚縫里都滲著寒氣。
楚樂芙跪在佛堂外的回廊上，雙手捧著早已涼透的茶盞，指尖凍得發(fā)青。
佛堂內(nèi)傳來老夫人與林舒的說笑聲，珠簾后隱約可見林舒正俯身為老夫人捶肩。
她穿著新裁的杏色襦裙，發(fā)間那支嵌著南海珍珠的步搖隨著動作輕輕晃動。
那是蕭嶼澈上月從江南帶回來的珍品。
“老夫人嘗嘗這蜜餞，是世子特意命人從嶺南快馬加鞭送來的?！?/p>
林舒的聲音甜得像浸了蜜，“大夫說對安胎有益，妾身第一個就想到您?！?/p>
“你這孩子有心了?！崩戏蛉伺闹质娴氖直?，笑得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來，“嶼澈待你倒是比待我這老婆子還上心?！?/p>
楚樂芙的膝蓋已經(jīng)失去知覺。
青磚的寒氣透過單薄的裙裾鉆進(jìn)骨髓，腹部的舊傷又開始隱隱作痛。
一個月前那場小產(chǎn)幾乎要了她半條命，可除了貼身丫鬟碧桃，沒人關(guān)心她。
“夫人……”碧桃紅著眼眶想扶她，卻被佛堂外的嬤嬤狠狠瞪了回去。
珠簾突然被挑起，老夫人身邊的周嬤嬤走出來，居高臨下地瞥了楚樂芙一眼。
“老夫人說，茶涼了就別敬了，沒得晦氣?！?/p>
楚樂芙抿了抿干裂的嘴唇，正要起身，卻聽見院內(nèi)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。
“世子爺來了！”小丫鬟的通報聲還未落，蕭嶼澈已經(jīng)大步流星地走進(jìn)院子。
他今日穿著墨藍(lán)色錦袍，腰間玉帶上掛著楚樂芙去年親手繡的平安符，如今卻顯得格外諷刺。
佛堂內(nèi)的笑聲戛然而止。
林舒慌忙站起身，端起案幾上新沏的熱茶，蓮步輕移迎向門口：“世子辛苦了，喝口茶……”
她經(jīng)過楚樂芙身邊時，裙擺有意無意地掃過楚樂芙凍僵的手指。
楚樂芙強(qiáng)撐著站起來，卻因膝蓋麻木踉蹌了半步。
“??！”林舒驚叫一聲，茶盞脫手而出，滾燙的茶水大半潑在她手背上，頓時紅了一片。
“舒兒！”蕭嶼澈一個箭步?jīng)_上前，抓住林舒的手腕仔細(xì)查看，眼中滿是心疼，“疼不疼？”
林舒咬著下唇搖頭，淚珠在眼眶里打轉(zhuǎn)卻倔強(qiáng)地不肯落下：“不怪姐姐，是我自己沒站穩(wěn)……”
“她定是記恨方才跪得久了?！崩戏蛉酥糁照茸叱鰜?，冷冷地掃了楚樂芙一眼，“一點(diǎn)規(guī)矩都沒有！”
蕭嶼澈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：“生辰宴的事你是一點(diǎn)沒放心上。”
楚樂芙挺直脊背，指甲深深掐進(jìn)掌心：“我沒有，那本就不是我的錯?！?/p>
“你還敢頂嘴！”老夫人氣得直拍胸口，“不孝的東西！我們蕭家造了什么孽娶你這么個……”
“祖母息怒?！绷质孢B忙為老夫人順氣，柔聲道，“姐姐身子還未好全，難免脾氣躁些……”
蕭嶼澈皺眉看著楚樂芙蒼白的臉色，眼中閃過一絲復(fù)雜的情緒，但很快又被冷漠取代。
“去祠堂跪三個時辰，好好想想該怎么說話?！?/p>
他說完便扶著林舒往外走，聲音溫柔得刺耳：“我?guī)闳ド纤??！?/p>
楚樂芙望著他們的背影，恍惚間又看見那年冬日的場景。
大雪紛飛中，蕭嶼澈將她冰涼的手揣進(jìn)自己的袖籠，呵出的白氣模糊了他含笑的眉眼。
“明年這個時候，我們要添個孩子陪著一起賞雪……”
“夫人，該去祠堂了?！敝軏邒呃溆驳纳ひ魧⑺噩F(xiàn)實。
祠堂陰冷潮濕，長明燈的燭火在穿堂風(fēng)中搖曳，照得祖宗牌位上的金字忽明忽暗。
楚樂芙跪在蒲團(tuán)上，膝蓋傳來的刺痛讓她不得不繃緊全身肌肉。
“老夫人吩咐了，要奴婢們好好'照看'夫人?！?/p>
滿臉橫肉的婆子從陰影處走出來，手中銀針在燭光下泛著寒光。
楚樂芙還未來得及反應(yīng)，就感到后腰一陣尖銳的疼痛。
那婆子手法嫻熟，專挑衣物遮蓋處下手，針尖刺入皮肉的痛感讓她瞬間冒出一身冷汗。
“世子爺說夫人不知禮數(shù)，老奴這是在幫夫人長記性?！?/p>
婆子陰笑著，又是一針扎在她大腿內(nèi)側(cè)。
楚樂芙死死咬住嘴唇，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。
她知道現(xiàn)在的自己無依無靠，連碧桃都被攔在祠堂外。
這些刁奴敢如此放肆，無非是得了上頭默許，所以她只能忍著。
兩名粗使婆子幾乎是架著楚樂芙走出祠堂的。
寒風(fēng)卷著雪沫吹在臉上，反倒讓她混沌的意識清醒了幾分。
她現(xiàn)在只想快點(diǎn)回到那方可以暫時喘息的小院，哪怕只是片刻的安寧。
然而，剛踏上通往自己院落的回廊，一個身影便擋住了去路。
林舒提著一盞精致的琉璃燈籠，俏生生地立在廊下，仿佛專程在此等候。
昏黃的光暈映著她柔美的側(cè)臉和微隆的小腹，她臉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，眼神卻冰涼。
“姐姐出來了？祠堂陰寒，姐姐辛苦了，不過……”
她頓了頓，目光掃過楚樂芙蒼白如紙、冷汗涔涔的臉，唇角彎起，“這侯府的日子，還長著呢。姐姐可得……慢慢熬?！?/p>
楚樂芙腳步未停，甚至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。
林舒看著她離去的身影，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，化為一絲冰冷的怨毒。
傍晚，雪又悄無聲息地下了起來。
楚樂芙剛被碧桃扶著喝下半盞溫水，院門就被人從外面猛地踹開！
蕭嶼澈裹挾著一身凜冽的寒意和滔天怒火，大步闖入，身后跟著一群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的下人。
他玄色的氅衣上落滿了未化的雪花，眼神比這冬夜更冷，直直射向榻上虛弱不堪的楚樂芙。
“楚樂芙！”他幾乎是咬著牙吼出她的名字，“你到底對舒兒做了什么？！”
楚樂芙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興師問罪弄得一怔，茫然地抬起眼。
不等她開口，蕭嶼澈便厲聲質(zhì)問：“舒兒從見了你回去后就突發(fā)高熱，渾身滾燙，夢囈不斷！郎中說是受了極重的寒氣！說！是不是你心懷怨恨，因跪祠堂之事報復(fù)于她？！”
碧桃還沒來得及開口，一旁的侍女純兒被這雷霆之怒嚇得魂飛魄散，“撲通”一聲跪倒在地，冰涼的地磚磕得她膝蓋生疼。
她本能地想為自家夫人辯解，可抬頭撞上蕭嶼澈那雙幾欲噬人的眸子，以及他身后林舒貼身侍女那隱含威脅的眼神，到嘴邊的話猛地哽住，變成了顫抖的附和。
“世子爺息怒！夫人、夫人她……她從祠堂出來后，心中郁結(jié)難舒，恰逢林姨娘前來……夫人一時氣不過，就、就罰林姨娘在雪地里跪了半個時辰……”
“純兒！你胡說什么！”
楚樂芙難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丫鬟，胸口一陣氣血翻涌。
她幾時罰過林舒跪雪地？
分明是林舒自己等在回廊下對她冷嘲熱諷！
然而，純兒的話如同投入油鍋的火星，瞬間點(diǎn)燃了蕭嶼澈最后的理智。
蕭嶼澈怒極反笑，眼底卻是一片駭人的冰封。
“楚樂芙，我原以為你只是善妒，沒想到你竟惡毒至此！舒兒懷著身孕，身子那般虛弱，你竟敢讓她跪在冰天雪地里！你是存心要她和她肚子里孩子的命嗎？！”
他一步步逼近床榻，高大的身影投下沉重的陰影，將楚樂芙完全籠罩其中。
刺骨的寒意和強(qiáng)大的壓迫感撲面而來，讓楚樂芙幾乎喘不過氣。
“就因為跪了祠堂，你便用這等下作手段報復(fù)？你的心腸到底是什么做的？！”他的聲音低沉而危險，“看著我！你可知錯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