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章:春天的第一縷風
正月十五的燈籠還沒摘盡,胡同口的積雪就開始化了。林偉凌晨掃街時,掃帚劃過路面,不再是“咯吱”的脆響,而是帶著點黏膩的“沙沙”聲,泥水濺在褲腿上,凍成硬邦邦的冰殼,太陽一出來,又化成濕漉漉的痕跡。
換班時,環(huán)衛(wèi)所的大姐塞給他一把菠菜:“我兒子從老家?guī)У?,新鮮著呢,你拿回去給孩子做湯?!绷謧傁胝f“不用”,大姐已經轉身進了屋,只留下句“開春了,多吃點綠葉菜”。他捏著帶著泥土氣的菠菜,指尖傳來久違的暖意,像是摸到了春天的尾巴。
回到家,張嵐正在廚房煎年糕。油鍋里“滋滋”響著,金黃的年糕鼓著肚子,散出甜絲絲的糯米香。小宇背著書包在院子里蹦跳,指著墻根喊:“爸爸!你看!草發(fā)芽了!”
林偉湊過去看,墻縫里果然冒出幾株嫩黃的草芽,頂著層薄霜,卻透著股鉆勁兒?!笆悄?,春天要來了?!彼χ嗔巳嘈∮畹念^發(fā),眼角瞥見父親正坐在藤椅上,瞇著眼睛曬太陽,窗臺上的多肉又抽出片新葉,嫩得像塊翡翠。
“快吃年糕,剛煎好的?!睆垗苟酥P子出來,熱氣在她眼鏡片上蒙上層霧,“今天超市搞活動,我早下班,下午帶爸去公園曬曬太陽?!?/p>
“我跟工地請假了,一起去。”林偉咬了口年糕,甜香混著芝麻的脆,在舌尖化開。這是開春以來,一家人第一次能湊齊時間出門,連父親都坐直了些,手指輕輕敲著輪椅扶手,像是在期待。
公園里的柳樹剛泛出點綠,湖邊的冰化了大半,露出黑黢黢的水,風一吹,蕩起細碎的波紋。張嵐推著父親的輪椅,林偉牽著小宇,沿著湖邊慢慢走。小宇像只剛出籠的小鳥,一會兒追蝴蝶,一會兒蹲下來看螞蟻,嘴里嘰嘰喳喳沒停過。
“慢點跑,別摔著?!睆垗剐χ埃仡^看見父親正望著湖面,嘴角牽起個淺淺的弧度。她從包里掏出塊蘋果,切成小塊遞過去:“叔,嘗嘗,超市新到的紅富士?!?/p>
父親接過蘋果,慢慢放進嘴里,含糊地說:“甜……”
林偉坐在旁邊的石凳上,看著這一幕,心里像被溫水泡過似的。他掏出手機,點開借款APP——借唄的欠款只剩兩萬八了,美團的賬單顯示“剩余5000元”,花唄上個月也終于結清了逾期罰息。他把手機揣回兜里,抬頭看見張嵐正指著遠處的風箏給父親看,陽光落在她的側臉上,絨毛都染上了金。
“對了,”張嵐走過來,從包里拿出個存折,“我這月工資發(fā)了兩千九,加上兼職的跑腿費,湊了三千五,存進去了?!?/p>
林偉接過存折,看著上面的數(shù)字——這是他們專門用來還款的存折,從最初的三位數(shù),慢慢漲到五位數(shù),每一筆都寫著日期和金額,像串歪歪扭扭的腳印。“等還完美團,就全力還借唄,爭取夏天之前清掉?!?/p>
“嗯?!睆垗裹c頭,眼睛亮閃閃的,“我跟超市申請了轉崗,去收銀臺,工資能多三百,就是得學用電腦。李姐說她教我,晚上回家練練就會了。”
“別太累?!绷謧ッ嗣念^發(fā),她的發(fā)梢有點干,是冬天缺了滋潤,“我這月工地活多,估計能多賺點,你不用總想著加錢?!?/p>
“不累?!睆垗剐χ鴶[手,“學會了電腦,以后找活也方便。再說了,收銀不用搬箱子,比理貨輕松?!彼D了頓,聲音壓低了些,“我還跟小區(qū)的張阿姨學織毛衣,她說織好了能放網(wǎng)上賣,一件能賺幾十呢?!?/p>
林偉看著她眼里的光,那光比陽光還亮,是對日子有奔頭的模樣。他想起剛借錢那會兒,她總對著保家仙發(fā)呆,眼里的灰像擦不掉的霧,而現(xiàn)在,那些灰都散了,只剩下清亮的盼頭。
從公園回來,父親的精神頭好了不少,晚飯時多喝了半碗粥。張嵐收拾碗筷時,林偉看見她偷偷把存折放進了衣柜最底層的鐵盒子里,那里還藏著她織了一半的毛衣,奶白色的線團滾在角落,像只蜷著的小貓。
夜里,林偉被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,看見張嵐正坐在床頭,借著手機屏幕的光織毛衣。銀灰色的線在她指間翻飛,針腳雖然還不太勻,卻看得出來很用心。“咋還不睡?”他輕聲問。
“這就睡。”張嵐把毛線團往被子里塞了塞,“想多織幾行,爭取下個月能完工。”
“白天再織吧,傷眼睛?!绷謧グ阉拿€和針收起來,“你眼睛都紅了?!?/p>
張嵐“嗯”了一聲,躺下時卻翻來覆去睡不著。“我總在想,”她忽然說,“等還清了債,咱們把院子搭個棚子,下雨天爸也能在院里曬太陽。再給小宇買張書桌,他現(xiàn)在寫作業(yè)總趴在飯桌上。”
“都會有的。”林偉握住她的手,她的指尖因為織毛衣有點發(fā)紅,“等夏天,我就去建材市場撿點邊角料,自己搭?!?/p>
“還得給你買雙新鞋,你那雙勞保鞋都磨平了底?!?/p>
“我不用,能穿?!?/p>
“必須買?!睆垗辜又亓苏Z氣,“你天天跑工地,鞋不合腳容易出事?!?/p>
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,像在搭積木,一塊一塊壘起對未來的期盼。窗外的風還在吹,卻沒了冬天的刺骨,帶著點濕潤的暖意,像是春天派來的信使。
轉天一早,林偉去工地的路上,看見胡同口的修車攤支起來了。老王頭正蹲在地上補輪胎,看見他,笑著喊:“小偉,你那電動車要是還想贖,我認識那抵押行的老板,能幫你講講價?!?/p>
林偉心里一動——他幾乎忘了那輛電動四輪車?!霸僬f吧,現(xiàn)在打車也方便?!彼χ鴶[手,心里卻記下了這事。
中午休息時,他給抵押行打了個電話,老板說車還在,贖回來得兩萬三。“有點貴啊。”林偉猶豫著。
“這價夠實在了,”老板在電話那頭笑,“這車我早能賣了,看你不容易,特意留著的?!?/p>
掛了電話,林偉心里有點亂。兩萬三,夠還借唄大半的欠款,可一想到父親坐輪椅打車時的顛簸,想到小宇在寒風里縮著脖子等車的樣子,他又有點舍不得。
晚上回家,他把這事跟張嵐說了。張嵐正在給父親按摩胳膊,聽著聽著,停下了手:“我覺得……可以贖。”
“可是錢……”
“我算過了,”張嵐拿出計算器,“這月工資加你的工錢,能存八千,再從還款里勻五千,加上存折里的一萬,差不多夠了。就是借唄得晚還一個月。”
“爸透析不能斷……”
“透析費我這月工資能頂上?!睆垗箍粗?,眼神很堅定,“有車方便,帶爸去透析不用等車,刮風下雨也不怕。小宇上學也能少受罪。再說了,以后你去工地拉工具,也能省點力氣。”
父親在一旁聽著,突然用盡力氣說:“贖……”
林偉看著父親期待的眼神,又看了看張嵐算得清清楚楚的賬單,心里的猶豫慢慢散了。“行,那就贖。”他拍了拍張嵐的肩膀,“等周末我就去。”
贖車那天,天氣格外好。林偉騎著自行車去抵押行,陽光灑在身上,暖洋洋的。老板把車鑰匙遞給她時,笑著說:“這車跟你有緣,好好待它?!?/p>
林偉拉開車門坐進去,熟悉的碎花座椅套,磨破的方向盤套,還有小宇灑的果汁漬,都還在。他發(fā)動車子,電機“嗡嗡”的輕響像句久違的問候,車窗外的樹影往后退,恍惚間,好像又回到了剛買車那天,張嵐坐在副駕駛上,笑著說“以后下雨不用淋著了”。
他開著車在路邊停下,給張嵐打了個電話:“車贖回來了,我去接你下班?!?/p>
電話那頭傳來張嵐的笑聲,混著超市的背景音樂:“好啊,我買了排骨,晚上燉排骨湯?!?/p>
接張嵐和小宇回家時,小宇興奮地在后排蹦跳,一會兒摸車門把手,一會兒按喇叭,父親坐在旁邊,枯瘦的手輕輕敲著座椅,嘴角一直咧著。張嵐坐在副駕駛上,打開車窗,風灌進來,帶著點花香,她深吸一口氣,笑著說:“你聞,是迎春花開了?!?/p>
林偉也吸了吸鼻子,真的有淡淡的香,清清爽爽的,像日子剛洗過的模樣。他開著車,慢慢往家走,車后座上是父親的喘息聲,小宇的笑聲,副駕駛上是張嵐哼的東北小調,陽光透過車窗照進來,在每個人臉上都鍍了層金。
他知道,借唄還沒還清,日子還得精打細算,可握著方向盤的那一刻,他突然覺得,那些曾經壓得他喘不過氣的債務,好像也沒那么沉了。因為車窗外的春天已經來了,風是暖的,花是香的,身邊的人是笑著的,而他,正載著這一切,慢慢往家走。
胡同口的迎春花開得正旺,黃燦燦的一串挨著一串,像是誰不小心打翻了調色盤。林偉把車停在花旁邊,張嵐抱著小宇下來,父親坐在輪椅上,看著那些花,突然含糊地說:“好……好……”
林偉蹲下來,給父親整了整圍巾,抬頭時,看見張嵐正舉著手機拍照,鏡頭里是花,是父親,是蹦跳的小宇,還有他自己。陽光落在她的笑臉上,像春天的第一縷風,輕輕拂過,帶著無盡的溫柔和希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