冊封禮終究還是舉行了。
沒有想象中的盛大,卻也足夠轟動整個皇城。皇帝稱病未至,只派了禮部的官員主持?;屎笠餐修o身體不適,只有幾位宗室王爺和勛貴象征性地露了面。
但太子趙衍全程在場。他穿著儲君的大禮服,玄色為底,金線蟠龍,氣勢凜然,站在高高的階陛之上,目光始終落在我身上。
我穿著屬于太子良娣的繁復(fù)禮服,頂著沉重的冠冕,像個提線木偶,在禮官的唱和聲中,完成了所有繁瑣的儀式。
每一步,都走得無比沉重。
冊封結(jié)束,我正式成了東宮易良娣。
搬進了東宮正殿后方一個精致寬敞的院子,喚作“靜瀾苑”。一應(yīng)待遇,完全按照良娣規(guī)制。宮人們見了我,無不屏息凝神,躬身行禮,眼神里充滿了敬畏和好奇。
沒有想象中的刁難,至少表面上沒有。德妃那邊,仿佛徹底偃旗息鼓,再無動靜。
但我心里清楚,這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。
趙衍變得很忙。他似乎在暗中布局著什么,經(jīng)常深夜還在書房議事。偶爾來靜瀾苑,也多是沉默。有時會看看我讀的書,有時會陪我安靜地用一頓飯。
他不再提“上輩子”的事。但我能感覺到,他在用一種近乎笨拙的方式,試圖“補償”。
比如,他會讓人送來我幼時在宮外常吃的、一種很便宜的芝麻糖餅。比如,他會默默記下我多看了一眼的某種素淡顏色的料子,隔天就讓尚衣局送來。再比如,發(fā)現(xiàn)我夜里睡不安穩(wěn),他會派人悄悄在我窗下燃一種氣味極淡的安神香。
這些細微的舉動,像細小的暖流,一點點融化著我心頭的堅冰和恐懼。
那個“重生”的瘋狂故事,依舊像天方夜譚。但我開始相信,他是真的信了。信了那個血腥的結(jié)局,信了我……是他錯過的生機。
這種認知,讓我心底滋生出一種極其復(fù)雜的情緒。是同情?是憐憫?還是別的什么?我分不清。
這天午后,我在靜瀾苑的小書房里臨帖。陽光透過雕花窗欞灑進來,暖融融的。
趙衍走了進來,他沒穿朝服,只一身簡單的墨色常服,神情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。
他沒說話,走到書案旁,看我寫了一會兒字。
“字有筋骨了?!彼鋈婚_口。
我手一頓,一滴墨落在宣紙上,暈開一小團污跡。我的字,一直像雞爪爬的。
“殿下謬贊?!蔽曳畔鹿P。
他拿起我臨的帖子,是前朝一位名家的簪花小楷,清秀婉約。
“不必刻意學(xué)誰?!彼烟臃畔拢抗饴湓谖夷樕?,“你的字,有你的風骨。孤……上輩子見過?!?/p>
我的心猛地一跳。
上輩子?那個我,也寫字嗎?
“在……在哪兒見過?”我忍不住問。
他眼神微微恍惚了一下,像是在回憶一個極其久遠的畫面。
“在……內(nèi)務(wù)府呈上來的舊檔里?!彼曇舻统料氯?,“你被……被罰去浣衣局后,有一年年底清點,有幾本破舊的衣物登記冊子,上面的字跡清秀干凈,在一堆鬼畫符里……很顯眼。”
“浣衣局?”我的心沉了下去。上輩子的我,最終淪落到了那里?那是最苦最累的地方。
“嗯。”他應(yīng)了一聲,眼神暗沉,“那時候……孤已經(jīng)自顧不暇了?!闭Z氣里帶著濃重的自嘲和無力感。
“后來呢?”我追問,心懸了起來。
他沉默了許久,才緩緩道:“后來……那本冊子,被德妃的人……‘不小心’燒了?!?/p>
“連同那些記錄著……她克扣用度、倒賣宮物的證據(jù)?!?/p>
“那是……你唯一可能翻身的憑據(jù)?!?/p>
書房里一片死寂。
陽光依舊溫暖,我卻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竄上來。上輩子那個叫易鱖的宮女,在浣衣局的破舊冊子上,一筆一劃記錄著生活的苦難和微弱的希望,最終卻被一場“意外”的大火,徹底吞噬了所有痕跡,也斷絕了她最后一點渺茫的生機。
原來……是這樣的結(jié)局。
我看著趙衍。他側(cè)對著光,下頜線繃得很緊,眼底是化不開的陰郁和……一種深沉的痛。
這份痛,不僅僅是為了他自己被廢身死的結(jié)局,也是為了那個無聲無息消失在塵埃里的我。
這一刻,我心底最后一絲懷疑,消散了。
他不是瘋子。
他是從地獄爬回來的復(fù)仇者。帶著對敵人的刻骨仇恨,也帶著……對那個被他無意中推向深淵的、微不足道的宮女的……遲來的、沉重的愧疚和救贖。
“殿下……”我開口,聲音有些啞。
他轉(zhuǎn)過頭看我。
“都過去了?!蔽铱粗?,輕聲說。
他微微一怔,隨即,眼底那濃重的陰郁,似乎被這句話輕輕撥開了一絲縫隙,透進了一點點微弱的光。
他伸出手,似乎想碰碰我的臉,卻在半空中停住了。最終,只是輕輕拂去我衣袖上沾到的一點墨跡。
“嗯。”他低低應(yīng)了一聲,“過去了?!?/p>
聲音里,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疲憊。
日子似乎平靜地滑過了一個多月。
我漸漸習(xí)慣了“易良娣”的身份。習(xí)慣了那些恭敬的稱呼,習(xí)慣了相對優(yōu)渥的生活,也習(xí)慣了趙衍那沉默卻無處不在的“補償”。
他依舊很忙,但來靜瀾苑的次數(shù)明顯多了些。有時會和我對弈一局,他的棋風凌厲霸道,步步緊逼;有時會聽我彈一會兒琴,雖然我技藝生疏,他只是安靜地聽著,眼神放空,像是在想著很遠的事。
我們很少交談,卻形成了一種詭異的默契。
直到這天。
宮里傳來消息,皇帝病情加重。德妃侍疾有功,陛下龍心大悅,特在御花園設(shè)家宴,命太子攜東宮眷屬同往,以示天家親睦。
家宴。
這兩個字像冰冷的石頭,砸在我的心上。我知道,該來的,終究躲不過。
傍晚,御花園流光閣。
燈火通明,絲竹悠揚。帝后高坐于上首,皇帝臉色蠟黃,精神不濟,靠著軟墊?;屎笞谝慌裕袂槠届o。德妃坐在下首首位,穿著一身華貴的紫金色宮裝,妝容精致,笑容溫婉得體,正柔聲細語地與皇帝說著什么。
太子趙衍坐在皇帝下首,我作為良娣,坐在他側(cè)后方稍遠的位置。能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,好奇的,探究的,鄙夷的,還有……冰冷的。
德妃的目光,狀似不經(jīng)意地掃過我,帶著一絲居高臨下的笑意,很快又移開。
宴席開始,觥籌交錯,一派和樂融融的景象。
菜肴流水般呈上,山珍海味,香氣撲鼻。
趙衍神色如常,與幾位宗室王爺說著話,偶爾應(yīng)付一下德妃看似關(guān)切實則綿里藏針的問話。他顯得很平靜,但我注意到,他放在桌案下的手,始終緊握著。
酒過三巡,氣氛似乎更熱絡(luò)了些。
這時,德妃笑著端起一杯酒,對著趙衍道:“衍兒這些日子辛苦了,既要為陛下分憂,又要操心朝事。來,母妃敬你一杯。”
她姿態(tài)放得很低,語氣溫和,完全是一副慈母姿態(tài)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過來。
趙衍端起面前的酒杯,唇角勾起一絲沒什么溫度的弧度:“謝德妃娘娘。”
他沒有稱呼“母妃”。
德妃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滯,但很快恢復(fù)如常,優(yōu)雅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。
趙衍也舉杯,正要飲下。
就在他酒杯即將觸唇的剎那!
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?。∫还蓮娏业?、難以言喻的驚悸感猛地襲來!毫無預(yù)兆!像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警報!
幾乎是本能!
我猛地站起身!
動作太快太突兀,帶倒了身后的錦凳,發(fā)出一聲刺耳的“哐當”聲!
整個流光閣瞬間安靜下來!
絲竹停了,談笑停了,所有人都愕然地看向我,包括正要飲酒的趙衍。
“殿下!”我聲音發(fā)顫,帶著一種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尖銳和恐懼,“酒……酒涼了!妾身……妾身為您換一盞熱的!”
我?guī)缀跏菗溥^去的,一把奪下了他手中那杯酒!動作之快,連我自己都反應(yīng)不過來!
溫涼的酒液濺出幾滴,落在我的手背上。
趙衍霍然轉(zhuǎn)頭看我!眼神銳利如鷹隼!
“放肆!”德妃猛地一拍桌子,勃然變色,“易良娣!你這是什么規(guī)矩!竟敢在御前如此失儀!驚擾圣駕!”
她聲色俱厲,眼中卻閃過一絲來不及掩飾的驚愕和……慌亂!
上首的皇帝也皺起了眉,面露不悅。
皇后則平靜地看著,眼神若有所思。
“陛下恕罪!娘娘恕罪!”我噗通一聲跪下,心跳如擂鼓,雙手緊緊捧著那杯被我奪下的酒,指尖冰涼,“妾身……妾身只是……只是擔心殿下飲了涼酒傷身……”
我語無倫次,渾身都在抖。剛才那一下,完全是出于一種無法解釋的直覺,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、對上輩子那個血腥結(jié)局的恐懼!
“荒謬!”德妃厲聲呵斥,“酒是剛溫好的!眾目睽睽之下,豈容你狡辯!來人!把這個不懂規(guī)矩的……”
“慢著!”
趙衍的聲音響起,不高,卻帶著一種冰冷的威壓,瞬間壓下了德妃的呵斥。
他站起身,高大的身影擋在我面前。他先是深深地看了跪在地上、渾身發(fā)抖的我一眼,那眼神極其復(fù)雜,帶著震驚、探究,還有一絲……難以置信的了然?
隨即,他轉(zhuǎn)向德妃,目光如刀:“德妃娘娘息怒。易良娣她……膽子小,從未見過如此場面,一時緊張失儀,也是有的?!彼D了頓,語氣陡然轉(zhuǎn)冷,“不過,她既說酒涼了,那便是涼了。”
他伸出手,不是對我,而是直接指向德妃身后侍立的一個、臉色已然煞白的宮女。
“你,”趙衍的聲音冷得像冰,“剛才溫酒的,是你吧?”
那宮女渾身一顫,噗通一聲跪倒在地,抖如篩糠:“殿……殿下饒命……奴婢……奴婢是……”
“酒溫得如何?”趙衍打斷她,步步緊逼。
“奴婢……奴婢溫好了……真的溫好了……”宮女嚇得涕淚橫流。
“是嗎?”趙衍唇角勾起一個冰冷的弧度,那笑容看得人心里發(fā)毛,“既然溫好了,那這杯酒,賞你了?!?/p>
他指著我手中那杯酒。
“喝掉。”
兩個字,如同驚雷!
整個流光閣,死一般的寂靜!
所有人的目光都驚恐地落在那杯酒上!
那宮女猛地抬起頭,臉上血色盡褪,眼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!她拼命搖頭,身體往后縮:“不……不……殿下饒命!殿下饒命??!”
這反應(yīng),傻子都看出不對勁了!
德妃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!她猛地站起身:“衍兒!你……你這是做什么!逼死一個小宮女嗎?”
“逼死?”趙衍冷笑一聲,眼神銳利如刀,直直刺向德妃,“德妃娘娘,孤是在救她的命!也是在……查清真相!”
他不再看德妃,目光掃過全場,帶著一種懾人的威勢:“御前下毒,謀害儲君!德妃娘娘,您說……這該當何罪?”
“謀害儲君”四個字,如同晴天霹靂!
“你……你血口噴人!”德妃失聲尖叫,儀態(tài)盡失,指著趙衍的手指都在顫抖,“本宮……本宮怎么會……”
“會不會,驗過便知!”趙衍的聲音斬釘截鐵,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,“來人!”
早已待命的東宮侍衛(wèi)瞬間涌入!
“拿下這個宮女!還有,”趙衍的目光如寒冰,精準地釘在德妃那張慘白扭曲的臉上,“拿下德妃娘娘宮中,所有經(jīng)手過此酒的人!一個都不許放過!”
“陛下!”德妃凄厲地看向皇帝,“陛下!您要為臣妾做主?。√铀@是要逼死臣妾?。 ?/p>
皇帝靠在軟墊上,劇烈地咳嗽起來,臉色漲紅,看著眼前這混亂不堪的局面,氣得渾身發(fā)抖,卻說不出話。
“父皇龍體欠安,受不得驚擾?!壁w衍對著皇帝的方向微微躬身,語氣卻冰冷強硬,“此等謀害皇嗣、禍亂宮闈之重案,兒臣斗膽,請旨徹查!定給父皇、給天下一個交代!”
他根本不給皇帝說話的機會,手一揮:“把人都帶下去!嚴加看管!傳太醫(yī)!驗酒!驗所有經(jīng)手之物!”
侍衛(wèi)們?nèi)缋撬苹?,不顧那宮女的哭嚎掙扎,將其拖走。幾個德妃宮里的心腹太監(jiān)嬤嬤,也被控制住。
德妃被兩個侍衛(wèi)“請”離座位,她還想掙扎,卻被死死按住。
“趙衍!你好狠的心!你構(gòu)陷本宮!陛下!陛下救我!”德妃的哭喊聲尖利刺耳,充滿了絕望。
混亂中,我依舊跪在地上,雙手緊緊捧著那杯酒,像是捧著一條冰冷的毒蛇。
趙衍轉(zhuǎn)過身,彎下腰,伸出手。
他的手指修長有力,帶著薄繭,輕輕覆在我冰涼顫抖的手上,將那杯奪命的毒酒,穩(wěn)穩(wěn)地接了過去。
他的掌心滾燙。
他看著我,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里,翻涌著驚濤駭浪般的情緒。后怕?慶幸?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……震動。
“別怕?!彼吐曊f,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,“結(jié)束了。”
結(jié)束了?
我看著眼前這張近在咫尺的、俊美卻寫滿殺伐決斷的臉,看著他手中那杯足以置人于死地的毒酒,再看向上首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目瞪口呆的帝后,還有被拖走的、兀自尖叫哭嚎的德妃……
這場風暴,才剛剛開始。
而我,似乎成了那個……無意中點燃了引信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