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長安的雨,到靈山的云
這一次從師徒四人的不同視角,回望那些被風沙埋過的心事、被金箍咒拴住的成長、被贖罪路磨軟的戾氣。
我們每一個人何嘗不是三年學說話,一生在學閉嘴。
這一次,不談降妖除魔,只說人生最真的感悟:我們終其一生,都是在“歸來”后,重新找一次“出發(fā)”的意義。
貞觀二十三年,秋。
長安的雨下得綿密,像扯不斷的絲線,把朱雀大街的青石板潤得發(fā)亮?;食情T前的石獅子蹲在雨里,鬃毛上掛著水珠,眼神卻還是往日的威嚴——只是這份威嚴,今日似乎要讓幾分給從西天歸來的那支隊伍。
唐僧騎著白馬走在最前,白馬已不是當年那匹龍變的凡馬,此刻它周身覆著一層淡淡的金光,蹄子踏在石板上沒有半點聲響,倒像是怕驚擾了這長安的繁華。唐僧的錦襕袈裟沾了些雨絲,金線繡的佛紋在濕漉漉的布料上暗了暗,他左手握著通關文牒,右手輕輕攏著韁繩,指尖觸到韁繩上磨出的老繭時,忽然想起這一路走了十四個春秋,韁繩換了三回,唯有這文牒上的印記,從大唐的“貞觀十三年”到靈山的“南無寶幢光王佛”,一路疊著,像刻在時光里的疤。
“御弟!”
唐太宗的聲音從城門里傳來,帶著幾分急切,幾分欣慰。唐僧抬眼,見李世民穿著明黃常服,沒戴皇冠,身邊跟著房玄齡、杜如晦幾個老臣,都撐著油紙傘,傘沿下的目光齊刷刷落在他身上。他趕緊翻身下馬,袈裟的下擺掃過馬腹,帶起一點水珠,落在地上沒了蹤影。
“臣玄奘,叩見陛下?!彼ス虻?,通關文牒捧在身前,指尖有些發(fā)顫。不是怕,是忽然覺得不真實——當年從長安出發(fā)時,他還是個背著行囊、連通關文牒都要靠陛下親手寫的僧人,如今回來,竟成了“御弟”,成了“取經(jīng)功德佛”。
李世民快步上前,伸手把他扶起來,掌心的溫度透過衣袖傳過來,很暖?!坝苄量嗔?,十四年啊,朕總算把你盼回來了?!被实鄣穆曇衾镉行σ?,也有不易察覺的疲憊——貞觀盛世的尾巴上,長安雖依舊繁華,可北邊的突厥還在擾邊,南邊的水患剛平,宮里的太醫(yī)最近總往東宮跑,這些事,唐僧在西天路上偶爾聽過往的商隊說起,此刻見李世民鬢角的白發(fā),忽然明白“帝王”二字,原也和“取經(jīng)”一樣,各有各的難。
“陛下龍體安康,便是大唐之福,玄奘何敢言‘辛苦’?!碧粕皖^,目光落在李世民的手背上,那雙手曾握過玉璽,也曾為他拂過臨行時的風沙,如今指節(jié)有些粗大,想來是批閱奏折磨的。
身后傳來腳步聲,是孫悟空、豬八戒、沙僧,還有變回龍形的白龍馬——白龍馬此刻縮成了丈余長的銀龍,尾巴輕輕掃著地面,不敢把龍鱗上的水珠濺到旁人身上。孫悟空走在最前,金箍棒變作細棍別在腰間,緊箍咒早已消失的額頭上,竟隱約還能看出一圈淡紅的印子,像是歲月沒擦干凈的痕跡。他沒像往日那樣東張西望,只是盯著唐僧的背影,眼神里有幾分茫然,幾分無措——以前走在路上,總想著“到了長安就好了”,可真到了長安,倒覺得手里的金箍棒沉了,連花果山的方向,都忘了該往哪邊走。
豬八戒跟在孫悟空后面,九齒釘耙扛在肩上,肚子還是那么圓,只是臉上的油光少了些,多了幾道被風沙刻出來的細紋。他的目光一直往朱雀大街的東邊瞟,那里是往高老莊的方向,心里頭像揣了只兔子,跳得厲害——他想高翠蘭了,想她做的糯米糕,想她站在門口喊他“八戒”時的聲音,甚至想她當年嫌他丑、拿掃帚趕他的模樣。他總覺得,只要到了長安,再往東走幾天,就能看見高老莊的煙囪,就能聞到糯米糕的香味,可剛才路過一家點心鋪,聞到里面的糯米香,他卻忽然停住了腳——十四年了,高翠蘭還在等他嗎?她會不會已經(jīng)……
沙僧走在最后,降妖寶杖豎在身邊,像根普通的扁擔。他的頭發(fā)比往日整齊了些,臉上的褶皺也舒展開了些,可還是習慣低著頭,肩膀微微前傾,像是還在挑著那副裝著行李的擔子。他的目光落在長安的地面上,青石板縫里長著些青苔,像流沙河底的水草——流沙河的水是渾的,長安的地是凈的,可他總覺得,腳下的土地和流沙河底沒什么兩樣,都藏著他不敢回頭看的過去。
“三位仙長一路護持御弟,功不可沒!”李世民轉(zhuǎn)向?qū)O悟空三人,笑容更盛,“朕已在金鑾殿備下宴席,還請三位仙長與御弟一同入內(nèi),讓朕好好犒勞一番?!?/p>
孫悟空撓了撓頭,想說“俺老孫不喜歡吃宴席”,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。他看了眼唐僧,見唐僧點頭,便含糊地應了聲“好”。以前他最煩這些規(guī)矩,可現(xiàn)在,除了跟著唐僧,他竟不知道該去哪里——花果山是他的家,可他走了十四年,花果山的猴子們還認他這個大王嗎?當年大鬧天宮時的意氣風發(fā),如今想來,竟像一場夢,夢里他是齊天大圣,醒了,他是斗戰(zhàn)勝佛,可“佛”該做什么,他不知道。
豬八戒趕緊放下釘耙,拱了拱手:“謝陛下!陛下圣明!”他心里的兔子還在跳,可臉上卻堆起了笑——不管高翠蘭怎么樣,先吃頓好的再說,十四年沒嘗過長安的好酒好菜了,想想都流口水。只是笑著笑著,他忽然覺得嘴角有些酸,像是剛才趕路時風吹的,又像是別的什么。
沙僧也拱了拱手,聲音低沉:“謝陛下?!彼麤]多說話,只是把寶杖往身邊挪了挪,怕碰到旁邊的侍衛(wèi)——他還是習慣小心,習慣不引人注目,就像在流沙河時,習慣躲在水底,等著路過的人,也等著贖罪的機會。
一行人往金鑾殿走,雨還在下,宮女們撐著大大的油紙傘跟在旁邊,把雨擋在外面。唐僧走在李世民身邊,聽李世民說著長安這十四年的變化:“御弟走后,朕修了大雁塔,就等你回來放真經(jīng);還有,你當年住的洪福寺,朕也讓人翻修了,比以前寬敞多了……”唐僧一邊聽,一邊點頭,可心里卻空落落的——大雁塔是為了真經(jīng),洪福寺是為了他,可他呢?他取經(jīng)回來了,真經(jīng)也拿到了,接下來該做什么?是在洪福寺里念經(jīng),還是像當年那樣,再去走一趟路?
他忽然想起在靈山時,如來佛祖把真經(jīng)交給她時說的話:“玄奘,你歷經(jīng)九九八十一難,取得真經(jīng),功德圓滿。只是這‘圓滿’二字,需得你自己悟,若悟不透,便是取了真經(jīng),也終究是一場空。”當時他沒懂,覺得只要把真經(jīng)帶回長安,就是圓滿了,可現(xiàn)在站在長安的雨里,他忽然懂了幾分——圓滿不是終點,是起點,可他的起點,在哪里?
金鑾殿里燈火通明,宴席已經(jīng)擺好,雞鴨魚肉、美酒佳肴,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子。李世民請?zhí)粕谏鲜?,孫悟空、豬八戒、沙僧坐在旁邊。宮女們給他們斟上酒,酒液清澈,酒香濃郁,是長安最好的西鳳酒。
豬八戒拿起酒杯,剛想喝,卻瞥見唐僧沒動酒杯,又趕緊放下了——他記得唐僧不喝酒,當年在高老莊,他就是因為喝多了才現(xiàn)了原形,現(xiàn)在可不能再犯糊涂。他拿起筷子,夾了一塊紅燒肉,塞進嘴里,肉香在嘴里散開,可他卻沒嘗出什么味道,心里還是想著高老莊,想著高翠蘭。
孫悟空拿起酒杯,聞了聞,又放下了。他不愛喝酒,當年大鬧天宮時喝的仙酒,現(xiàn)在想來也沒什么意思。他看向殿外的雨,雨絲被風吹得斜斜的,像極了當年在黃風嶺遇到的黃風,吹得他睜不開眼,還是唐僧念了緊箍咒,他才清醒過來——哦,不對,緊箍咒是用來治他的,可有時候,治他的東西,反而成了他的念想?,F(xiàn)在緊箍咒沒了,他倒覺得額頭上空落落的,像少了點什么。
沙僧端著酒杯,沒喝,也沒放下。他看著酒杯里的酒,映出自己的影子,影子里的他,還是當年那個在流沙河吃人的卷簾大將,臉上沾著血,眼里滿是戾氣。他趕緊移開目光,看向唐僧,見唐僧正捧著一碗素面,慢慢吃著,動作輕柔,像在念經(jīng)。他忽然覺得安心了些——不管過去怎么樣,至少他跟著唐僧,走了十四年,贖了十四年的罪,現(xiàn)在成了金身羅漢,總該比以前好。
唐僧吃著素面,味道很清淡,像當年在五行山腳下給孫悟空送的那碗粥。他想起孫悟空剛出來時的模樣,滿身的毛都打結了,眼睛里滿是兇光,可吃了他送的粥,眼神就軟了些。他又想起豬八戒,第一次見他時,他還在高老莊當女婿,穿著人的衣服,說著人的話,可一喝酒就現(xiàn)了原形,嚇得高家人亂作一團。還有沙僧,在流沙河底,脖子上掛著九個骷髏頭,見了他就撲過來,嘴里喊著“和尚,我吃定你了”。
十四年,像一場長長的夢,夢里有妖魔鬼怪,有刀山火海,也有師兄弟間的吵吵鬧鬧,有師徒間的互相扶持?,F(xiàn)在夢醒了,他們都成了佛,成了羅漢,可為什么,他卻覺得比在夢里還迷茫?
“御弟,”李世民放下酒杯,看著唐僧,“真經(jīng)已取回,接下來,你打算如何?”
唐僧放下筷子,擦了擦嘴,沉默了片刻,才緩緩開口:“陛下,玄奘想先將真經(jīng)整理出來,存入大雁塔,供世人誦讀。只是……”他頓了頓,看向?qū)O悟空三人,“三位師弟一路護持,如今功德圓滿,也該有自己的去處。玄奘……不敢耽誤他們?!?/p>
孫悟空聽了,心里一動——唐僧是讓他們走?可他走了,該去哪里?花果山?還是回靈山?他看向豬八戒,見豬八戒也在看他,眼里滿是疑惑,顯然也沒想好去哪里。沙僧則低著頭,沒說話,像是不管去哪里,都聽唐僧的。
豬八戒趕緊開口:“師父,俺老豬……俺老豬還想跟著你!”他說這話時,心里其實很虛——他想回高老莊,可又怕回不去,跟著唐僧,至少還有個去處。
沙僧也抬起頭,看著唐僧:“師父,弟子也想跟著你。”他習慣了跟著唐僧,習慣了挑擔子,要是讓他一個人走,他真不知道該去哪里。
孫悟空撓了撓頭,想了想,也說:“師父,俺老孫也跟著你吧。反正俺也不知道去哪里,跟著師父,至少還有妖怪打……哦不對,現(xiàn)在沒妖怪了。”他說完,自己先笑了,可笑著笑著,又覺得沒什么意思。
唐僧看著三個徒弟,心里一陣溫暖,又一陣酸澀。他知道,他們不是不想走,是不知道該去哪里。就像他自己,也不知道該去哪里一樣。
“好,”唐僧點了點頭,“既然你們愿意跟著,那我們就先住到洪福寺,等真經(jīng)整理好了,再做打算?!?/p>
李世民見他們師徒情深,笑著說:“好!洪福寺已備好房間,三位仙長若有什么需要,盡管跟朕說。”
宴席繼續(xù),可氣氛卻沒剛才那么熱鬧了。唐僧看著眼前的佳肴,卻沒什么胃口,心里總想著如來佛祖的那句話:“若悟不透,便是取了真經(jīng),也終究是一場空?!彼降讻]悟透什么?是“功德”,還是“圓滿”?
雨還在外面下著,金鑾殿的窗戶關著,聽不見雨聲,可唐僧卻覺得,那雨聲一直在他耳邊響,像在提醒他,有些事,還沒結束,有些路,還沒走完。
宴席散后,唐僧帶著三個徒弟和白龍馬往洪福寺走。長安的夜晚很熱鬧,街上掛著燈籠,照亮了雨絲,也照亮了行人的臉。有小販在叫賣,有情侶在并肩走,有孩子在雨中奔跑,笑聲清脆。
孫悟空走在唐僧身邊,看著街上的人,忽然問:“師父,他們都很開心,是不是因為他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?”
唐僧愣了一下,看向?qū)O悟空,見他眼里滿是認真,不像在開玩笑。他想了想,說:“或許吧。他們有自己的家,有自己的事,有自己的念想,所以開心?!?/p>
“那俺老孫的念想是什么?”孫悟空又問,聲音里帶著幾分迷茫,“俺以前想當齊天大圣,想長生不老,后來想保護師父取經(jīng),現(xiàn)在取經(jīng)回來了,俺的念想沒了?!?/p>
唐僧沉默了——他也不知道孫悟空的念想是什么,就像不知道自己的念想是什么一樣。他拍了拍孫悟空的肩膀,說:“會找到的。就像當年我們找取經(jīng)路一樣,慢慢找,總會找到的?!?/p>
孫悟空點了點頭,沒再說話,只是看向街上的燈籠,燈籠的光映在他的眼睛里,忽明忽暗。
豬八戒走在后面,還是往東邊瞟,心里的兔子還在跳。他忽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,穿著藍布衣裙,梳著發(fā)髻,正站在一家點心鋪門口,手里拿著一塊糯米糕,遞給身邊的孩子。他心里一緊,快步走過去,剛想喊“翠蘭”,卻見那女人轉(zhuǎn)過頭,臉上滿是笑容,可那笑容,卻不是他記憶中的模樣——記憶中的高翠蘭,眼睛很大,嘴角有兩個小梨渦,而眼前的女人,眼睛小了些,梨渦也沒了,只是眉眼間,有幾分像。
“請問……你是高翠蘭嗎?”豬八戒的聲音有些發(fā)顫,手心都出汗了。
那女人愣了一下,看著豬八戒,搖了搖頭:“這位仙長,你認錯人了。我叫李秀蓮,不是高翠蘭。”
豬八戒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,像掉進了流沙河底,又冷又重。他勉強笑了笑:“抱歉,我認錯人了?!闭f完,他轉(zhuǎn)身就走,腳步有些踉蹌,九齒釘耙在地上拖出一道痕跡。
他走了幾步,忽然聽見身后的孩子問:“娘,那個長鼻子的叔叔是誰啊?”
女人說:“不知道,可能是從外地來的仙長吧。對了,你外婆家的高翠蘭阿姨,當年不是也遇到過一個長鼻子的仙長嗎?后來聽說那個仙長去西天取經(jīng)了,不知道回來沒有?!?/p>
孩子說:“那他會不會就是那個仙長啊?”
女人笑了:“傻孩子,怎么會呢。那個仙長走了十四年,說不定早就忘了高翠蘭阿姨了?!?/p>
豬八戒的腳步頓了頓,喉嚨里像堵了什么東西,咽不下去,也吐不出來。他抬起頭,看著天上的雨,雨絲落在他的臉上,涼絲絲的,像眼淚。他忽然明白,有些念想,其實早就沒了,只是他不愿意承認而已。當年他在高老莊當女婿,以為那就是家,可后來跟著唐僧取經(jīng),走了十四年,家早就不是原來的家了,他也不是原來的他了。
沙僧走在最后,看著豬八戒的背影,又看了看前面的唐僧和孫悟空,心里忽然想起流沙河底的那九個骷髏頭。那九個骷髏頭,是九個取經(jīng)人的,當年他吃了他們,以為能解恨,能忘記自己被貶的痛苦,可后來跟著唐僧取經(jīng),他才明白,恨解決不了問題,忘記也解決不了問題,只有面對,才能贖罪。
他忽然看見路邊有個小孩,正踮著腳,想夠樹上的燈籠,腳下一滑,眼看就要摔倒。沙僧趕緊上前,伸手把小孩扶穩(wěn)了。小孩抬起頭,看著沙僧,笑著說:“謝謝叔叔!”
沙僧也笑了,這是他回長安后第一次笑,笑得很輕,卻很真實。他摸了摸小孩的頭,說:“小心點,別摔著了。”
小孩點點頭,跑回了媽媽身邊。沙僧看著小孩的背影,忽然覺得心里踏實了些——或許,他的念想,就是這樣,幫一個需要幫的人,做一件需要做的事,不管是挑擔子,還是扶小孩,只要有用,就好。
洪福寺到了,山門緊閉,門上掛著“洪福寺”三個大字,是李世民親筆寫的,蒼勁有力。唐僧上前,輕輕敲了敲門,門“吱呀”一聲開了,一個小和尚探出頭來,見是唐僧,趕緊跪了下去:“弟子拜見師父!”
唐僧扶起小和尚,說:“起來吧,不必多禮。”
小和尚站起來,領著他們往里走。洪福寺確實翻修過了,比以前寬敞多了,院子里種著菩提樹,葉子上掛著水珠,在燈籠的光下閃著光。禪房也收拾好了,四間房,唐僧一間,孫悟空、豬八戒、沙僧各一間,白龍馬則被安排在馬廄里,馬廄里鋪著干草,還放著新鮮的草料。
唐僧回到自己的禪房,禪房里很簡單,一張床,一張桌子,一把椅子,桌子上放著一盞油燈。他坐在椅子上,拿起通關文牒,慢慢翻開,里面的印記一個個映入眼簾:寶象國、烏雞國、車遲國、女兒國、火焰山、小雷音寺、盤絲洞……每一個印記,都對應著一段故事,一段苦難,一段成長。
他翻到最后一頁,是靈山的印記,金色的,很亮。他看著這個印記,忽然想起在靈山時,阿難、伽葉向他要人事,他沒給,結果拿到了無字真經(jīng)。后來他回去找如來,如來卻說:“經(jīng)不可輕傳,亦不可空取。你如今空手來取,是以無字與你。”當時他覺得阿難、伽葉貪婪,可現(xiàn)在想來,或許如來的話是對的——任何東西,都需要付出代價,真經(jīng)是,功德是,圓滿也是。
他放下通關文牒,走到窗邊,推開窗戶,雨還在下,菩提樹的葉子在雨中輕輕搖晃。他忽然聽見隔壁禪房傳來孫悟空的聲音,像是在跟誰說話,仔細一聽,才知道是在跟金箍棒說話:“金箍棒啊金箍棒,當年你陪俺老孫大鬧天宮,陪俺老孫打妖怪,現(xiàn)在取經(jīng)回來了,你說俺老孫該做什么?”
沒有回答,只有雨聲。
唐僧又看向另一邊的禪房,是豬八戒的,里面很安靜,想來是豬八戒睡著了,或許在夢里,他正吃著高翠蘭做的糯米糕吧。
再遠一點,是沙僧的禪房,里面也很安靜,只是偶爾傳來幾聲輕輕的念經(jīng)聲——沙僧一直很喜歡念經(jīng),說是能靜心,能贖罪。
唐僧輕輕嘆了口氣,關上窗戶,回到桌子旁,點燃油燈。油燈的光很暗,卻照亮了桌子上的真經(jīng)——一疊疊的經(jīng)卷,用布包著,很沉,沉得像他們十四年的路,沉得像他們每個人的過往。
他拿起一卷經(jīng),慢慢翻開,上面的字是梵文,他認識,卻忽然覺得看不懂了。以前他覺得,真經(jīng)是用來度化世人的,可現(xiàn)在他覺得,真經(jīng)首先要度化的,是自己。
他想起當年在女兒國,國王對他說:“御弟哥哥,你若不走,我便把整個女兒國都給你,我們一起治理國家,好不好?”當時他拒絕了,說“我是出家人,要去西天取經(jīng),不能留戀紅塵”??涩F(xiàn)在想來,他當時真的是因為“出家人”的身份,還是因為害怕——害怕自己會動搖,害怕自己會忘記取經(jīng)的目標,害怕自己會像豬八戒一樣,沉迷于紅塵?
他又想起當年在三打白骨精時,他誤會孫悟空,把孫悟空趕走,孫悟空跪在他面前,說“師父,俺老孫不是故意要殺她,她是妖精,要吃你啊”,他卻不聽,執(zhí)意要趕走孫悟空。后來他被黃袍怪變成老虎,才知道自己錯了,才知道孫悟空的好?,F(xiàn)在想來,他當時為什么會誤會孫悟空?是因為他肉眼凡胎,看不出妖精,還是因為他心里有“疑”——懷疑孫悟空會叛離他,懷疑自己選的徒弟不對,懷疑自己走的路不對?
十四年的路,他遇到了很多妖魔鬼怪,也遇到了很多人,很多事。他以為自己取到了真經(jīng),就悟透了一切,可現(xiàn)在才發(fā)現(xiàn),他連自己都沒悟透。
油燈的光閃了閃,映在唐僧的臉上,他的眼神里,有迷茫,有困惑,也有一絲堅定。他知道,他的路還沒走完,他的“取經(jīng)”還沒結束——以前是取“外在的真經(jīng)”,現(xiàn)在是取“內(nèi)在的真經(jīng)”;以前是度化世人,現(xiàn)在是度化自己。
他拿起筆,在一張紙上寫下四個字:“歸程即起點”。
窗外的雨還在下,可他忽然覺得,這雨不是冷的,是暖的,像當年在五行山腳下,孫悟空為他擋的那場雨,像當年在火焰山,豬八戒為他找的那碗水,像當年在流沙河,沙僧為他挑的那副擔。
他知道,接下來的路,或許比西天取經(jīng)更難,因為他要面對的,是自己的內(nèi)心,是自己的過往,是自己的迷茫??伤慌?,因為他還有三個徒弟,還有白龍馬,還有他們一起走過的十四年。
他放下筆,看向窗外,菩提樹的葉子在雨中輕輕搖晃,像是在點頭,像是在說:“對,歸程即起點,你的路,才剛剛開始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