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上世紀 80 年代的中國鄉(xiāng)村，像被時光遺忘的角落。
那年我跟著我爸媽回山西老家探親時，剛滿十八歲，是個半大不小，血氣方剛的小伙子。
記憶里的村莊總裹著一層灰蒙蒙的濾鏡——土坯墻在烈日下泛著白，
土路被牛車碾出深深的車轍，空氣里永遠飄著柴火與牲口糞便混合的氣味。
那時的山村還沒通電，家家戶戶點著昏黃的煤油燈，連點像樣的娛樂都沒有，
更別說電視、游戲機這些城里人都還稀罕的物件了。父母忙著走親戚、幫著干農活，
留我一個人在姥姥家的小院里發(fā)呆。白天看老母雞帶著雛雞啄米能看半小時，
晚上聽著墻根下的蟋蟀叫到眼皮打架，日子過得像村口那條渾濁的小河，緩慢又沉悶。
直到七月半前的某個午后，和我差不多年紀的，村里的小伙子二柱揣著半截黃瓜闖進院子，
褲腿上還沾著田埂的泥點，扯著嗓子喊：“鄰村馬家屯來了戲班！唱三天三夜，晚上就開鑼！
”消息像長了翅膀似的，半天功夫就飛遍了整個村子。
在那個連黑白電視都要湊齊一屋子人圍觀的年代，流動戲班的到來簡直是天大的熱鬧。
不過說是連唱三天三夜，略微夸張了一些，姥姥說戲班子能待三天，從晌午唱到半夜，
唱一折子戲歇一陣，她們老人家白天勞作都累了，就不湊熱鬧了。看我好奇寶寶一樣的，
就讓我跟幾個村里的年輕人一起去看戲。傍晚時分，同村幾個相熟的年輕人聚在曬谷場邊，
狗蛋用草繩勒緊褪色的解放鞋：“今晚咱抄近路去，保管占著前排！
” 我看著他們眼里的光，
突然覺得灰撲撲的日子里像是突然冒出了張彩色糖紙——畢竟在只有蟬鳴和鋤頭聲的鄉(xiāng)下，
這可是能讓人念叨半個月的新鮮事。戲班今晚上要演的是《穆桂英掛帥》，
但真正讓年輕人興奮的是“夜戲”二字。老人們總說“夜路走多了遇著啥”，
可我們那時只覺得，踩著月光走三里夜路去看戲，再聊著穆桂英，楊宗保，
天門陣這些話題一起走回來，這本身就比戲文里的故事更刺激。沒人想到，
這場被期待填滿的夏夜邀約，會在回程的山路上，撞上比戲文里的鬼怪更瘆人的東西。
臨走前外婆往我兜里塞了兩個煮雞蛋，反復叮囑“戲散了趕緊回，別在路邊逗留”。
我應著聲，心里卻早被鑼鼓聲勾走了魂。誰也沒留意，那天的月亮特別圓，
卻透著股說不出的慘白，像塊浸了水的裹尸布，靜靜蓋在黑黢黢的田埂上。
02暮色剛吞掉最后一縷天光，
馬家屯村口的戲臺就被數(shù)盞懸在木桿上的大紅燈籠照得昏紅一片。鏘鏘鏘的鑼鼓聲突然炸響，
驚飛了戲臺頂棲著的幾只麻雀，
也瞬間點燃了攢動的人頭——裹著藍布頭巾的老太太踮著腳往前排擠，
光膀子的漢子舉著搪瓷缸子吆喝著添茶水，穿開襠褲的小孩在人群縫隙里追逐打鬧，
戲臺上花旦的尖嗓子混著胡琴聲，像把剪刀似的剖開鼎沸的人聲。
我站在人群外圍的老槐樹下，后背抵著粗糙的樹皮。臺上的戲文唱得字正腔圓，
可那些咿咿呀呀的方言唱詞我是一句也聽不懂。身邊的村民跟著情節(jié)或笑或嘆，
連抱著的嬰兒都在母親懷里隨著鼓點晃悠，唯獨我像個被按了暫停鍵的異類，
只能看見花旦翻飛的水袖和老生抖動的胡須，卻讀不懂那些眉眼神情里藏著的故事。
這種熱鬧里的疏離感像層透明的薄膜，把我和眼前的喧囂隔開。
當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戲臺中央時，
我的視線卻不受控制地飄向了前排——那里站著個穿紫色碎花小襖的姑娘，身材修長，
扎著一套烏黑油亮的大辮子。她始終背對著我，一動不動地盯著戲臺，
連周圍小孩撞到她胳膊都沒回頭。在這片晃動的人影里，她的背影顯得格外突兀。
她的辮子尤其惹眼，烏溜溜垂到腰際，發(fā)尾系著根紅繩，隨著戲臺傳來的震動輕輕晃悠。
我本來是來看《穆桂英掛帥》的，此刻卻連花旦的水袖都看不清，眼睛只跟著那抹紫色轉，
看她的辮子，看她的腰，看她的腿……咋那么好看呢……看得我這個年輕后生臉紅耳赤，
心跳快得像是戲臺上的鑼鼓。03戲臺上的花旦正唱到《穆桂英掛帥》的高潮，
鑼鼓點敲得震天響，臺下嗑瓜子的、喝彩的、追著賣糖人跑的孩子鬧成一團。
我剛把手里的雞蛋剝開一點皮兒，
眼角余光卻瞥見那個扎著粗黑大辮子的姑娘動了——她本就站在前排靠右一些的地方，
此時身形突然向右前方走去，很輕易地擠過那些或站或坐的觀眾，
辮梢系著的紅頭繩在燈籠光里晃了晃，人已經悄無聲息地往戲臺旁邊的黑巷子走去了。
這戲還沒散場啊，我心里咯噔一下，手里的雞蛋“啪嗒”掉在地上。她咋說走就走？人群里，
狗蛋正拍著大腿叫好，二柱的糖葫蘆啃得只剩竹簽，
沒人注意到那個特別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攢動的人頭里。鬼使神差地，我貓著腰擠出了人群。
踩過散落的花生殼，發(fā)出窸窸窣窣的輕響，戲臺的鑼鼓聲突然遠得遙遠。
巷子口的老槐樹在風里晃，樹影張牙舞爪地撲過來，
我攥緊衣角往前追——明明知道深更半夜追陌生姑娘不合規(guī)矩，
可那條垂在腰側的大辮子總在眼前晃，像有根看不見的線拽著我，腳底下根本停不下來。
她走得不快，紫色花襖上的黃色小碎花在夜霧里仿佛是引路的螢火蟲，
一閃一閃給我指引方向。我不敢跟得太近，隔著十多米遠的距離，
想著故意做出一種“同路”的感覺，以免姑娘萬一回頭問我的尷尬。
聞見空氣里飄來一股淡淡的槐花香，混著點說不清的涼意。當戲臺的光徹底被巷子吞沒時，
我心里泛起了猶豫，可腳還是不由自主地跟著那個人影，往更深的黑里鉆。
04戲臺的鑼鼓聲漸漸被拋在身后，我才驚覺腳下的路已經變了。
方才還能望見村子昏黃的光影，此刻兩側只剩黢黑的山林，連犬吠都聽不見了。
石板路不知何時成了坑洼的土路，每走一步都能帶起細碎的土渣，
鞋底碾過碎石子的聲響在寂靜里格外清晰。前面那個背影始終隔著十多米遠。
紫色花襖在夜霧中晃晃悠悠，烏黑的辮子垂到腰際——我盯著那辮子看了一路，
它總是安安靜靜地朝后垂著，連走路時該有的晃動都很少。“她到底要上哪去？
”“她也和我一樣，是從其他村子來看戲的，現(xiàn)在想要提前回家了？”“她咋這么膽大？
敢一個人走夜路！”我的心頭冒出了一連串的疑問，隨著山風卷著松針味灌進衣領，
涼得人后頸發(fā)僵，我再也忍不住了。"大姐！等一下！"我試著喊了一聲，
聲音撞在山壁上彈回來，碎成嗡嗡的回響。她沒回頭，步子甚至沒頓一下。我加快兩步，
距離縮到七八米時，才發(fā)現(xiàn)她走得極穩(wěn)，穩(wěn)得不像在走夜路，倒像在飄。
"你知道王家莊怎么走嗎？"我又喊，這次特意拔高了聲調。辮子依舊垂在背后，
紫色花襖的衣角擦過路邊的茅草，連草葉都沒帶動半分。
我忽然想起小時候聽老人說的話：夜里走路要是遇見不回頭的人，別追，也別喊。
可腳像被什么拽著似的，竟一步步跟了上去。山風突然停了，連蟲鳴都消失了，
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和她輕得聽不見的腳步聲。我死死盯著那截辮子。"喂！
"我鼓足勇氣往前沖了幾步，伸手去拍她的肩膀，幾乎要碰到她的衣服了，
"你到底——"話沒說完，她忽然停住了。不是慢慢停下，是像被按了暫停鍵，
僵直地定在路中央。烏黑的辮子依舊朝后垂著，紫色花襖在靜止的空氣里紋絲不動。
我站在原地，連呼吸都忘了，伸出去的手停在了那里，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胸腔里擂鼓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