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苦在前,僧袍飄飄,足不點塵,宛若御風而行。
喬峰緊隨其后,竟能勉力跟上,只是氣息已有些粗重。
玄苦看了暗暗點頭,雖說自己有意放水,并沒有全力前行,但小小七歲孩童能夠跟上,而且沒有抱怨一句,已屬不易。
喬峰強行壓下喘息,同時飛快地將沿途的地形、建筑布局上山路徑默記于心。這已是他身為現(xiàn)代靈魂的本能。
行至山門,兩名身形魁梧的僧人手持戒棍,交叉攔住去路。
他們是伽藍堂的護寺僧,神情剛硬,不因玄苦的身份而有半分松懈。
“玄苦師叔?!睘槭椎纳撕鲜卸Y,“寺有寺規(guī),幼童無人看領,不得入寺!”
玄苦并未動用輩分壓人,只是宣了一聲佛號:“慧立師侄,此子乃一樁舊日因果的牽系之人,老衲奉方丈法諭,前來照拂。他入寺,亦是方丈默許之意?!?/p>
他話語平和,卻巧妙地將責任引向了方丈。
“舊日因果?”慧立眉頭微蹙,他身為伽藍堂弟子,平日里見慣了各色人等想要攀附少林,心中對這種“特許”之事本能地有些排斥。
“方丈法諭,弟子自當遵從。只是……”
慧立打量著喬峰,見他雖衣衫襤褸,眼神卻異常沉靜,與尋常孩童大相徑庭。
他忽然開口:“既是與我佛有緣,便當受佛法考驗,以洗滌塵世俗氣。師叔,您看如何?”
喬峰心中一凜,暗道:“來了,這便是下馬威么?瞧這架勢,少林寺門規(guī)森嚴,果然名不虛傳?!?/p>
玄苦尚未答話,慧立已指向旁邊一只幾乎有喬峰半人高的木桶:“這有一桶凈水,小施主若能將它提上這百零八級臺階,一滴不灑,便算通過了第一關。也讓弟子們瞧瞧,方丈看重之人,有何過人之處?!?/p>
另一名護寺僧慧真亦道:“慧立師兄所言甚是。少林弟子,入門皆需考驗,方顯我佛門莊重?!?/p>
這顯然是故意刁難,一個七歲孩童,如何能辦到?
喬峰心道:“好家伙,這是給我上強度呢!一滴不灑?這桶水怕是有二三十斤,莫說是我這小身板,便是尋常壯年漢子,提著這般晃蕩的水桶上百級臺階,也難保滴水不漏。”
玄苦看了慧立一眼,淡淡道:“慧立,何必如此為難一個孩子?”
慧立卻是不卑不亢:“師叔,非是弟子為難。寺規(guī)如此,當年我等入門,亦受過諸多考驗。若因方丈法諭便壞了規(guī)矩,日后何以服眾?再者,若此子連這點毅力也無,將來又如何在寺中修行?”
喬峰聽著,心中卻另有計較:“這慧立倒也不是純心使壞,八成把自己當成了關系戶。這水硬頂怕是不成,得用巧勁?!?/p>
他走到那木桶旁,并不急于動手。他看了看水面,又看了看日頭。
桶口頗大,水面離桶沿尚有兩寸,行走之時,水波蕩漾,極易潑灑。
“玄苦大師,”喬峰轉身,對玄苦一拜,“弟子想借大師僧袍一角,不知可否?”
玄苦微訝:“哦?你要老衲僧袍作甚?”
慧立與慧真亦是不解,這小子葫蘆里賣的什么藥?
喬峰道:“弟子自有道理,還請大師成全。”
玄苦沉吟片刻,點了點頭:“也罷。”他雖不知喬峰用意,卻也想看看這孩子有何奇招。
喬峰毫不猶豫地從自己破舊的衣擺上撕下一塊還算干凈的布條。他走到桶邊,將布條浸濕,然后小心翼翼地將它平鋪在水桶的水面上。
那塊濕布竟如一張薄膜,穩(wěn)穩(wěn)地浮在水面,將原本晃蕩的“水軍”牢牢鎖住。
“這……這是何道理?”慧真忍不住出聲。
慧立亦是瞪大了雙眼,他從未見過這等奇事。
喬峰心中暗笑:“這便是水的表面張力,古人雖不知其名,但現(xiàn)象卻是存在的。這濕布一鋪,便能極大減少水面晃動,增加穩(wěn)定性?!?/p>
他這才抱起木桶。依舊沉重無比,壓得他骨骼都在咯咯作響。
喬峰雙臂青筋暴起,但他咬緊牙關,一步一步,踏上了那長長石階。
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頭發(fā),順著臉頰流下,滴入眼中,有些酸澀。
雙腿抖如篩糠,每上一級臺階,都似耗盡了全身力氣。
“這小身板,還是太弱了!”喬峰心中叫苦。
玄苦在旁靜靜看著,眼中不時閃過一絲異色。
他原以為喬峰會用什么取巧的言語來推脫,或是求助于他,卻未料到他竟想出這等聞所未聞的法子。
“此子之心智,遠超常人。只是不知,這份聰慧,用在正途,還是歧路?”玄苦心中暗忖。
一百零八級臺階,喬峰走了足足有半個時辰。當他將水桶穩(wěn)穩(wěn)放在最后一級臺階上時,已是上氣不接下氣,渾身如同水洗一般。
他放下木桶,桶中的水,竟真的只少了淺淺一層,遠未到“潑灑”的程度。
慧立和慧真徹底呆住了。
他們守衛(wèi)山門多年,見過無數弟子拜山門,能按要求搬上去的,不是體壯如牛便是身輕如燕,卻從未見過如此匪夷所思的“取巧”之法。
慧立一臉愕然,他走上前,仔細看了看水桶,又看了看喬峰。
“你……你這是如何做到的?”
喬峰喘著粗氣,勉強一笑:“不過是小子一點淺薄的法子,讓師兄見笑了?!?/p>
玄苦的眼中欣賞之色一閃而逝。這并非投機取巧,而是一種超乎年齡的智慧,是真正的“慧根”。
慧立沉默半晌,忽然對著喬峰微微躬身,合十道:“小師父果非常人,貧僧佩服。請!”
“多謝師兄?!?/p>
喬峰心中暗道:“這第一關,總算是過了。不過少林弟子素質到底是要高,雖說強者為尊,但智者亦受敬?!?/p>
玄苦并未將喬峰帶往方丈室或任何核心殿堂,而是在雜役僧房前停下。
這僧房低矮簡陋,與周遭巍峨的殿宇格格不入。
“峰兒,你暫且在此處住下?!毙嗟?。
喬峰打量著這間僧房,心中并無多少失落,反而覺得自在些。
“是,大師。”
玄苦從懷中取出一枚蠟封的小藥丸:“此乃少林【小還丹】,雖不能根治,卻可為你父吊命一月。老衲自會派人送下山去,并安頓好你母親?!?/p>
喬峰接過藥丸,心中一動:“這老和尚,倒是思慮周全。名為安頓,實則也是拿捏。不過,眼下也只能如此了?!?/p>
“多謝大師費心?!?/p>
最后,玄苦遞給他一本厚厚的經書,封面上寫著《雜阿含經》三個古字。
“智慧有時比刀劍更傷人。”玄苦的話語意味深長,“在你學會揮舞刀劍之前,先要學會收斂你的智慧。通讀此經,靜心思過,莫要再生事端。”
喬峰接過經書,心中一沉:“這是警告我不要耍小聰明,更不要想著報仇之事么?看來,這玄苦對我殺張郎中之事,仍是耿耿于懷?!?/p>
“弟子謹記大師教誨。”喬峰恭敬應道。
玄苦點了點頭,不再多言,轉身離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