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嘀嗒……嘀嗒……”
冰涼的水珠落在鼻尖,潮濕的發(fā)絲黏在臉頰上,癢意讓躺在木床上的人皺了皺眉。
扶誅緩緩睜開眼,看見朽木屋頂漏下的天光。褪色的藍印花被還帶著皂角清香,墻角陶罐里插著幾枝野山茶。
“阿榆,你終于醒了?”
少女清脆的聲音宛若徐風里微微搖晃的銀鈴。扶誅跨過門檻,作樸素農(nóng)家打扮的少女端著一個石鍋走進來,臉上蕩漾著明媚的笑容,陽光在她身后暈開一圈柔光。少女明媚的笑顏,與記憶中分毫不差。
“正好,起床吃早飯了?!?/p>
扶誅的瞳孔劇烈收縮。
這是六千年前的無名山腳下——那時她還是剛剛帶著小麒麟出走沽命島不久的“見榆”,初次來到這無名山下時,還只是個人人可欺的弱女子,機緣巧合救下了一只被親父賣給妖王的可憐小貍妖阿芷,從此三人在這座無名山腳的小木屋住下,那時她曾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是一輩子……
扶誅眼眶一紅,在床上愣了兩秒,忽然掀開被褥赤腳狂奔而去,猛地將少女摟入懷中。
石鍋落地,滿地殘羹。
懷中的身體溫熱柔軟,帶著山泉洗過的清新氣息。一切都是記憶中最鮮活的模樣。
“阿芷,你沒死,太好了……”扶誅聽見自己顫抖而哽咽的聲音。
少女撲哧一笑,掌心溫柔輕拍她顫抖的脊背,笑音里帶著無奈,“做噩夢了?好了好了,我在呢?!?/p>
“這是真的嗎?還是我在做夢?阿芷,你真的還活著?” 扶誅顫抖著松開手,晶瑩的淚如斷線的珍珠,從那碧藍的眸中落在了少女的肩膀。
“吱呀”一聲,木門又被推開。藍袍少年拎著滿筐野果立在光暈里,麒麟角在晨光中流轉(zhuǎn)溫潤玉色,“主人可算醒了?”
“祁厭,阿姐做噩夢以為我死了呢!我說她還不信,你快幫我哄哄她?!?阿芷吐了吐舌頭,俏皮地向他眨眼。
“我可不勸,若非你三日前上山傷了自己,主人怎會做這樣的噩夢?!逼顓捄ζ乘谎?。
“你受傷了?傷了哪里?”扶誅趕緊松開了懷中的少女,抓著她上下檢查了起來。
“阿榆你抓疼我了,你今日到底怎么了?是不是那草藥的迷魂毒給你留下后遺癥了?”阿芷心疼地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。
“迷魂毒?”
“是啊,三日前我上山采藥被貓妖抓傷跌落山谷,你上山來找我,我讓你替我采來草藥敷傷,誰知你竟誤嚼毒草中了迷魂毒,昏睡了三天三夜,今日才醒?!卑④评稣D在木桌旁坐下。
扶誅怔怔地望著眼前熟悉的場景——木桌上斑駁的紋路,阿芷袖口磨出的毛邊,祁厭指尖沾著的野果汁液,每一個細節(jié)都真實得令人心顫。
“昏睡了三天三夜?”她喃喃重復,指尖不自覺地掐進掌心。
六千年前的往事如畫卷般在眼前展開。阿芷被貓妖抓傷后,自己誤嚼毒草昏迷三日,之后沒過多久,阿芷就……慘死北鎮(zhèn)集市,后來她帶祁厭血洗北鎮(zhèn),再后來她與祁厭離開無名山,改名換姓,“作惡”六界四千年,直到被關曜天境。
難道那些血與火、罪與罰,都只是漫長的一場夢魘?阿芷沒有慘死,她也不曾墮魔?
“太好了……”失而復得的巨大喜悅沖擊著她,淚水奪眶而出,扶誅再次將阿芷摟進懷里,少女單薄的身軀溫暖而真實,“一切都是夢……太好了……”
阿芷被她勒得踮起腳尖,卻還是溫柔地回抱:“傻阿榆,我在這兒呢?!?/p>
扶誅將少女羸弱的身軀放開,抓住她白皙小手,撒嬌道,“阿芷,我不想吃果子,我要吃你做的飯,我都......三天沒吃了?!?/p>
晨光中,三人圍坐在木桌旁。阿芷新做的野菜粥冒著熱氣,祁厭安靜地剝著野果。
屋外,疏落的陽光透過枝葉流瀉下來,地面潑墨似地畫滿了斑駁的樹影,一只山雀落在窗欞上,歪頭打量著屋內(nèi)。
“嘩啦——”
山風襲來,突然掀翻院中置在架上的水瓢。阿芷嚇得一驚,隨后又捂著嘴笑起來跑去撿,發(fā)梢在陽光下泛著金色的光暈。
如果這不是夢,永遠這樣下去該多好。
如果這是夢,那么這場夢能不能永遠也不要醒來。
卻不想——兩眼一閉再一睜,已是三月后。
扶誅醒來時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趴在桌子上,似是剛不小心打了個盹,阿芷提著竹簍進來,一邊遞給她,一邊笑著說,“阿榆,今日你去山中捕獵,若見到兔子,抱一只回來咱們養(yǎng)著怎么樣?”
聞言,扶誅心中一驚,著急追問,“祁厭去哪了?”
“祁厭?他今日去南市采購。”阿芷有些疑惑,不懂她為何這樣問。
扶誅瞳孔微縮,忽然一把搶過竹簍猛地扔出了門外,冷聲說道,“今日我不想進山捕獵了,你也不許出門,哪里都不許去!”
三兩步走去將內(nèi)外兩道門鎖得嚴嚴實實。
就是今日未時三刻,她扛著獵物歸來時,看見院門大敞,地上留著掙扎的拖痕。
獨留家中時,阿芷那惡毒生父帶了幾個壯漢找來,將她連拖帶拽,擄去山下北鎮(zhèn),又一次賤賣給一個屠夫,那屠夫?qū)④平壛?,與幾個朋友喝了大酒后,竟輪流侵犯阿芷。阿芷本就身弱,不堪那群禽獸摧殘,就這樣斷了氣,那屠夫酒醒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害了命,惡性催使,竟將阿芷原身大卸八塊掛在了他賣肉的鋪子里。
半月一次打獵與采購,扶誅與祁厭往往是整整一日才回,等她們得到消息趕去時,卻只找到了集市上血淋淋掛著的貍妖殘骸。
那道猩紅刺目的場景,刻進了扶誅的骨髓里,成為她永世無法掙脫的夢魘。
恨意如附骨之疽,日夜啃噬著她的理智。她曾恨不得焚盡六界,讓萬千生靈為阿芷陪葬——可即便如此,也難消她心頭之恨!
每當回憶翻涌,她仍會渾身戰(zhàn)栗,牙關咬得咯咯作響,每一寸血肉都如被烈火灼燒,氣血逆流,痛不欲生。
若能重來......
若能重來!她愿以命相抵,哪怕魂飛魄散,也要改寫那日的結(jié)局!
“阿榆,你怎么了?”阿芷伸手順了順她的后背,似乎有些被她牙關咬緊一臉肅殺的樣子嚇著了。
扶誅搖搖頭,臉色陰沉,“總之,今日你無論如何不能……”
話音戛然而止。
扶誅猛然頓住——不對!阿芷是在這木屋里被抓走的!帶她上山或許才是生機!
“今日你同我一起去山上!”
她攥緊阿芷的手腕往外走,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。
嘴里魔怔般重復著,“不會讓你死的……這次絕不會……”
打開外院小門,剛剛一腳踏出去,眼前又是一陣令人頭暈目眩的刺目白光。
扶誅猛然回神,悚然四顧。
她竟已站在山林間!背簍里裝著半死的野雞和撲騰的斑鳩,一把木制的弓箭還攥在發(fā)白的指節(jié)間。
明明前一秒還在院子里,為什么突然出現(xiàn)在山中捕獵,阿芷沒有跟她在一起。
她還是沒能阻止嗎?
“阿芷——!”
背簍重重摔在地上,箭矢散落一地。來不及思考,身體已經(jīng)向山下北鎮(zhèn)狂奔而去。
“來得及……一定來得及……”
一邊飛奔,扶誅一邊在心中默念。
“主人……”風聲在耳畔尖嘯,恍惚間似乎聽見祁厭的呼喊。
“主人快醒醒,阿芷早就不在了,面對現(xiàn)實吧,不要困于夢魘與心魔了……”
祁厭也趕來了嗎,祁厭在胡言亂語什么。
“閉嘴!”扶誅嘶吼著提速,“快,我們要更快點,阿芷有危險!”
“主人醒醒!這是心魔幻境!”
“小祁厭你說什么呢,什么幻境什么心魔,我們要去救阿芷,你再胡言亂語我真生氣了!”扶誅臉色陰沉了下去,聲音飄散在空中,仿佛能讓空氣瞬間成冰。
祁厭的聲音仿佛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,又仿佛是在腦子里面響起,扶誅一邊疾飛一邊迅速回頭看去,祁厭并不在她身后。
他在哪里說話?是她幻聽嗎?
“主人……該面對現(xiàn)實了,阿芷早就死了,死在山下北鎮(zhèn)的豬肉鋪子里……阿芷一定不希望你因為她的死而囚禁自己一生,不要執(zhí)著于心魔了……”
祁厭怎會知道?他也做了這樣的夢嗎?還是說來不及了……阿芷已經(jīng)……
字字如刀捅進肺腑。扶誅踉蹌?chuàng)涞?,泥土混著淚水嗆進口鼻。
“不!阿芷不會死!”扶誅撕心裂肺大吼一聲。
前方就是通往北鎮(zhèn)的路口,她馬上就能救下阿芷了……
終于,她跨過山地的泥濘,跳上了平坦的大路,她以為她馬上就可以趕到阿芷面前,可白光吞噬了前路……
不!不可以!不要暈過去!扶誅在心里吶喊。
她以為自己會再次暈過去,等她再次睜眼,一切又都消失不見。
可是沒有,她猛地剎住了腳步。
前方白霧茫茫,一道纖細身影立在光暈盡頭。
一根俏皮的麻花辮,洗得發(fā)白的粗布衣裳,身姿纖長又熟悉,正是扶誅魂牽夢縈的模樣。
“阿芷!”
她連滾帶爬追去,淚水模糊了視線??赡巧碛笆冀K隔著一段距離,如同水中倒影,觸之即散。
“阿榆,別追了?!?/p>
光影盡頭的身影停了下來,少女笑容依舊明媚,眼角卻閃著淚光,她的聲音還是那樣溫柔又動聽。
“阿姐……”這個久違的稱呼讓扶誅心如刀絞。“謝謝你給我一個家,與你們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日。”
“不要來追我,我不想留,這輩子太苦了?!卑④颇樕系男θ蓍_始變得不真切,“對不起阿姐,只能陪你走到這里了?!?/p>
“跟我回去!我如今能護住你了!”扶誅搖搖頭,眼淚奪眶而出。
“不要自責,從來不是你的錯,就算不是今天,也會有明天后天,傷害我的是那些禽獸,是他們……可這世上還是有好人的呀,就像阿姐。” 阿芷的身影開始透明,聲音輕得像風,“阿姐我很開心,我終于能去一個更溫暖的地方了,你替我再去看看春花秋月,好不好?”
“不!阿芷你說錯了,我不是好人!你若敢走,我定讓六界陪葬!”
扶誅聲嘶力竭,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光芒消散。
“我知道你不會。”光影中的少女突然回眸,笑眼彎如月牙,“因為我的阿姐,是世上最心軟的人呀?!?/p>
最后一點微光消散在風里。
扶誅跪倒在地,淚水浸透衣襟,心臟一下一下地抽疼,疼地她蜷縮在地上。
遠處又一次傳來祁厭的呼喚,越來越近,越來越清晰......
“主人,醒來吧,你好好生活才是阿芷最想看到的……”
阿芷最希望我好好活著,替她看世間春花秋月……
扶誅抱緊雙臂,像舔舐傷口的小獸般將頭埋在臂彎,任由淚水肆虐地爬滿臉龐,然后滾落到肩窩,再順勢滑到了胸前,那里是心臟的位置。
扶誅緩緩闔上雙眼。黑暗籠罩視野,耳畔祁厭的呼喚卻愈發(fā)清晰,直到那聲音近在咫尺……